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啟文
……1……
澳門的霧是紫色的。細看時,那紫又很亮。哪樣東西一觸著了這樣的霧,立刻就變成了霧的一部分。云里霧里的感覺,只因為歲月太深。
我正在走向一片大陸的盡頭。我知道我腳下踩著的其實是一個島,很小的一個半島,然而人更小。以人的渺乎其小,是無法把一片大陸和一個半島分開的。何況有霧。霧罩得我連一些基本的地理概念都開始變得混淆模糊了。
一些先來過澳門的人給了我一個忠告:要想看見澳門,先得去看那條老街,不看那條老街,等于沒來澳門。它不僅是一條街,它曾經(jīng)是澳門的全部。廣州城,香港地,澳門街。澳門街就是那時的整個澳門。
然而它實際上已經(jīng)消失了,連同它一起消失的還有那些頭上盤著辮子、臉孔被太陽和海風輪番制造得黝黑的大清帝國的子民。這些人都是些洗腳上岸的漁人,走下網(wǎng)船開起了漁檔,但他們走路的姿勢還是在船上的樣子,一搖一擺的似乎很長時間都沒能克服大海給他們帶來的失重感。是他們開創(chuàng)了這條街——澳門的第一條街。街上鋪滿了漂亮的海螺石,但他們費了很大的勁也沒能把這條街修直,一條街蜿蜒曲折得就像海岸線,不過這倒很適合他們一搖一擺地走,一雙雙大腳丫子甩來甩去的甩得很響亮,整個澳門都有點醉了的感覺。
幾個世紀過去了,澳門人還喜歡說這些舊事,只是早已抽去了昔日的情緒,變成了純粹的故事。這不是因為澳門的健忘,而是因為她的寬容,當所有的恩怨超塵出世之后,華人特首替換葡人總督才有可能更接近于一種儀式,一面旗幟落下卻不見人頭落地,一面旗幟升起卻不聞槍炮聲響起。即使有炮聲,那也是在雄壯優(yōu)美的樂曲聲中鳴響的禮炮。連炮也儀式化了。
今天的澳門早已是一個葡華雜處的和睦大家庭,許多葡萄牙人都在這里落地生根成為大家中的一員。隨處都可以看見,一個葡萄牙人丈夫挽著自己的華人妻子,宛如神仙眷侶般穿行于中西合璧的大街小巷,而他們手中牽著的那個漂亮小囡,心照不宣的,就使你對“血濃于水”這個漢語詞組有了另一種理解方式。
走出那條早已不復存在的老街,霧已漸漸消散。濃重的霧是因為太陽的照射,才呈現(xiàn)出迷人的紫色。霧小了,太陽大了,山嶺明亮起來,這樣你就可以看見澳門了。
……2……
最早關(guān)于這扇門的記載,是明朝的一位官員給皇帝朱載垕的一份奏疏,他很仔細地描繪了這扇門:“廣州南有香山縣,地當瀕海,有山對峙如臺,曰南北臺,即澳門也。”朱載垕不是昏君,甚至是明朝中晚期少有的一個明白皇帝,一度讓明王朝頗有中興氣象。然而他看見了這份奏疏,卻看不見他屁股后面還有這么一扇門,或是根本就視而不見。
中國失去了太多的機會,又豈止是后來失去了這個澳門。早于朱載垕登基之前的一百五十多年,鄭和就率領(lǐng)大明帝國的遠洋船隊浩浩蕩蕩出發(fā)了。船隊途經(jīng)澳門,停泊在澳門南灣,鄭和豪華的旗艦就像一座建筑在水上的流動皇宮,那時澳門和香港一樣,還是個荒涼的小漁村。鄭和對澳門同樣也視而不見,在他的航海日志里沒有出現(xiàn)“澳門”這個字眼?;蛟S他也曾在落日的余暉里回望故國的無限江山,然而在他眼里出現(xiàn)的是江山之間的帝京。
在他身后,一些比他走得更遠的人很快就從地球的每一個角落里紛紛出發(fā)了,達·伽馬、麥哲倫、豪特曼,這些葡萄牙人、英國人、荷蘭人,一個比一個走得遠。荷蘭和葡萄牙人在澳門發(fā)生的紛爭,其實更早就在海上開始醞釀了。荷蘭人豪特曼為了竊取東印度群島航路秘密海圖,被葡萄牙人投入了牢獄,而此時,鄭和的航海圖早已像廢紙一樣被中國人拋在了一邊。
當荷蘭人、葡萄牙人和英國人像蹣跚學步一樣,從鄭和當年泊船的地方上岸時,中國人還沉浸在鄭和給他們制造出來的長久的幻覺里,就像有人描繪的那樣:古老的中國掉進了最后一個夢里永不蘇醒。大清帝國用他剛愎的眼光,輕蔑地打量著這一個個形狀古怪可笑的夷人。而夷人們一開始也將自己的姿態(tài)放得很低,他們駕艦進襲澳門,卻可憐巴巴地向中國皇帝哀求恩賜給他們一塊席子大小的地方,可以睡覺就行了。
于是修史者就有這樣得意洋洋的記載:
雍正五年(1724年),葡國使臣麥德樂朝覲雍正帝,行三跪九叩之禮,奉呈大量禮物……
乾隆十年(1746年)詔告天下,如今天下太平……
在這樣的所謂國史檔案之中,你根本找不到荷蘭人、葡萄牙人、英國人是何時進占中國海疆的,你看見的都是些“葡國入貢”、“荷蘭入貢”之類自欺欺人的文字。
中國人看見澳門的時間實在太晚了,晚了好幾百年。這座中國南海的國門,如果在鄭和的時代就能被人發(fā)現(xiàn)而不是視而不見,澳門又是怎樣的情景呢?中國又是怎樣的中國呢?
歷史無法假設(shè),我只能直面眼前殘酷的現(xiàn)實,那些我正在走過的或即將走過的街道馬路,幾乎全都是外國人命名:慕拉士大馬路、美副將大馬路、荷蘭園正街、俾利喇街,葡、荷、英、美、法……就像整個世界突然集中在這個小島上。小島因不堪重負,與連接她的故國母土斷裂了,一個長達五百年的傷口,以流血的方式唱響了聞一多作詞的《Macau之歌》,而當它作為童謠到處傳唱時,聽起來更像是棄嬰在睡夢中的哭聲,仿佛是要驚醒她的母親……
……3……
心情開始變得復雜。我看見了我投在地上的一小片陰影,它趴在地上,微微地顫抖。人在備感壓抑時,格外渴望有一個高度。仿佛是神賜,這個念頭剛在腦子里一閃,就有一座山奔來眼底——蓮花山。
蓮花山是澳門的象征。我的第一個感覺不是看見了山,視野里剎那間綻放出一朵蓮花,停在半空中央。那是真正的仙境,綻開的花瓣中觀音在光天化日之下顯形了。在中國眾多的神祇中,觀音是離大海最近的,她與窮苦漁姑化身的女神媽祖,是中國人的海上守護神。每一個出海的漁人、船工,都把生還的希望寄托在她的身上。爬上山頂,走進觀音殿,我的目光循著觀音的視線延伸,延伸至大海。我想看看,一個神仙端坐在這里日復一日地看著什么,除了海,她一定還看見了許多別的東西吧。然而,我能看見的只有海,藍得深湛的海。我開始確信,海是觀音唯一凝望的東西,大海因她的凝望而平靜,這也就是她凝望的全部意義。漁人和船工只追求平靜,平靜是海上生存者的信條。
出了觀音殿,繞過一段圍墻走進一個缺口,我看到了一個奇怪的東西,仿佛某種史前的巨大爬行動物,撅著屁股,昂著頭,瞄準了一個方向,大海的方向。那是一門老火炮。我驚悸了一下,沒想到蓮花之中除了觀音還藏著一個炮臺。開始我還以為是中國的炮臺,看見炮臺基腳一側(cè)的洋文,我才知道是葡萄牙人架設(shè)的。他們架起這門大炮,自然也是為了守護海上的平靜。同樣是為了平靜,中國人寄希望于一尊泥塑的觀音,葡萄牙人架起的則是火炮。我腦中一直很模糊的陰影突然清晰起來,中國之所以陷入那種支離破碎的悲慘境地,除了埋怨那些不中用的帝王將相,肯定還有一些最秘密最詭譎的原因,它就藏在我們每個中國人血液中。
這個炮臺已經(jīng)很老了,作為武器它早已喪失了英勇的含義,炮臺上的那些葡萄牙大兵,連同那一場場血戰(zhàn),也早就越出了人們的記憶。但我仍感到被一種空氣逼迫,我感到這座老炮臺已成為某種信念。落后就要挨打,這句話長了嘴的人都會說,可我們是否深刻地理解了,落后的除了武器,除了科技,背后還有更可怕的一種落后?
……4……
葡萄牙人在澳門站穩(wěn)了腳跟之后,一度把自己弄得越來越亢奮越來越激動,他們也像中國人一樣想把通向大海的門關(guān)上,還效法中國皇帝在西望洋山一帶構(gòu)筑了一系列城墻,這也是歐洲人在亞洲構(gòu)筑的唯一長城,頗有諷刺意味的是,澳門人也稱它“萬里長城”。
他們在澳門生活得實在太舒服了,生怕別人打擾了自己的酣夢。一座俾利喇行宮,無處不營造出殖民者想要的那種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舒適之感。
俾利喇是葡國皇室貴族,澳門保險之家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他的行宮是一幢南歐建筑風格的宮殿,外墻潔白,圓拱式窗花檐口,大理石砌成的露臺和石階,富麗堂皇的廳堂裝飾。我參觀得目瞪口呆,想象著這屋里的主人,一定是個窮奢極欲無所用心、終日吸著雪茄煙、喝著咖啡悠閑地打發(fā)時光的家伙,一種慵懶的氣味呼之欲出。
侵略者和殖民者其實是不可混為一談的。侵略者充滿了進攻性,給人一種尖銳赤裸的力量感。殖民者因生活優(yōu)渥而惜身愛命,基本上是采取守勢,小心翼翼地守護著自己的既得利益。
在澳門像俾利喇行宮這樣的安樂窩比比皆是,修一道長城也就并非一種無知可笑的現(xiàn)象了,誰又不想將所有的煩惱和隱患一勞永逸地解決掉呢。然而固守其實是更大的隱患,在那道長城佇立百余年之后,葡萄牙人猛然發(fā)現(xiàn)澳門內(nèi)港淤塞得水深僅余一米左右,不要說軍艦,連他們愛玩的賽艇也開不進來了。如果這時有人從他們屁股后面攆過來,除了跳進大海他們已無路可逃。葡萄牙人因此而驚出了一身冷汗,封閉的不是敵人原來是他們自己。他們拆除了自己筑起來的長城,隨后女王瑪麗亞二世又宣布澳門為自由港,而那時滿清的道光皇帝,卻在強征百萬民工加緊修復北方的長城,以抵御沙俄的入侵,可是終沒能抵擋住洶涌而至的俄羅斯大兵。
……5……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走得離大海越來越近了,實際上就是在海上走了。友誼大馬路,一條在新填海地上修建的海濱大道,原本就是鄭和當年泊船的南灣,葡萄牙人登陸的南灣。穿過這條澳門最年輕的大馬路,你就看見了,那是海啊。
澳門三面環(huán)海,但澳門人對海的敏感是在葡萄牙人來了之后,澳門人現(xiàn)在每天早晨打開窗戶,一聞到那種清幽濕潤的氣味,馬上就覺得,那是海啊。海在空氣中,在嗅覺中,在風中,海無處不在,澳門人渾身都是海的感覺。這是澳門被葡萄牙人征服之后漸漸化入了骨髓的體驗,他們在葡萄牙人的背后,終于通過大海看見了澳門。
只有遠道而來的人,像我,才非要親眼去看看大海不可,仿佛是為了驗證什么。澳門的海就像澳門的霧,是紫色的。
她被晚霞照亮了,但除了霞光似乎還有另外一層東西在她身上燃燒著。
我俯下身來,向大海深處凝視。為了找到一種深度,降低姿態(tài)是必不可少的一種方式。我看見了澳門,沉浸在大海深處的另一座澳門,一個沒有門限制的城市,她四處透明著,鮮艷的魚群和海藻蕩漾穿行于其間,如入無人之境?;蛟S一座城市只有完全融化在海水之中后才會打通無限之路,此時大海即便洶涌也是寧靜的。
我在此留影一張,以這片大海和澳門的倒影為背景。照片洗出來后,卻少了一片輝煌的幻彩,留下來的只有海,寧靜而純粹的海。這讓我多少有些沮喪,畢竟喪失了許多風景,然而我對澳門的理解似乎又深刻了些,她的存在或許從來就不是作為背景而虛設(sh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