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 寒
甲:偽文學
我叫趙團結(jié),是個團員,但高中畢業(yè)后就再沒有交過團費了,所以不清楚自己現(xiàn)在還算不算個團員。你問我平時都干些什么?寫作!主要是寫作。我沒有工作,浮躁一點說,我是靠筆桿子吃飯的,但是稿費賺不了多少,每個月都要靠父母的接濟。我寫過兩個長篇,四個中篇,還有十來個短篇,但沒有報社或雜志社肯認真讀我的東西,所以,我準備放棄寫作了。我要去進行一次長久的流浪。去哪里?不知道。
我的想法總是多于實踐。不瞞您說,我常常能感覺到思考給我?guī)淼目旄?。當你把一件事情,或者一個人看得很透很透的時候,你會覺得自己仿佛完成了一件偉大的作品。他們,那些被你洞悉的人和事,在你面前是多么赤裸、枯澀和蒼白。所以更多的時候,我是苦惱的,寂寞常常在深更半夜把我從睡夢中拽起來,讓我無比頭痛。
陳記者,還是說說我的故事吧,我以前是有過一個女朋友的,我們這里叫“對象”,她叫李滿花,和我同歲,曾經(jīng)跟我一樣狂熱地熱愛著文學和真理。我喜歡和我同歲的人交朋友,隔一歲,那就有一條代溝了,有了代溝還有什么意思呢,是不是?后來滿花嫁給一個有錢人,只愛真理不愛文學了。聽說現(xiàn)在她經(jīng)營著一家規(guī)模不小的水果行,效益可觀,孩子已經(jīng)會走路。這個孩子的照片我見過一次,我們?nèi)值赖娜硕家娺^,滿花她娘總是熱情地拿著孩子的照片讓每一個經(jīng)過門口的鄰居們看,好像一個窮瘋了的人,突然挖著金元寶似的。那是今年春天吧,我的第二部長篇還沒寫完,有一次發(fā)現(xiàn)煙沒了,對,就這個牌子的,多少年我一直抽這個牌子,兩天一包,不算多吧。后來我出去買煙,還沒到小賣部,就被滿花她娘叫住了,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看見了滿花她孩子的照片。這個小男孩有著粉嘟嘟的小臉,雙眼皮,黑葡萄似的眼睛。我當時幾乎快要融化了,這孩子長得多可人吶。滿花她娘順口說,趙團結(jié),這孩子長得還有些像你呢!陳記者,你知道我當時聽了這句話是什么感覺嗎?就好像被人當街撕破了衣服,這孩子怎么能像我呢?咳……咳,不說這些了,反正從那以后,我就不從她家門口經(jīng)過了,前兩天聽說滿花帶著孩子回來了,我連門也沒出。沒什么意思,不說這些了。
滿花跟了有錢人,對我是個很大的打擊。真的。記得滿花走的前一天晚上,我還流著淚挽留她來著。我說,滿花,別走,只要我們一起努力,以后房子會有的,車子也會有的。滿花扭頭看了看我家那三間小平房,嘆了口氣說,趙團結(jié),你能告訴我以后是哪天嗎?你要能說出來我就不走了。我一下子就沉默了,這是我和滿花見的最后一面。那天晚上后來發(fā)生的一些事情,陳記者,我就不說了。有時回憶就像一把鋒利的刀子,寒光凜凜,說多了傷心。
其實我并不是一個脆弱的人,脆弱的人能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寫出兩個長篇,四個中篇和十來個短篇嗎?你們文藝圈子里,我沒朋友,所以發(fā)一篇純文學的稿子很難,但是偽文學的東西就好辦多了(偽文學:大概是為純文學愛好者所不齒的一類文字。陳注)。我曾給我們街道辦的馬主任寫過一篇人物通訊,后來發(fā)在我們的市報上,其實就是把他的工作總結(jié)稍微改了改,加了些冠冕堂皇的話,馬主任還給了我300塊辛苦費,真是個好人吶。哪個馬主任?就是現(xiàn)在民政局的馬副局長,那篇通訊在市報發(fā)表后不久,他就高升了。說實話我挺懷念他的。后來我用這300塊錢買了十斤小米五斤紅棗和一條煙,給我們市里一個文學刊物的編輯寄過去,這個人你肯定也認識,我就不說是誰了。東西寄過去沒多久,我的兩個短篇小說就發(fā)表在他們的刊物上,還加了編者按。這也是我寫作這么些年來唯一一次在正規(guī)刊物發(fā)表文學作品。陳記者,您是大作家,讓您見笑了。聽說北京那邊好多的雜志編輯。過年時從郵局一車一車往家拉全國各地文學愛好者們寄來的土特產(chǎn),這是真的嗎?
乙:正陽街
屋里熱嗎?正陽街這個鬼地方就這樣(正陽街,位于L市郊區(qū),2000年小城鎮(zhèn)建設時,由土路改建而成。陳注),夏天熱,冬天冷,味道還不好,到處是泔水味。我把電扇給您打開吧,這電扇還是滿花當年送給我的,滿花結(jié)婚臨走時,對我說,趙團結(jié),我送你一個舊電扇,沒有其他意思,在我家撂著也是撂著,扔了可惜,不如送給你用吧。不過我一般不開,我身體不好,怕風吹。
滿花離開我后,我很是消沉了一段時間。不過后來,我想自己應該出去做個小買賣,賺錢養(yǎng)活一家人。為了賺錢,我動腦筋想過很多法子。我在正陽街和紅旗路的交叉口,喏,就是你來的時候經(jīng)過的那個路口,租過一個小門市,專門賣小飾品,幾乎花光了我全部的積蓄。后來,這個小店因為經(jīng)營不善,入不敷出,只好把它盤出去了。我還賣過烤紅薯。您別笑,真的,我租了輛腳踏三輪車,推個大火爐子,用撿來的炭把火燒得旺旺的,烤紅薯的香味很遠就能聞到,這些香味有時還會給我拉來不少別的街上的顧客。辛苦是辛苦些,但遇到好時候,一天也可以賣掉一百多斤,賺四十多塊錢。去年年底,我正在給一位小姑娘挑紅薯時,正陽街的城管就過來了,我來不及走開。你想,我哪是他們的對手。那天我只能空手回家,家里冰冷冰冷,因為爐子被沒收走了。
說到這件事,我覺得自己挺窩囊的。滿花現(xiàn)在的男人,就是我們正陽街城管大隊的隊長,原來也是正陽街的住戶,不過現(xiàn)在人家已經(jīng)在市里買了房子,是個正兒八經(jīng)的城里人了。我娘希望我能去找找滿花她男人,好賴他也是正陽街的種,滿花也是正陽街嫁出去的閨女,讓我求求情把火爐子要回來,否則一家人這個冬天就沒法過了。陳記者,你想我能去嗎?去了還不被他笑話。我不去,結(jié)果我娘就拉下老臉自己找去了,人家起初不答應,后來給送了三斤柴雞蛋和五斤半排骨,才把爐子要回來。我去拉爐子那天正好是立春,我記著這事呢。
丙:汾酒
我這條腿,就是那個冬天凍下毛病的?,F(xiàn)在每逢陰雨天,關節(jié)還要疼,疼的時候我就抽煙,寫東西,轉(zhuǎn)移自己的注意力。今年春天,我娘老家那邊有個表叔,我叫老舅,找到了我家,那天我正在院子里洗衣服,老舅沖我說,趙團結(jié),給你找下好差事了,你給咱村的詩人馮二黑子也寫個文章,發(fā)表出來,虧待不了你的,他家挖一晚上煤,就夠你活十年。我連想都沒想就馬上同意了,我對煤向來有一種特殊的親切感。后來就跟著老舅回了趟老家,老舅對那個名叫馮二黑子的煤窯老板說,馮老板,這是我從市里專門請來的趙團結(jié),趙作家,專門給社會著名人物寫報道的,以前給薩達姆和阿拉法特都寫過。我一聽這話有些小看人了,趕忙轉(zhuǎn)移話題說,馮老板真年輕啊,一點都不像六十歲的老人,倒像是五十九歲的后生。馮二黑子很高興,中午擺下酒宴,叫了很多人來陪我吃飯,酒是三十年陳釀的青花瓷汾酒(汾酒:中國四大名酒之一,屬清香型。陳注),以前只在電視上見過。說實話,我活了這么大還是頭一次享受這種待遇,喝這么好的酒吃這么好的飯。當我喝到云里霧里的時候,馮二黑子竟然拿出來一首詩請我“指教”。那天我是真喝多了,只記得最后兩
句是“東邊修座樓樓,來了一群頭頭”,我為詩歌感到悲哀啊,陳記者,你說這樣的東西就算我給他指教了,但詩人的稱呼是挖幾擔煤就能換來的嗎?沒辦法,我還得指教他,因為他比薩達姆和阿拉法特都重要,起碼可以決定我今后一段時間的生活質(zhì)量。
后來那篇報道寫完了,五千多字,發(fā)在市報上,馮二黑子給了我三萬塊。不少?可里邊不全是我自己的,我給了老舅三千,算是感謝,應該的。還有市報的劉編輯,劉編輯也是好人吶,別人在他負責的版上發(fā)表文章,一個字是五塊,可他對我卻很照顧,劉編輯說,趙團結(jié),你不要發(fā)票吧,你不要發(fā)票,我就給你打個六折,按每字三塊錢算,零頭也給你抹了,誰讓咱倆是好兄弟。這些話說得我非常感動,我想劉編輯要是不當商人,絕對是個優(yōu)秀的編輯,哦,說錯了,應該是他如果不當編輯,絕對是個優(yōu)秀的商人,總之,就這個意思。那一次,我賺了整整一萬兩千塊錢,高興了好一陣子,這也是我這輩子賺得最多的一次稿費。
我爹有心臟病,這病是遺傳的。所以這一萬兩千塊錢,我必須給我爹一部分,治病用。你想這點錢哪能把病治好,最多是買藥時不用再看別人的臉色了。我們家,不能和別人比,馬文仲的父親,就是滿花她公公,也是心臟病,可人家能公費醫(yī)療報銷,我爹當了半輩子鉗工,快退休時工廠卻倒閉了,連正常工資都發(fā)不起,治病的錢就更不用說報銷了。還剩下五千塊,我組裝了一臺雜牌電腦,品牌機太貴,買不起。自從有了這臺電腦,我的整個生活就完全改變了,陳記者,你信嗎?以前給雜志投稿,我都是工工整整地抄好寄出去的,現(xiàn)在發(fā)電子郵件多方便,有時我也會一稿多投,反正現(xiàn)在雜志多,發(fā)重了也不會有什么事。這時候,我在網(wǎng)上看見了作家小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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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寫作令我擊退思念、焦慮、虛榮、情欲,忽然壯麗”,這是小米在博客上的留言。你知道我讀到這句話時的感受嗎?我感覺自己的內(nèi)心一下子被擊中了,忽然壯麗起來。你一定聽說過小米吧,H省的80后才女大師,寫過一本很著名的長篇小說,她的語言天賦讓人心驚膽戰(zhàn),我不得不承認,自己喜歡上她的文字了,我們雖然沒有見過面,沒有說過話,但我感覺和她好像已經(jīng)是老朋友一樣,她的每一個字,都能準確無誤地抵達我的心。我在網(wǎng)上下載了她二百多張照片和大量的文字,幾乎用完了網(wǎng)絡上半年的流量(流量:通常指瀏覽網(wǎng)頁時占用公共網(wǎng)絡資源的量,以文件大小為依據(jù)。陳注),為了省錢,我平時上網(wǎng)一般都是關掉圖片瀏覽功能的。現(xiàn)在每天打開電腦,我都會看見她,以及她天使一般的文字,我的心情也會突然異常平靜起來,毫無雜念。
滿花就不曾給過我如此的感受,真的,更多時候滿花給我?guī)淼氖菬┰旰筒话?,尤其是她結(jié)婚之后。按理說,我和滿花從小玩到大,感情基礎該是多么的牢固啊。我們一直相跟到了高中畢業(yè),每天上學放學都在一起。她的自行車丟了以后,我還用自己的車子馱了她六個月零五天。我們兩家的家庭條件都不好,滿花從小就沒有了父親,而我爹則是長年臥病在床。高中畢業(yè)后,我們本來商量好要去廣州打工的,等賺夠了十萬塊,就回來結(jié)婚。在我們正陽街,十萬塊足夠舉辦一個盛大且壯麗的婚禮了。后來事情發(fā)展得有些讓我不知所措,就是滿花她現(xiàn)在的男人,我們正陽街的城管大隊隊長,也是我曾經(jīng)的同學馬文仲,突然向滿花求婚,問題是滿花和她娘都答應了,并且笑得一臉猥瑣。當時我心情特別亂,動不動就發(fā)脾氣,還砸壞了家里的一臺收音機,喏,就是墻角放著的那一臺,我已經(jīng)懶得去修它了。再后來發(fā)生的一切,陳記者,你已經(jīng)都知道,我就不說了,說多了傷心。
用電腦上的幻燈片播放完小米的所有照片,需要十分零四秒,這個時間是我計算過很多次的,絕對不會有一秒的差錯。你笑我不現(xiàn)實是吧,可我沒有辦法,我沒有可以交流的朋友,除了自己。書上說這樣的想法叫自戀,是嗎?我是個獨生子,從小就孤僻,這可能繼承了我娘的性格。我娘是個好人,忠厚老實,性情木訥,從來也不會讓生活有一點點激情和創(chuàng)意,多少年來她都只會做同樣的飯菜,把家里的一切東西放同樣的地方,每天說同樣的話,一輩子穿同樣款式和顏色的衣服,所以二十多年來,我們家里基本沒有什么變化。有時我多么希望能和你們有一次愉快的交流,談談文學,說說理想,可我突然就膽怯起來了,自卑彌漫了身體的每一個部位。上高中時我的學習成績開始后退,除了語文,其實不是因為我笨,是有其他原因的,小學時候我還得過全國奧林匹克數(shù)學競賽的二等獎,可惜獎狀現(xiàn)在已經(jīng)找不到了。記得高三時有一次生物考試,有一道題是問誰最先發(fā)現(xiàn)DNA雙螺旋結(jié)構(gòu)的分子模型?是美國的沃森和英國的克里克,在劍橋大學合作研究的成果,可我沒有這么寫,我寫的是阿莫西林和阿斯匹林,弟兄兩個在自家?guī)锇l(fā)現(xiàn)的可燃氣體。生物老師氣壞了,頭發(fā)幾乎要豎起來,他對我說,趙團結(jié),你無藥可救了,你要能考上大學,老子就拿阿莫西林當飯吃。陳記者,這就是他的不對了,就算阿莫西林能當飯吃,他那點工資怎么能買得起?從內(nèi)心講,我也是很希望自己亮亮堂堂上一個好大學的,但考上了又能怎樣?滿花和我的情況也一樣,所以那時,我們經(jīng)常同病相憐,后來就有了感情。這都是過去的事了。
戊:陰暗
我們這一茬人,正陽街還有不少。有時我很迷茫自己的根在哪里。我回老家時,老家人會認為我已經(jīng)是城里人,但一回到正陽街,很多人還會認為我是鄉(xiāng)下人,盡管我從小在正陽街長大,父輩們遷來已經(jīng)有好幾十年,但一直無法給自己一個確切的身份。這一點我和滿花是有差別的,滿花雖然死了父親,家庭條件也不好,但她爺爺那代已經(jīng)是正陽街的人了,所以她算是正兒八經(jīng)的城里人。說出來也許您不相信,二十年來,滿花作為一個城里人的身份,常常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當初我沒有能執(zhí)意挽留她,也許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其實馬文仲,就是滿花現(xiàn)在的男人,一開始的情況和我是一樣的,但因為他叔叔是我們這里的街道辦主任,喏,就是后來的民政局馬副局長,他現(xiàn)在吃上了公家飯,娶到了正陽街的媳婦滿花,就成了正兒八經(jīng)的城里人。小時候,常常聽大人們教育,誰不努力誰就要落后,所以我很努力,但奇怪的是,還是一直落后。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一個人的成功不是努力不努力的問題,我們的起跑線根本就不同,馬文仲走十步就可以到達的目標,我卻要跑一百米,甚至兩百米。為了把這些思考記錄下來,我才開始寫作。
對不起,陳記者,我抱怨的話說得太多了,但我心理不陰暗(陰暗:通常用來形容對世俗抱有偏見,悲觀厭世的想法。陳注),真的。
我知道自己的故事并不精彩,一個頹廢的青年,一所搖搖欲墜的老房子,一條到處充斥著泔水味的老街,一段支離破碎的愛情。這些是無論如何都打動不了人的,因為它從來沒有讓我自己感動過,有的只是厭惡。前不久,就是我在網(wǎng)上發(fā)現(xiàn)了小米之后,我開始迷戀這個眉清目秀古靈精怪的單眼皮女孩,滿花的影子在我心里漸漸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