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加女兒等于回憶

董　橋

Veronica:

你在圣誕卡片上祝我的佳節(jié)假期充滿甜美的回憶，我看了高興得說不出話來。

我很喜歡圣誕節(jié)；不知道為什么。今年你不在身邊；第一次不在我身邊過圣誕節(jié)。我對自己說：“不要緊，這樣她才會長大。這樣她才會長大！”不再讀狄更斯的圣誕故事給你聽了；不再跟你站在倫敦家里南窗前看平安夜的雪景了；不再教你怎么生壁爐里的火了；半夜里不再偷偷把給你的禮物放進紅襪子里了；不再喂你吃媽媽烤爐里烤出來的火雞了；再也看不到你拖著弟弟到圣誕樹下去數一包包的禮物了。你長大了；弟弟也長大了。你不在身邊；弟弟還在身邊；再過一兩年，弟弟也該到你那里去念書了，到時家里會更靜。你們的圣誕節(jié)會越來越熱鬧；我們的圣誕節(jié)會越來越寂寞。一直到有那么一天，你們都帶著你們各人的孩子們回來過圣誕節(jié)，我們的圣誕節(jié)才會又熱鬧起來。可是那種熱鬧畢竟是不同了。據說人生就是這樣。我不知道。快樂是人想像出來的：

揌eap on more wood -The wind is chill;

But let it whistle as it will,

We抣l keep our Christmas merry still.

記得Sir Walter Scott的這幾句詩嗎？不但是圣誕節(jié)，一年到頭都應該這樣。外頭真冷；我是越來越怕冷了，只好多躲在家里。可是我還是懷念倫敦的雪。今年下了雪沒有？你幾次來信都忘了提，只顧告訴我們你計劃怎么跟你的朋友過圣誕。真是！我當然知道我自己是“At Christmas I no more desire a rose”，而你正是渴望一朵玫瑰的年齡。那天看到你收到男朋友送你的玫瑰，你的臉是那么亮，你笑得那么開心，我心中一驚，好久好久才想起你小時候在媽媽懷里的那張臉！我知道你終于開始要在憂傷中想像快樂的滋味了。我不知道你心中的愛情是什么滋味，大概也差不多是那種滋味吧。你不會告訴我；我也不會問你。不論是成是敗，每一個人都以為自己的愛情是最特別的、最動人的；這是好的，也是對的；不然誰會有勇氣跟一個陌生人分享一張床，而且一睡就好多年？誰都希望自己收到的圣誕禮物比別人多。你還要過好多好多個圣誕節(jié)，還要收到好多好多禮物。你慢慢等吧！其實，世界上的人天天、時時、刻刻都在等禮物，只是有的人等不到。我只想告訴你：不要只顧等玫瑰花！天下禮物好多種，你永遠猜不到你會收到哪一種。這是人生的樂趣，也是人生的煩惱，誰都避不了。那個可憐的Gaorge crossmith說了一句名言一直傳到現在："I am a poor man, but I would gladly give ten shillings to find out who sent me the insulting Christmas card I received this morning."你懂嗎？

看到你在談戀愛，我心里又擔憂又高興。道理是說不通的。我沒有理由擔憂，也沒有理由高興。你是我的女兒，可是我到底不是你。我憑什么為人家送你的一朵玫瑰花而擔憂，而高興？文學害人不淺；沒有文學渲染，玫瑰花根本不會那么可愛，也不會那么可怕。幸好你念的是政治、是歷史，不然我更睡不著了！人活著就離不開政治；人一開始學會穿衣服遮羞之后，戀愛就離不開政治手腕。政治是管理別人的藝術或科學。愛情離得開“管理”嗎？說一對男女相處得幸福，意思是說這兩個人很懂得互相“管理”的藝術。至少我是這樣想的。說齷齪大概也有齷齪的時候吧?！拔覑勰恪比齻€字聽聽好聽，想深一層就不那么簡單了。不是潑你冷水；想通了這一點道理，你會比較容易快樂。我也是不快樂了好久才悟出這個道理的；現在當然無所謂快樂或不快樂了，總之是舒服多了就是。文學教你怎么說“我愛你”；政治教你怎么解釋“我愛你”；歷史則教你從別人對另一個別人說的“我愛你”之中學會什么時候不說“我愛你”。

你放心，“甜美的回憶”就是這樣累積起來的。

Dad的字

●父女之間不需要什么客套。高興也是很直接地表達。

●馬上就覺得不是真的那么高興了。

●描寫了心情的復雜—對自己說的這句話，正是為了勸慰自己接受現實。

●六個“不再”，是對美好往事的追憶。似乎還是眼前的事，但一切都成為甜美的回憶。不必說想當年，不必鋪陳具體的事件，回憶種種，排比串連，順勢而下，瑣碎、真實而溫暖。

●離別的場景總是如此周而復始。

●“你們的”與“我們的”形成異常鮮明的對比，有悵然味道，卻是不爭的事實，這就是人生。

●“畢竟”二字包含了很復雜的感情。

●沒有子女在身邊的圣誕節(jié)，做父母的如何快樂得起來？

●父女已不在生命的同一個季節(jié)。

●一句“真是”展現了父親微妙的心理活動。

●父親對女兒的觀察永遠是細膩的。

●為什么總說快樂是想象出來的呢？

●“不問”并非單純因為隔閡，更是基于理解的愛之緘默。

●所有的父親都會以過來人的身份做理性的告誡。冷眼看世界慣了，忍不住要澆盆冷水——“不要只顧等玫瑰花”。的確如此。只是，等到時那一刻的欣喜，老爸已經淡忘了。

●那么，收到圣誕賀卡的“我”，也不是不開心的，因為，“你”不在身邊。

●果真沒有理由嗎？因為愛，所以矛盾，所以分不清高興與擔憂。

●好像對自己的心態(tài)不是很滿意，也有點賭氣的味道。用自我否定的方式來進行心理描寫。

●把戀愛和政治管理聯系起來了，做父親的想像力真是天馬行空。

●做父母的多想把自己所有的人生經驗都硬塞給孩子，雖然心里知道行不通，但怎忍心孩子像自己曾經那樣“不快樂了好久”！

●實在是一組妙喻，令人絕倒！

●不知道女兒讀完之后，能不能真的“放心”。

簡 評

讀此文，可對照讀龍應臺描寫母子關系的《十七歲》《目送》等，也可對照視未來女婿為假想敵的余光中的《我的四個假想敵》。我家有女初長成，父親的心理頗值得玩味。余光中的文字幽默詼諧令人忍俊不禁，而董橋受英式隨筆的影響追求含蓄之味。他曾說過：“我的文章不會寫白了，完全點明了。我覺得隨筆或者散文應該有含蓄的味道，讓讀者自己聯想的空間比較大。文章真的是一種不說的技巧多過說的技巧，不寫的技巧多過寫的技巧，你寫出的東西背后人家能聯想到的多，那你就高了?！迸畠翰辉谏磉?，回憶怎能甜美？

另外，本文的部分分號用法并不符合常規(guī)。

本期選評：浙江省東陽中學 盧菲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