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永生
林語堂先生在談到晉人陶潛《歸去來兮辭》的時候,贊頌道:
陶淵明是整個中國文學傳統(tǒng)上最和諧的人物,我想沒有一個中國人會反對我的話吧。他沒有做過大官,很少權(quán)力,除了本薄薄的詩集和三四篇零星的散文外,在文學遺產(chǎn)上也不曾留下什么了不得的著作,但至今還是照徹古今的炬火,在那些較渺小的詩人和作家心目中,他永遠是最高人格的象征。
……
陶淵明僅是回到他的田園和他的家里去,所以,結(jié)果是和諧,而不是叛逆。①
我曾經(jīng)投降過林先生。當我逃離喧囂的生活,學著鴕鳥把頭顱埋在書頁中,暫時忘卻生之殘酷與活之艱辛的時候,也曾徜徉在林先生的小品文之中,看他如何品茗,如何談煙論酒,如何在冬日里圍著火爐吃紫蝦……讀著讀著,看著看著,慢慢也口齒生津,仿佛品茗的是自己,煙云出自我之口,醇芳溢自己之唇,爐為我而設,蝦為我而擺……忘卻了生活的沉重以及身與心的傷與痛,成了林先生的俘虜。
然而,這一次,我要做一回叛徒。我不同意林先生對陶淵明的誤讀,對《歸去來兮辭》的曲解,我甚至認為這樣一種解讀不啻為一種惡搞。
林先生對陶淵明的評價有三:一是文學史上最中庸的作家(“文學傳統(tǒng)上最和諧的人物”),二是在“文學遺產(chǎn)上”沒有什么貢獻(“不曾留下什么了不起的著作”),三是名垂青史僅賴于人格且只在一些渺小的文人圈子里(“在那些渺小的詩人和作家心目中,他永遠是最高人格的象征”)。
這樣的評價不僅不公允,不符合文學史的邏輯,而且也不新穎,因為類似的評價在公元四世紀就有人高調(diào)唱過。同樣是詩人且頗受歡迎的顏延之就曾說過:(陶淵明)“學非稱師,文取旨達”,而在有著“實以誄華,名由謚高”的傳統(tǒng)下,“諸好友”在考其“寬樂令終之美,好廉克己之操”后,認為“宜謚曰靖節(jié)征士”。②在充分肯定陶淵明崇高道德修養(yǎng)的同時,對其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的貢獻并不十分認可,評價平平:“文取旨達”,詩文僅僅做到了孔子所說的“詞達而已”,表意的目的是達到了,然而距古人對好的詩文能夠流芳百代的要求——“文”卻有距離。這樣的評價一直在延續(xù),鐘嶸在《詩品》中將他列入“中品”。杜甫的評價更低,所謂“陶潛避俗翁,未必能達道;觀其著詩集,頗亦恨枯槁”③,等于從內(nèi)容到語言一無是處。杜甫的評價同樣是肯定了陶淵明在做人上“避俗”的一面,沒有發(fā)現(xiàn)他在藝術(shù)上也有“避俗”的一面。真正發(fā)現(xiàn)陶淵明在藝術(shù)上也不同流俗,具有革故鼎新作為的是宋代人,歐陽修、朱熹都十分推崇他,代表人物是蘇軾,蘇軾不僅一口一個“淵明吾師”,而且對于其109首詩首首唱和,真可謂推崇備至。所以,從古到今的詩苑文壇也是千里馬不常有,伯樂更是不常有。林先生是寫過《蘇東坡傳》的人,不知什么原因?qū)τ谧约阂簧翋鄣臇|坡先生的這一伯樂功績殊不認可,而陳襲讕言。
從晉到宋,歷史錯過了一個偉大的詩人五百年。至此而后,陶淵明再也不是僅憑道德占據(jù)中國古代文壇至高點的“靖節(jié)先生”,而是以詩文影響讀書人,為他們提供精神營養(yǎng)的大詩人。不僅如此,而且是面對黑暗政治、流俗世界、言而失語的諸般現(xiàn)實,敢于舉手說不,敢于拂袖而去,敢于我口言我心,將做詩與做人作無縫焊接,堅持理想、忠于自我的為后世垂風范立標桿的真正的知識分子。他不是什么隱士,而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叛徒:一個黑暗官場的叛徒,一個流俗世界的叛徒,一個面對黑暗和流俗,卻王顧左右而言他的藝術(shù)世界和知識群類的叛徒。
這樣的論斷雖然出乎一般人對陶淵明認識的嘗試,但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發(fā)現(xiàn),作出這樣的論斷也并非基于純粹的歷史假設,而后小心求證的結(jié)果,而是對歷史常識與詩人的情況(當然是詩歌文本)做些許整合就能明了的事實。
有晉一代,最重是門伐。陶淵明出身官宦世家,曾祖是晉大司馬陶侃,祖父陶茂曾任武昌太守,外祖父孟嘉是桓溫大將軍的長史,父親早歿。在一個以門第出身衡量人生價值的社會,即使破落也是一份可供子弟夸耀“我們先前比你們闊”的饋贈。而陶淵明的自敘傳卻自嘲自謔道:
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閑靜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五柳先生傳》)
如果要為這篇自敘傳抽象出一個關(guān)鍵詞,那就是“不”——“不知何許人”、“不詳姓字”、“不慕榮利”、“不求甚解”。人世間倚重的家世、計較的名利、看重的地位、炫耀的學識對詩人是不入眼、不入心。如果說這只是文字上的噱頭,那是一種姿態(tài),自然另當別論,如果說從文章中還能嗅到什么氣味的話,便是充滿了酸氣。然而,陶淵明的詩與人生基本上是同質(zhì)同構(gòu)的關(guān)系。音韻家沈約說,《五柳先生傳》與陶淵明的生活際遇相當,當時的人們都將它視為陶潛生活的“實錄”。他的音韻人生與實際的人生都是對其當時社會主流價值的一種反叛。
他的詩之所以不被當時及后來五百年內(nèi)的詩家看好,正是他反叛主流藝術(shù)價值取向的結(jié)果?;蛘哒f是當時及后來的詩人和詩評家們所持的標尺無法丈量他的詩歌藝術(shù),又不愿放棄言說的權(quán)力,而又非要給的一個結(jié)論,或者甚至是因為心胸狹窄,不知而強為知,而做的一個錯誤的判斷。如果他們也能像他一樣以“不求甚解”的開放心胸來對待異端和另類,事情也許會是另一番景象。魏晉時代的詩歌氣象雖然不乏時代風度,先是建安風骨,慷慨悲歌,天地人生,詩言志之極也;后是玄言山水,綺麗矯飾,揮霍詞藻盡鋪張之能事。陶淵明另辟新徑,簡約儉約,樸實無華。他在藝術(shù)上的叛逆,對當時及后來很長一個時期讀者的審美視野和心理都構(gòu)成了極大的挑戰(zhàn),所以,在很長一個時期內(nèi),他的詩受到排斥,成為不值一讀的作品。
藝術(shù)上的叛逆不被理解,尚可以自信“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而淡然處之,官場上的不稱心卻是無法通過回避來面對的。他必須在要么隨其波而逐其流,要么遺世而獨立兩者間作出選擇,沒有第三條路可以走?!稓w去來兮辭》就是在集種種不可調(diào)和之中作出的一種不調(diào)和的選擇。所以,它全然不是什么“介于動作與靜止之間,介于塵世的徒然匆忙和完全逃避現(xiàn)實人生之間”的一篇“中庸哲學”④,而是一個主流社會的叛徒忠于自我和自然,拒絕凌辱與妥協(xié),在回歸自我與自然的時候發(fā)表的一篇哀的美敦書。而這之前在靈魂深處發(fā)生的折沖反復就不止一次,所掀起的驚濤駭浪,也曾令他人生的小船檣傾楫摧,這一些我們從詩文所能看到的不過是冰山之一角和駭浪余波罷了。
29歲踏上宦途的陶淵明,少受儒學,頗有抱負。辭官歸田對于陶淵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這等于放棄了一個儒士所恪守“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他在為數(shù)不多的追憶早年生活的詩中,不止一次地懷想過自己的理想:
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jīng)。(《飲酒》)
歷覽千載書,時時見遺烈。高操非所攀,謬得固窮節(jié)。(《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
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
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瞻望邈難逮,轉(zhuǎn)欲志長勤。(《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
先師遺訓,余豈云墜。四十無聞,斯不足畏。脂我名車,策我名驥。千里雖遙,孰敢不至?。ā稑s木》)
然而,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矛盾始終無法調(diào)和,且時時掀起巨大的狂瀾。事實上,在他最后從彭澤官場棄官“歸去來兮”之前,不僅有過內(nèi)心世界多次的自我掙扎和反復⑤,而且有過反反復復進進出出官場的實際行動⑥。出仕與歸田對于他來說始終是一個舉棋未定的問題,并且不止一次地困擾過他,這種糾纏我們在《歸去來兮辭》中仍然清晰可辨。矛盾的尖銳在最終爆發(fā)前表現(xiàn)為內(nèi)心的格斗外化為行為的反復與趨舍的忙亂。
忙亂之后是鎮(zhèn)定,這是事關(guān)人生重大決策前的冷靜,釋注因果的從容,表現(xiàn)的正是義無反顧的淡定。這便是入選高中語文教科書時不知什么原因常常刪去的《〈歸去來兮辭〉序》:
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瓶無儲粟,生生所資,未見其術(shù)。親故多勸余為長吏,脫然有懷,求之靡途。會有四方之事,諸候以惠愛為德,家叔以余貧苦,遂見用做于小邑。未時風波未靜,心憚遠役;彭澤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為酒,故便求之。及少日,眷然有歸歟之情。何則?質(zhì)性自然,非矯勵所得;饑凍雖切,違已交病。償從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悵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猶望一稔,當斂裳宵逝。尋程氏妹喪于武昌,情在駿奔,自免去職。促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因事順心,命篇曰《歸來去兮》。乙已歲十一月也。
在這里陶淵明將自己“歸去來兮”的動機作了最大程度的克制性交待,他的大意無非是因為“出仕”不過為了“謀食”,不存在什么高尚的動機(謀道),“辭官”自然也就沒有什么駭人的理由,不過是奔胞妹之喪。這樣的輕描淡寫足以引起敏感的讀者對其真實原因的好奇??鬃釉诟嬲]人們察人時要“三察”:“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首先要觀察一個人行為的姿態(tài)(其所以),然后要考察他的行為動機或者具體的起因,最后要推測他“安”于什么樣的狀態(tài)。孟子在告訴人們“何謂知言”的訣竅時說,要學會通過文字的表面分析潛藏其中的真實意圖,所謂“诐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語言雖然是思想、情感、動機之類外在顯示的最終形式,在好的作者那里它確實能體現(xiàn)內(nèi)與外之間的相互關(guān)系,但所謂“完美地體現(xiàn)”,并不是直接言意直通的關(guān)系,反而常常是更復雜的體現(xiàn)。但是,只要認真地對待文本,就不難發(fā)現(xiàn)作者某種控制語言的企圖:當他講出一面之詞的時候,就不難明白他隱藏真實的企圖;當他夸大其詞的時候,則不難推測其受困的情況;當他王顧左右而言他的時候,則不難發(fā)現(xiàn)他轉(zhuǎn)移目標的企圖;當他閃爍其辭的時候,則他已無路可走了。這在作者有的時候并非完全是出于某種自覺,甚至可以說正好相反,是某種不自覺、不得已。我以為《〈歸去來兮辭〉序》在言意之間的表現(xiàn)就呈現(xiàn)出了一種復雜的關(guān)系。
這段關(guān)于《歸去來兮辭》寫作緣由交待的文字,與其說是一篇無邀而作、自言自說的“創(chuàng)作談”,還不如說是一則用心良苦、言不由衷的“辭職聲明”或說“告白”。它與“辭”形成文本時空順序的先后,形式構(gòu)成表里、言語生成冷熱、語態(tài)比構(gòu)靜動、緣由釋放真?zhèn)?、情感流露絕滯等幾重關(guān)系。打個比方,如果陶淵明提供給讀者的此閱讀文本是一個陷阱的話,那么,“序”就是這個陷阱上的掩飾物,“辭”才是飾物下的陷阱?!靶颉蔽奶峁┑氖敲曰笞x者的虛假信息,所以,它被放在前面,置于表面,言語質(zhì)樸,用語平直,直陳生活事實,感情上不拖泥帶水?!稗o”主體由于是隱藏詩人真實動機和情感密碼的載體,所以,它被放在后面,置于里層,言語熱烈,語態(tài)活躍,情意表現(xiàn)流連與纏綿。這樣看來,在日下大中學校的文學教學中,無論在指導閱讀,還是實際的鑒賞教學中,簡單地講文章的主體是有韻的“辭”,主體之前有個“序”說明寫作這篇文章的緣由,“序”可以幫助更加透徹地了解文章用意及作者思想情感云云,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形而上學生吞活剝的做法。
在這份聲明中,詩人將自己入世為官做吏的目的解釋為“家貧”加家大口闊,而兼謀生無術(shù),將自己“彭令”辭官之前的幾度官場出沒解釋為“求之靡途”與“心憚遠役”,而轉(zhuǎn)趨彭澤令則因彭澤距家不遠(百里),且“公田之利足以為酒”。將自己早年志在“大濟于蒼生”的抱負而汲汲于仕旅的動機矮化為純粹“為稻糧謀”,其情必隱。為什么不直話直說,而要另尋遁詞呢?且在就趨“彭澤令”既免除了“憚遠”的后顧之憂,又保證了“足以為酒”的衣食之供之后,何以又“在官八十余日”即“自免去職”呢?所謂因“程氏妹喪于武昌,情在駿奔”,一望便知是托詞。因為奔胞妹之喪不同于丁憂,告假即可,何需辭官?至于無論在學術(shù)界還是在民間中廣為流傳的那段擲地有聲的“我不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xiāng)里小人”的解釋,更是不可信之戲語,難道在這之前,陶淵明連怎樣接待上司的禮節(jié)也不知道?所以,如果在陶淵明的實際人生中,如果真有過這樣戲劇性的一幕,那恐怕不是使其決意“歸去來”的真正原因,充其量不過是一個導火索而已,或者辭意已決,適逢其事,快意官場恩仇的豪放之舉。而真正的原因還是他自覺與當世的隔膜,與整個時代都難以達成諒解。這一點在他生命將要走到盡頭的前一年他的一位友人的話給了我們啟示:“賢者處世。天下無道貌岸然則隱,有道則至?!边@不也是先師的遺訓嗎?“邦有道則仕,無道則隱”,“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所以,陶淵明在《歸去來兮辭》及“序”中以看似質(zhì)樸和直率的語言和理由,給自己的離歸一個低調(diào)的說明,而實際上是與整個官場及同類,還有自己先前的種種努力一刀兩斷的一個言不由衷的聲明。高亢的感情表現(xiàn)在“辭”中,其中有酣暢淋漓,大有失去鎖鏈重獲自由的自信與豪邁的表達,也有自我說服、自我撫慰和督勵的反復。
為顯言之確之,請看文本。
文章一個“歸”字統(tǒng)領(lǐng)全篇。既有情感上一氣呵成的流暢,給人歸心似箭的急切感,又有歸思、歸途、歸家、歸意時空流轉(zhuǎn)的敘事節(jié)律,給人歸來的欣喜與容與。
“歸去來兮”,一聲嘹亮起音,仿佛催人又仿佛自催,給人一種久思意決的聯(lián)想。接著兩個反詰句:“田園將蕪胡不歸?奚惆悵而獨悲?”言外之意是對某種延滯的催促,重申歸去之急切與必要。這至少是暗示在此之前,甚至就在此時此刻,仍然還有某種猶豫與徘徊的情緒似乎仍在潛滋。
“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對于“歸遲”這既是一種追悔,也是一種雖遲而猶為未晚的慶幸,同時是對悔意叢生、自怨自艾的自我撫慰。
“舟遙遙以輕飏,風飄飄而吹衣。”既是輕舟簡行,一路輕松的旅程寫實,又是如釋重負后心情愉快,步履輕盈的心理寫照。百里熟路猶問催,“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尤言急歸之心。
接下來,是回家的感覺真好:
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仆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guān)。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
在這里,無論是老屋柴門、子侄親情,還是園樹庭花、醇酒壺觴;無論是南窗之倚、室內(nèi)涉趣,還是拄杖觀遠、云逸鳥還,哪一刻不令人流連?這一切曾經(jīng)是那么的熟悉,而此刻失而復得深悔至愛百感交集有誰能知曉?同時如此強勁的鋪陳,既是一覽故園,景物依舊,情親感切的寫照,也是自我安心與未來生活安排的大體籌劃。當然也不乏歸來無誤的自我暗示。
既然如此,何不與過去做一個真正的了斷。而真正的了斷,不只是身在何處那么簡單,關(guān)鍵的還是心在何處。那就說服自己下決心關(guān)上那扇記憶的窗子,與過去的一切告別吧:
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
“歸去來兮”,在此處又一次出現(xiàn),然而,這并不是文首語意的重復,而是另有深意的一聲嘆息,一次自我撫摸,是對仍然驛動的心的冷卻與撫慰。如何才能真正地安身又安心呢?詩人不惜運用自我命令的口吻,請求自己,“請息交以絕友”,面對身已回來的現(xiàn)實。“世與我有違,復駕言兮焉求”,難道還有一個責任清算的問題嗎?實際上也是自我說服猶豫的那一半。走出往昔生活的陰影,必須首先走進新的生活。
把門打開,到田野上去,讓自己融入人群和泥土,就會獲得真正屬于自己的歡樂:
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nóng)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蛎碥?,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jīng)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
當置身于這一切,收獲喜悅與歡樂的時候,另外一種情感也隨之油然而生。因為他畢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農(nóng)民,他欣賞田園,那是他需要清新的自然和自由的空氣;他欣賞農(nóng)民,那是因為他們純樸厚道,與官場復雜的人際關(guān)系相比,這簡單、真誠又真實;他重視農(nóng)業(yè),那是因為了解稼穡之艱與勞動的可貴;他與農(nóng)民親近,那是因為農(nóng)民雖然不理解他,但是卻尊敬且親近禮待他。然而,他畢竟不是農(nóng)民,不管他與他們離的多近,聊的多歡,不嫌“農(nóng)家臘酒渾”也罷,在一起“把酒話桑麻”也好,他在精神上不屬于農(nóng)民。他和官場同僚格格不入,從士大夫的營壘里走出來,他并不是走進農(nóng)民的隊伍。正因為這樣的距離,所以才有第三只眼看生活的可能,才有所謂“田園生活”,還有那淡淡的感傷流露:“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正是這樣的傷感,引發(fā)了下面的反思:
已矣乎!寓形宇內(nèi)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乎遑遑欲何之?富貴非吾愿,帝鄉(xiāng)不可期?!瓨贩蛱烀鼜娃梢??
這種對生命存在方式的反思,表面上雖然得出的是“樂天知命”的消極結(jié)論,而實際上是對“息交絕游”,棄塵絕世,棄絕富貴與浮華,寧折不彎的堅持與堅守。所謂“斯濫豈攸志,固窮夙所歸”(《有會而作》),君子固窮,自古亦然。
作為一個時代的叛徒,陶淵明反抗那個時代的虛偽,反抗官場的黑暗,反抗士大夫們的變態(tài),反抗藝術(shù)的矯情,向一切逆情悖理的現(xiàn)實舉手言不,忠于自然,忠于自我,在經(jīng)歷了反反復復的自我掙扎與搏斗后,終于走上了一個叛徒的不歸之路,盡管這不過是一種淳樸的挑戰(zhàn),然而,他所能激發(fā)的人格力量和藝術(shù)勇氣卻不可估量。《歸去來兮辭》是他退場的聲明,也是他永遠在場的標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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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①④林語堂:《生活的藝術(shù)》。
②顏延之:《陶徵士誄》,參見《文選》,中華書局1977年影印,第791頁。
③杜甫:《遣興五首》。
⑤《歸園田居》:“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從詩中不難看出官場生活與詩人心意的田園生活之間存在的矛盾:一邊是繁文縟節(jié)的體制生活對世人的禁錮,所謂“塵網(wǎng)”、“羈鳥”、“池魚”、“樊籠”也;一邊是充溢自然之美,自在自我的“本色(性)”人生,所謂“舊林”、“故淵”、“方宅”、“草屋”、“榆柳”、“桃李”、“墟煙”、“狗吠”、“雞鳴”之謂也。在這里,他把官場生活和自我人生完全對立起來,訴說了其間的矛盾與自我的偏向。他說,對山林丘壑的熱愛是自己的天性(性本愛丘山),而對于官場生活的“不適”卻是與生俱來的(少無適俗韻)。因此,回歸田園,就不僅回到了外在的“大自然”之中,而且是回到了自我的精神世界?!皬偷梅底匀弧?,所表達的“歸來”的喜悅,不僅是又能親近自然的喜悅,而且是重獲自由的喜悅。既是“復得”,則必定先有“得而復失”的過去。所謂“誤落塵網(wǎng)”、“三十年”。當他在詩歌中反思這些的時候,他清醒地意識到什么樣的選擇是可貴的,什么樣的選擇是錯誤的。
⑥《宋史》:“起為州祭酒,不堪吏職,少日自解歸,州召主簿不就?!贝撕?,他又出仕鎮(zhèn)軍劉裕的參軍,歸而復出的原因并非耐不住寂寞,而是“心為形役”,為飽一個肚子,所謂“為饑所驅(qū)”而“營一飽”。在《飲酒詩(十)》中,他描述道:“在昔曾遠游,直至東海隅。道路迥且長,風波阻中途。此行誰使然?似為饑所驅(qū)。傾身營一飽,少許便有余。恐此非名計,息駕歸閑居?!比欢?,就在這一年,陶淵明不知何故離開劉裕,但不是“息駕歸閑居”,而是轉(zhuǎn)到了建威將軍劉敬宣的營中。不久,劉敬宣自請解職,他不得不棄官。這是公元405年春天的事情,秋天,他又出任了80多天的彭澤令,走過了他人生的最后一次仕宦生活。這一次,他在《歸去來兮辭》的小序中進行了較為詳細的描述。
[作者通聯(lián):湖北武漢水果湖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