透視“大禮議”事件

　　明朝歷史上最荒誕的皇帝明武宗縱情聲色，不到三十歲便一命嗚呼，卻未留下任何子嗣。按明朝祖制，由他的堂弟朱厚熜繼承大統(tǒng)。這就是歷史上的嘉靖帝。嘉靖剛即位便在追尊其已故生父興獻王朱佑杬一事上與廷臣們產(chǎn)生了矛盾，其后雙方爭執(zhí)不下，直到嘉靖八年才畫上句號。歷史上把此次事件稱作“大禮議”事件。
　　武宗是孝宗的獨子，世宗是興獻王的獨子。孝宗和興獻王都是憲宗朱見深的兒子，為同父異母兄弟。由于武宗無嗣，根據(jù)“兄終弟及”的祖制，他的堂弟世宗在朝臣們的推舉下登上皇位。
　　或許是因為外藩即位，似乎注定了后面會有些不順利的事情。世宗即位后，想借自己九五之尊的地位權力追崇自己業(yè)已亡故的生父，然而卻遭到了以首輔楊廷和為首的廷臣們的反對，廷臣們的意見很明確：繼統(tǒng)必須兼繼嗣，世宗應以孝宗皇帝為“皇父”，以孝宗皇帝的皇后慈壽太后為“圣母”，興獻王、妃為本生父母，不加皇。顯然，廷臣們的意見嚴重地違背了皇帝的初衷，不但不能加“皇”字追尊，還被剝奪了父子之名，這是小皇帝無論如何都想不通的。
　　按照楊廷和和禮部尚書毛澄的辯解，如此行事并不是心血來潮，而是援列朝列代的成例。漢朝成帝和宋朝仁宗在世時也沒有留下子嗣，皇位由哀帝和英宗這兩位侄兒繼承，并且兼繼嗣成帝和仁宗。這樣不但保證了皇位的平穩(wěn)繼承，而且還確保了老皇帝后繼有人，真是個一舉兩得的好辦法?，F(xiàn)在朝臣們要照搬到世宗父子身上，問題便產(chǎn)生了：既然讓世宗承祧孝宗，那老興獻王豈不是絕了嗣？對此，內(nèi)閣也早有考慮，毛澄提出將崇仁王的次子暫過繼給老興獻王為嗣，待到日后皇嗣繁衍，再從中擇立一人奉嗣興獻王，如此一來則“天理人情兩無全失”。
　　朝臣們可謂是煞費苦心，但并沒有取得小皇帝的理解。雙方僵持不下，經(jīng)過幾個來回下來，世宗在失望之極甚至表示要“避位以奉母歸養(yǎng)”。就在此時，一名叫張璁的新科進士的上疏讓年輕的皇帝龍顏大悅。他在那篇奏疏中很明白地表示，繼統(tǒng)不必繼嗣，世宗皇帝還是要以興獻王為父考，孝宗為皇伯考，并應追崇興獻王為皇，在京建廟奉祀。此后，嘉靖帝接連收到反對派的上疏。
　　從情理上來說，反對派的言論更易于接受。張璁此言一出，廷臣們那些引經(jīng)據(jù)典的論證立顯蒼白，不要說去勸服一位年少氣盛的帝王，就連說服普通老百姓也恐怕覺得荒唐。而以張璁為代表的議禮派的觀點則從上到下都無懈可擊，就連楊廷和也感嘆世宗會“終當從之”。于是楊廷和便利用手中的職權將張璁等人調(diào)到南京去做官，迫使世宗在嘉靖元年下詔尊孝宗為皇考，興獻帝、后為本生父母，不稱皇。
　　可事情卻遠未畫上句號，在此后的三年中，世宗接二連三地收到一些下級官員蠱惑翻案的上疏。終于在嘉靖三年，也就是世宗十六歲那年，小皇帝又舊事重提，重新議論起其生父母的地位。由于楊廷和等老臣仍官居要職，他們當然不愿意眼看著將勝利果實拱手相讓，于是嘉靖三年秋七月辛卯這一天，京師的一百多名官員集體“伏闕爭哭”，結(jié)果“帝大怒”，引發(fā)了明朝歷史上規(guī)模最大的一次“廷杖”。沒過多久，楊廷和、毛澄、蔣冕等人被迫致仕回家，張璁等人被重新調(diào)回京城。九月，世宗下詔，稱興獻帝為皇考，章圣皇太后為圣母，以孝宗為皇伯考，慈壽皇太后為皇伯母。于是在接下來的幾年，議禮派諸人紛紛攝取高位，逐漸得勢。直到嘉靖八年，世宗頒布《明倫大典》，規(guī)定“非天子不議禮”。到此，這樁延續(xù)了八年的紛爭總算塵埃落定。
　　不難看出，議禮派的勝利主要還是有世宗本人的支持。由于本乎人情，議禮派的理由看上去冠冕堂皇，不容辯駁。首先他們引經(jīng)據(jù)典，從儒家經(jīng)籍《禮記》中找出了“禮非天降，非地出，人情而已”，“長子不得為人后”，“君子不奪人之親，亦不可奪其親”等諸如此類的論據(jù)，證明楊廷和等人的做法不通人情；其次，他們極力指出以孝宗為父的荒謬之處：一、孝宗并非無嗣；二、若繼嗣孝宗將置武宗于何地？同時，興獻王不得以世宗為嗣，又絕了興獻王一脈，這顯然是說不通的。最后，議禮派還直接駁斥了禮部所舉的漢宋故事。漢哀帝和宋英宗與當今不一樣，他們都是很小的時候就預立為嗣，養(yǎng)在宮中，與世宗以外藩入繼的情況完全是兩碼事，不能援古為例。恃此三條，他們同當權派展開了激烈的交鋒。
　　那時，所謂的“議禮派”不過是幾個不識時務、恣意發(fā)難的小人物。張璁上奏疏時剛中進士，桂萼是個官居六品的南京刑部主事，其余人也只是些不得志的中下級官員。這點微薄的政治資本抗衡的卻是以內(nèi)閣大學士、六部尚書為首的幾乎整個文官集團，真有點蚍蜉撼大樹的味道，更像是一時氣盛之舉。然而張璁中進士時已四十七歲，早過了年輕氣盛的年齡，另一位議禮派的重要人物方獻夫正在山中讀圣賢之書，論起修身養(yǎng)性已臻化境，也不可能去逞一時之勇。事實上，張璁、桂萼等人早就“窺得圣意”。嘉靖本人才是此次事件中最關鍵的一個因素。
　　也許是與太祖有著相同的基因，世宗皇帝內(nèi)心存在著極其強烈的專制欲望。但從表面上看，嘉靖對治國似乎興趣不大，他執(zhí)政的大部分時間被消耗在西苑的煉丹房和后宮里，將繁瑣的國事交給百官去打理。另外，可能是外藩即位，嘉靖還是位個性突出的皇帝，嗅覺敏銳，自尊意識強烈而又剛愎自用。顯然，嘉靖元年的那次下詔是迫于內(nèi)閣和朝臣們的壓力所致，而等到嘉靖三年，在與百官們周旋了三年之后，隨著生理心理上的日益成熟，世宗最終動用帝王權柄贏得了這場勝利。
　　從歷史記載來看，嘉靖是個孝子，從他死后“大孝肅皇帝”的謚號就可以看出來。出于封建教化的需要，孝道本是統(tǒng)治階級大力提倡的，何況最高統(tǒng)治者更要以身作則、率先垂范。身為孝子，奉嗣先父、追崇先王是再普通不過的人情了，有時候真搞不懂為何這點合理的愿望還要遭到朝臣們的大力反對。而以張璁、桂萼為代表的議禮派諸人正是拿“人情”大做文章，在他們看來，天子與普通人一樣都不能脫離人情。難怪世宗見到張璁的奏疏后大喜，說“此論出，吾父子獲全矣”。在隨后的幾年里，張璁、桂萼、方獻夫、席書、霍韜等人先后入閣拜相，尤其是張璁，從中進士到入閣僅用了六年時間，便完成了許多讀書人一輩子都難以企及的理想。到此人們不禁要猜測，這些參與議禮的官員難道就是為了取媚世宗博取日后的飛黃騰達嗎？難道他們只是將議禮當成一次政治投機？的確，許多人靠此撈足了資本?？杉毤毧甲C，事情又不如此簡單，并不是每個人都將此視為自己仕途上的進身之階，相反，議禮派中不乏幾個操守端正的君子。史載張璁“持身特廉，痛惡贓吏，一時苞苴路絕”。后來當有人提出遷獻王陵于天壽山并奉興獻帝牌位入太廟來取媚于世宗時，立刻遭到了張璁的反對而終未實現(xiàn)?；繇w在官拜禮部尚書時堅辭不受，還說了這么一段話：“今異議者謂陛下特欲尊崇皇考，遂以官爵餌其臣，臣等二三臣茍圖官爵，遂阿順陛下之意。臣嘗自慨，若得禮定，決不受官，俾天下萬世知議禮者非利官也。茍疑議禮者為利官，則所議雖是，彼猶以為非，何以塞天下口？”如此風光霽月般的胸襟，實在難以把他們同那些功名利祿之徒等量齊觀。
　　歷史同時證明，議禮派的張璁、桂萼等人的上臺也不見得是件壞事。張璁“剛敏果敢，不避嫌怨”，“清勛戚莊田，罷天下鎮(zhèn)守內(nèi)臣，先后殆盡，皆其力也”。桂萼“銳意功名，勇任事”，霍韜則“先后有所建白，亦頗涉國家大計。且嘗薦大禮大獄得罪諸臣”。
　　議禮事件的對陣雙方除了固守他們堅持的倫理道德底線之外，更有其他外界因素滲透其中。首先是黨爭。嘉靖初年，以楊廷和為首的內(nèi)閣文官集團大都是弘治、正德兩朝的遺老，而以張璁、桂萼為代表的議禮派則代表著朝廷的一股新進勢力，雖然人微言輕，屈沉下僚，但有世宗的支持，議禮派決定與當權派不惜一戰(zhàn)。這場爭斗的結(jié)果以當權派的先贏后輸和議禮派的先輸后贏并最終取得壓倒性的勝利而告終。
　　如果更進一步，我們還會發(fā)現(xiàn)議禮事件中摻雜著意識形態(tài)的紛爭。在議禮事件中，朝廷分裂成以內(nèi)閣為首的多數(shù)派和反對內(nèi)閣的少數(shù)派，從意識形態(tài)角度解釋則緣于學術思想的差異：被奉為官方正統(tǒng)的程朱理學與異軍突起的陸王心學之間的交鋒。嘉靖年間正是明代心學突起風靡的時代，心學的集大成者王陽明主要生活在弘治、正德、嘉靖三朝。雖然心學沒得到官方的認可，但朝廷中一部分士大夫由習朱熹理學轉(zhuǎn)向習陽明心學。尤其在議禮派諸人中，拜陽明為師、習陽明之學的大有人在。方獻夫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陽明弟子，史稱“與主事王守仁論學，悅之，遂請為弟子”。席書在貴州視學時就深受王陽明心學體系的影響。黃綰與王陽明還是姻親。這一點還可以從他們?nèi)腴w后力援陽明入閣一事中得到證明。朱陸之學早在宋朝就已分道揚鑣，傳統(tǒng)理學將是非善惡的標準歸于客觀的“天理”；而心學則倡導將評判標準收歸自我的主觀內(nèi)心，更加肯定和發(fā)揚人的主觀能動性在道德實踐中的作用和價值。它的評判結(jié)果也往往更接近于人情現(xiàn)實。在議禮這個具體問題上，楊廷和和禮部所援的故事正出于宋儒程顥的《濮議》，這種“天理”貌似強大，氣勢凜然，事實上卻僵硬古板，經(jīng)不住暖意融融的“人情”的沖擊，結(jié)果是一敗涂地。兩種思想交鋒，王學首次戰(zhàn)勝朱學，標志著程朱理學一統(tǒng)天下的局面被打破。雖然心學其后被嘉靖宣布為偽學，然而在民間已漸成燎原之勢，直到萬歷初達到極盛時才被張居正查禁。
　　簡言之，“大禮議”事件摻雜了政治、學術思想等諸多因素，還折射出士大夫們的心態(tài)和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