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有酒今朝醉

納蘭秋

得即高歌失即休，

多愁多恨亦悠悠。

今朝有酒今朝醉，

明日愁來明日愁。

——羅隱《自遣》

他很丑，可是他很有才。

他很狂，可是他很有才。

他十試不第，可是他很有才。

他是唐朝最后一位大才子，大詩人。

他是一個鐵骨錚錚的男人，他從來不掩飾自己說真話的欲望，他的直言犯諫只有同朝代的魏征可以與之媲美。

然而，這樣一個光芒四射的人卻生不逢時，在唐末那樣一個風(fēng)雨如晦的年代，他的人生道路充滿了坎坷，于是他只能自我解嘲地嘆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p>

然而，“抽刀斷水水更流，借酒澆愁愁更愁”，誰又能在人生得意的時候?qū)懗鲞@樣無奈、悲傷的詩句?

所以，我們慶幸他做了失意才子，假使他像一般讀書人一樣，在官場上渾渾噩噩地度過自己的一生，那么他就不會寫出“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這樣兩句經(jīng)常被我們掛在嘴邊的詩歌來，一個我們喜歡、在我們失意時會被引為知己的真性情的才子就不會存在。

他就是羅隱。此時的他正躊躇滿志地離開家鄉(xiāng)杭州，來到長安參加進(jìn)士考試。

那時候的科舉考試已經(jīng)失去了最初的意義，不像唐太宗李世民時期那樣，只要你有才就不必?fù)?dān)心英雄無用武之地，至少考試是公平的，無論出身，只論才華。而到了唐末，科舉考試成了暗箱操作，你有錢有勢，哪怕大字不識一個，也照樣進(jìn)士及第。甚至錄取的時候，完全取決于皇帝的個人喜好，他喜歡你就錄取你，他若不喜歡你，哪怕你才高八斗也別想及第。

羅隱的第一場進(jìn)士考試，他筆走龍蛇，第一個交卷，那些考題對他來說簡直太簡單了，他甚至忍不住在答卷里諷刺出題的官員是不是得了老年癡呆癥。他胸有成竹地走出考場，他相信，他一定會中狀元。也只有他一個人相信自己會中狀元，也只有他一個人相信當(dāng)時的考試是公平的，因為那時候他還很年輕，相信這個世界的美好，像極了少年時期的李太白。

結(jié)果出乎羅隱的預(yù)料，自認(rèn)為答卷完美無瑕的他，剛出考場的時候就想，即使中不了狀元，榜眼、探花應(yīng)該沒有問題，最起碼得中個進(jìn)士及第吧?？珊髞砟兀t榜上密密麻麻的名字沒有一個是他羅隱的，他什么也沒中，別說狀元，連進(jìn)士及第都沒他的份。

他想不通，他當(dāng)然想不通，不是他沒有才華，不是他的文章沒有作好，這一切全是他諷刺考官的結(jié)果。

想不通的他依然相信這個世界的美好，于是一次不中的他并沒有放在心上，他決定在長安住下來，等待下一次的考試。

在等待再考的日子里，他一點也不刻苦，既不廢寢也不忘食，他太自信了，他太有才了，這個世界上沒有他羅隱不會做的文章。他干什么呢?他到處游玩，逛遍了長安城的每一個角落，一邊逛一邊作詩，一看到不順眼的事，就詩興大發(fā)。很快，他就在長安出了名。

在一艘船上，他遇到朝廷命官韋貽范。羅隱見韋貽范穿著官服，滿嘴官腔，對船夫指手畫腳的，很不順眼，于是羅隱就大聲說：“哪里來的大官?我用腳丫子夾筆寫出來的文章都比你的好，不信，我們比試比試?”韋貽范氣得吹胡子瞪眼，從此記住了這個叫羅隱的狂妄之徒，并懷恨在心。

韋貽范把這件事當(dāng)作笑料告訴了他的同僚們，很快羅隱就在朝廷出了名，然而這樣的出名對羅隱的仕途卻是個致命的打擊。

就在這一年，羅隱第二次參加進(jìn)士考試，第二次第一個交卷。

唐昭宗看了羅隱的答卷，覺得不錯，打算錄用他，就在這時，韋貽范背后捅了羅隱的刀子，他拿出羅隱曾經(jīng)寫過的一首詩一《華清官詩》：“也知道德勝堯舜，爭奈楊妃解笑何!”唐昭宗一看，二話不說便把羅隱的名字畫掉了。

這就是羅隱第二次進(jìn)士考試不中的內(nèi)幕，但羅隱是個堅強(qiáng)的人，這點挫折他還是經(jīng)得住的，他依然銳氣不減，依然我行我素，他始終認(rèn)為，一定會高中的。

第三次他運氣更不好，如果說第二次他間接得罪了皇上的話，那么這一次他直接得罪了皇上。

那一年正好趕上大旱，唐昭宗束手無策，只好祈求于神靈，命法師作法求雨。之后雨并沒有如期到來，唐昭宗命考官出了一道試題，問考生們?nèi)绾畏乐斡旰禐?zāi)害。羅隱看到這樣的題目，大喜，大展身承的機(jī)會來了。于是他洋洋灑灑地寫了萬言，不僅提出了他對防治雨旱災(zāi)害的看法，還尖銳地指出了唐昭宗的不是，說唐昭宗求雨的做法無異于臨時抱佛腳，說雨旱災(zāi)害與天地一樣共存，建議唐昭宗和大臣們勤于政事，體察民情，植樹造林，從根本上防止雨旱災(zāi)害。

如果羅隱遇到的是李世民這樣的明君，那么他的這份有點火藥味的答卷無疑是進(jìn)入仕途的敲門磚，出人頭地的機(jī)會也會指日可待，可惜的是他遇到的是唐昭宗，唐昭宗像任何一個末代昏君一樣，龍顏大怒，在羅隱的名字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叉。

事不過三，這一次，羅隱有點沮喪了，可沮喪歸沮喪，羅隱是一個牛脾氣，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必須接著考，他偏不信這個邪——他羅隱命中注定考不上進(jìn)士。

這個邪是一個算命的告訴他的，說他這一輩子與龍榜無緣。

可羅隱不相信命，他只相信自己，他已經(jīng)鉆進(jìn)了牛角尖。

于是無神論者羅隱又參加第四次進(jìn)士考試。

有些考官都已經(jīng)認(rèn)得他了，言語中不免冷嘲熱諷，羅隱全然不顧自己的命運就掌握在這些考官的手上，考官們諷刺他，他報以百倍的傲慢。

羅隱就是這樣一個怪人，一方面他熱衷于科舉，另外一方面又視功名如糞土，要想讓他向那些權(quán)貴們點頭哈腰，門都沒有。他參加科舉，似乎是在玩一場游戲，又似乎在證明，他才是大唐末年唯一一位貨真價實的才子。

有時候人不得不信命，你越和命運較真你就越不招命運待見，命運就越拿你開玩笑；折騰你。第四次，很不幸，羅隱又落榜了。

依然不是才華問題，這次落榜的原因讓我們哭笑不得，也讓羅隱自己哭笑不得。只是一位看他很不順眼的大臣向負(fù)責(zé)批閱試卷的考官打了一個小報告，說他羅隱相貌奇丑無比，這樣的人怎么可以在朝中為官昵?這樣的人在朝中為官簡直就是丟朝廷的臉。

負(fù)責(zé)批閱試卷的考官對此深有同感，于是就在初選時，將羅隱的名字畫掉了。

紙包不住火，這個內(nèi)幕不知道怎么就被羅隱知道了，他當(dāng)然不能公然沖進(jìn)朝廷，把那個說他很丑的官員和批閱試卷的考官揪出來，和他們單挑，但他有他獨特的報復(fù)方式。他寫諷刺文章，諷刺那些考官們選拔官吏時像是在給自己娶媳婦。

報復(fù)的快感是不言而喻的，結(jié)果是羅隱得罪了更多的人，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他想通過科舉進(jìn)入官場無異于登天。

其實那個打小報告的大臣說的也是實話，羅隱確實很丑，如果他像王維一樣玉樹臨風(fēng)，恐怕他不想做官也都難了。

他到底有多丑?當(dāng)時的宰相鄭畋有一位千金，很喜歡羅隱的詩文，很想見他一面，于是鄭畋把羅隱找來讓女兒躲在屏風(fēng)后面觀看。這一看不打緊，她還從來沒有見過如此丑陋的男人，讀他詩文時對他所有的浪漫遐想頃刻間化為烏有，從此以后她再也不讀羅隱的詩文了。

這個故事似乎有點夸張，但羅隱的確丑陋到了極點，丑陋到連滿腹的才華都無法彌補(bǔ)，他不愧是唐朝最丑陋的詩人。

對于這一點，羅隱也深感無奈，他有時也照照鏡子，看著自己的面容，他忍不住憂傷地嘆道：“要是我有潘安十分之一的相貌，我的命運也許就會是另外一番樣子了。”

屢試屢敗，屢敗屢試，羅隱就像一個不倒翁，他義無反顧地參加了他生命中的第六次考試，毫無懸念，羅隱又沒有考中。

這一次，他開始心灰意冷，尤其當(dāng)他看到那些紈绔子弟一個個榜上有名時，他終于明白科舉已經(jīng)不再是唐初時的科舉，這一次，他把他的名字改為“羅隱”(以前他并不叫這個名字)，預(yù)示他今后的生活將會和隱士一樣。

但心力交瘁的他并沒有死心，后來又參加了第七次、第八次、第九次、第十次進(jìn)士考試，只是后來這幾次考試，他的心態(tài)完全不同于往日，以前是胸有成竹，現(xiàn)在他只是像一個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懷著僥幸的心理，希望能夠遇上一個賞識他的伯樂。

但是，直到第十次科考結(jié)束，羅隱也沒有遇到這樣一位伯樂。

他終于絕望了。

他發(fā)誓不再參加科舉考試。他把所有的教科書全部燒掉。

他去酒館里買醉。途中遇見十年前他認(rèn)識的一位妓女云英，云英看見羅隱落魄的樣子，忍不住嘲笑道：“怎么還沒有脫白啊?！?/p>

這是一句很傷自尊的話，就像一把鹽撒進(jìn)了羅隱心靈的傷口。因為唐朝的制度規(guī)定只有官宦人家才有資格穿五顏六色的衣服，普通老百姓只能穿白色或者黑色的布衣，所以云英嘲笑羅隱奮斗了幾十年還沒有脫白。連一個妓女都嘲笑自己了，可想而知，當(dāng)時的羅隱該是怎樣地難受。

這一天，羅隱徹夜未歸，他泡在酒館里，大碗大碗地喝酒。

他想麻醉自己，他想忘掉所有的煩惱，可是酒入愁腸愁更愁，半醉半醒之際，他悲傷地吟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p>

說完，他醉倒在酒桌上。

第二天，他離開了長安，再也沒有回來。

這一年，他50歲，知天命的年齡。

編輯/汪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