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無待”解讀《莊子》

【摘 要】 “無待”思想是莊子的重要思想，也是其“至人”的精神境界。本文通過對《莊子》有關(guān)文獻的解讀，多角度解析了莊子的“無待”思想，同時指出“無待”思想是對現(xiàn)實的有力批判。文章在最后簡單論述了“獨化”是“無待”思想的一種合理發(fā)展。

【關(guān)鍵詞】 無待；有待；獨化オ

《莊子》中本來沒有“無待”一詞，郭象在作《逍遙游注》時，由原文“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和“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兩句，提取出了“有待”與“無待”兩個概念，這是郭象對莊子研究的一大貢獻。這兩個概念在《逍遙游》第一則寓言，鯤鵬和斥鴳鳥的故事中即有所表達，不僅如此，該篇的幾則寓言，以至《莊子》無處不滲透著這一思想。追求無待之境界是《逍遙游》的思想核心，也是莊子思想的最重要內(nèi)核之一，代表了莊子的思想精神。

一

所謂有待，就是事物的存在、發(fā)展有所依賴、有所對待，事物是相對存在的；也指思想、欲望要受到一定主、客觀條件的限制。所謂無待，即事物的存在、發(fā)展無所依賴、無所對待，事物是絕對存在的；也指思想、行為不受任何條件的限制。無待是莊子追求的一種境界，或者說是莊子想要由此達到的絕對。黑格爾說：“哲學的歷史就是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絕對的歷史。絕對就是哲學研究的對象?！保?］（P10）絕對就是無對，亦即消解一切對象性關(guān)系。老子“無執(zhí)”、孔子“無意、無我、無固……”、莊子“無待”、郭象“獨化”。絕對境界不存在有待的規(guī)定，不受限制，這是對必然性限定的超越。上帝，無待，大全，唯一，絕對，已經(jīng)窮盡了一切邏輯的可能性，因而不能從邏輯上論證，莊子巧妙地用寓言類比讓人們體悟無待這一絕對?！瓣P(guān)于絕對，我們可以說，它本質(zhì)上是個結(jié)果，它只有到終點才真正成為它之所以為它。”［3］（P12）無限性絕對是超越時空的東西，人生不可能超越時空的客觀限定，從無時空束縛的精神無待中去尋找絕對，正是莊子的高明之處。

二

無待是一種絕對自由的理念和境界。有待是“絕對自由”的反面，是不自由的理念和境界。盡管哲學家和思想家可以在理論上建構(gòu)一種意志自由，但是，人總是生活在具體的社會環(huán)境之中，要受到社會制度、道德規(guī)范、風俗習慣等的束縛。因此，如何理解莊子關(guān)于有待的內(nèi)涵，就成為理解莊子無待思想的實質(zhì)和意義的關(guān)鍵所在。有待作為莊子思想的重要范疇，并非僅指人類生存的客觀條件，《齊物論》說：“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睆默F(xiàn)象上看，《逍遙游》所揭示的有待，表現(xiàn)為認識的局限，繼而由認識的局限到滿足于現(xiàn)實生活的局限。即使有超越局限的表現(xiàn)，如宋榮子“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但仍有所待，即“定乎內(nèi)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就是說，宋榮子的“不動心”，仍然囿于“內(nèi)外之分”和“榮辱”的圈子里。我們還可以從《逍遙游》中的列子和斄牛兩個寓言形象上進一步得到說明。大鵬與這兩個形象是互為影子的，不獨大鵬能高飛，鄭國的列子也有這功夫。列子可以在天上連續(xù)飛行十五天，感覺非常輕快、美妙，幸福極了。然而，“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也?！彼痛簌i都仍然需要依賴風力才能飛行。不獨大鵬很高大，斄牛形象也很高大，“其大若垂天之云”，與大鵬同樣大。然而大則大矣，卻不能捕捉小老鼠，與東西跳梁的貍狌相比，顯得臃腫笨拙，落得貽笑鼠輩。很明顯，莊子通過這種對比意在說明，萬物的情狀雖然互不相同，卻都有所待，沒有根本的區(qū)別?！秳t陽》借大公調(diào)和少知的對話明確地表示，人類理智的認識功能只“極物而已”，無法獲得無待的神圣境界。

莊子認為，有待是造成人生不能自由的根本原因，擺脫有待，達到無待，才能實現(xiàn)自由，即獲得逍遙游。“逍”、“遙”二字的含義是什么？王夫之在其《莊子解》中以鵬、鴳為例說：“逍者，向于消也，過而忘也；遙者，引而遠也，不局于心知之靈也?！蔽艺J為，逍，應(yīng)解為“近”，遙，應(yīng)解為“遠”，比較合理。逍從肖，肖，有“細小”的意思，《列御寇》有“達生之情者傀，達於知者肖?！比〈艘?；從之旁，與遙對應(yīng)，構(gòu)成反義并列詞組，例如，遐邇、往來、涼熱、寒暑、高低、男女、陰陽等等，都屬于這類詞?！爸毿　币馑紴榻ｅ羞b游之意就是無論遠近，自由暢游，不受束縛。過去《莊子》中的鵬、鴳關(guān)系曾被看作鵬優(yōu)鴳劣，愛鵬憎鴳，兩廂分別。從西漢賈誼的《鵬鳥賦》，到魏晉名士有關(guān)鵬鳥的詩文，再到盛唐李白的《大鵬賦》等等，揚鵬貶鴳，鯤鵬高大雄偉，翱翔海天，是神游大道的逍遙者形象；斥鴳卑小委瑣，上下蓬蒿，是拘于世俗小知的淺陋者形象。這是一種誤解。王夫之說，“鵬游于大者也，遙也，而未能逍也；……鴳鳥游于小者也，逍也，而未能遙也?！薄靶≌咝Υ?，大者悲小，皆未適于逍遙者也?！睆耐醴蛑摹板羞b”看，他以為逍遙的關(guān)鍵在于忘懷物我，無所待，鵬、鴳都有所待，皆不逍遙，偉大的鯤鵬和卑小的斥鴳并沒有根本的區(qū)別。逍遙就是指無待的自由。莊子的無待逍遙包含著對自由執(zhí)著的探索和追求。

三

怎樣才能擺脫有待，達到無待呢?莊子強調(diào)，根本的一點是要認識到，不是外在條件或必然性束縛了人的自由，而是人們自己的認識、自己的思想束縛了自己?！稘O父》說“道者，萬物之所由也。”有待者是不知道“以道觀物”、“道通為一”、“依乎天理”、“因其固然”、“安時處順”、“不與物遷”的道理。要消除有待，莊子進而提出了最徹底的“無己”的方法，無己而后無所待，即從精神上超脫一切自然和社會的限制，泯滅物我的對立，忘記一切，直到忘記自己。如果能從主觀上齊同萬物，忘卻外在的一切差別，也就無所不適、無所對待了?！跺羞b游》最后借莊子與惠子關(guān)于“有用”、“無用”的辯論，就是對怎樣達到“無待”作了形象的回答，說明要做到無待，就要“無用”。在“無何有之鄉(xiāng)”，何以能擺脫有待的束縛而飛躍至“游無窮”？莊子對于這些問題的總回答是“得道”。如庖丁言：“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痹谇f子看來，人可以通過“無用”、“無己”、“心齋”等等的“德道”修養(yǎng)，使精神突破有待的束縛，從自我中提升，達到無待的自由。也就是《大宗師》顏回的“回坐忘矣”的理想境界。

莊子建構(gòu)了無待，站在這個理念上審視和批判世間萬象，對有待的解構(gòu)并不是對人類生存的客觀條件的否定。為了把握事物的整體和本質(zhì)，這種批判不是教訓人的“批判”，而是運用寓言的寓意使批判更富于動態(tài)的張力，用“言外之意”、“象外之境”的傳達方式，也更能調(diào)動讀者體悟和批判。莊子的精髓還在于他是站在動態(tài)整體觀的高度去追求難以企及的無待?！跺羞b游》揭示出人的精神和生活不能擺脫局限：“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以致人的精神和生活總是棲身于“有待”的處境之中。故而，從鯤鵬到斥鴳，從列子到斄牛，它們都是莊子對“至人”無待逍遙的襯托，它們的情狀雖然不同，但都是有待的物質(zhì)生命的活動。

由此可見，無待的逍遙只能是至人無己的精神境界?！肮试?，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边@段話，可看作莊子無待觀或“絕對自由”觀的完整概括。不難看出，無待是對有待的超越。但這種超越的前提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也即與整體的自然之道一體相通，消解現(xiàn)實社會的價值觀來超越現(xiàn)實社會追求。人為“物累”、“物役”，以至于“殉物”，莊子所以要消解“己、功、名”。所謂“己、功、名”就是居己、居功、居名，為“物”所役、所累、所殉。從老子到莊子，并不反對功成名就，功成則身退。

無待所展現(xiàn)的批判目的是為了克服“物累”、“物役”和“殉物”，使精神獲得自由境界。從古至今，有幾人真正能在物己關(guān)系中解放自己。凡夫俗子的真正可悲之處，乃在于深陷外物所累所役的悲苦中而不自覺。莊子所堅持的就是把人們從追求外物所累、所役中解放出來，以無待之鐵錘，打開有待之枷鎖，獲得精神解放的自由境界。在這里，無待之“無”，即“無己、無功、無名”之“無”，不僅僅具有否定的意義，而更具有肯定的意義，是一種超越式的否定，一種境界的躍遷。

莊子懷疑性地批判了人類知識的局限性，其思想內(nèi)容散見于全書。其中《知北游》的知北游，《天地》的象罔得珠，《齊物論》的辯無勝，《養(yǎng)生主》的“吾生也有涯，而知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钡鹊取４蠛J，惠子以為無用，莊子發(fā)現(xiàn)它的用場；同樣的大椿樹，不得其所謂無用，得其所就有用。有用與無用是人們知識的有限性造成的，而不事物自身原因。矛盾不是客觀的，而是主觀的認識。只有心中無物，才能“游心于無”。

無待作為莊子思想的指歸，就是要解除束縛人們心靈的有待，將人的精神解放到一個自然和諧的、大道流行的境界中。真正的至人是以無所執(zhí)著的開放心靈面對生命的可能性展開，即“立乎不測，而游于無有者也”（《應(yīng)帝王》）。莊子的無待的自由境界是至人的精神境界。

四

莊子的無待思想是郭象“獨化”思想的源泉，也就是說郭象的獨化思想是莊子無待思想的一種合理延伸。郭象獨化范疇是“獨”和“化”的有機統(tǒng)一。這個“獨”指現(xiàn)象界的眾有中的一個個的有，即每個個體存在者，而“化”是指每個個體之運動、變化、發(fā)展的性質(zhì)和狀態(tài)。獨化強調(diào)事物的發(fā)展是宿命的，人要安于天命。莊子中也有相應(yīng)的思想，《大宗師》說：“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钡@一過程并非是一個封閉的介于生死兩端之間的程式化過程，“若化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將化，惡知其不化，方將不化，惡知其已化哉?！鼻f子在《大宗師》里的一系列善待死亡的言論，說明死亡是人在世自然轉(zhuǎn)化的必然過程，沒有什么可悲傷的，對此試圖有所作為是無意義的。在這一點上，郭象與莊子一致。

由此可見，這個獨化自身才是個體自本自根的、圓融自洽的，所以它才是真正的本真。對此，郭象自己未作明確的論述，但他明確承認：“夫死者已自死，生者已自生，圓者已自圓，方者已自方，未有其根者，故莫知”（《知北游注》）?！胺泊松鲜?，皆不知其所以然而然，故曰芒也。今夫知者，皆不知所以知而自知矣，生者皆不知所以生而自生矣。萬物雖異，至于生不由知，則未有不同者也。故天下莫不芒也?！保ā洱R物論注》）這就是獨化本身的運動機制。郭象主張鯤鵬和斥鴳雖然大小有別，但同屬自足，各自逍遙，《逍遙游注》云：“夫小大雖殊，而放于自得之場，則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當其分，逍遙一也，豈容勝負于其間哉!”鯤鵬與斥鴳，大小高低，都是自然的性分，都是至當至極的，其間不存在勝負優(yōu)劣之別。莊子的“齊同萬物”之論，也可以引出自足逍遙，萬物獨化。郭象，一向被人們視為以己解莊，而非以莊解莊。他的“逍遙”義，乃任其自然、安于現(xiàn)狀而已，這又不同于莊子。我認為獨化正是對莊子的無待思想的邏輯發(fā)展的一種結(jié)果，而不是全部結(jié)果。

【參考文獻】

［1］ 郭慶潘（點校）.莊子集注.中華書局，1961.

［2］ 崔大華.莊子岐解.中州古籍出版社，1988.

［3］ 黑格爾.小邏輯.第二版序言.P10.商務(wù)印書館（漢譯叢書），1980.

［4］ 黑格爾.精神現(xiàn)象學.（上卷）.P12.商務(wù)印書館（漢譯叢書），1979.

［5］ 王夫之.莊子解.中華書局，1964.

ァ咀髡嘸蚪欏開

李海龍（1968－），男，河南洛陽人，副教授，鄭州航空工業(yè)管理學院中國文化與市場經(jīng)濟研究所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