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庭院生活

朱文穎

1

好些天前，唐小虎就講好了要燒一桌菜給我們吃。

那是一個初春的晚上，我們幾個——唐小虎、唐小妹、我，還有唐小虎和唐小妹的兩個誰也不認(rèn)識誰的朋友——湊在一家街頭小店里吃飯。吃到一半的時候，唐小虎就說了這事。當(dāng)時誰都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而我則略微有些走神，眼梢里瞥見唐小虎泛著油光的鼻尖、鳥窩一樣的頭發(fā)，還有那張在酒精作用下紅光滿面的臉……唐小虎老了……我的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接下來，有個聲音就一直在那里尖銳地低聲叫著：唐小虎老了呵。真的是老了呵。

在我印象里，這些年來，唐小虎一直就是個好吃懶做的人。當(dāng)然了，十幾年前他做飯店起家的時候肯定應(yīng)該不是這樣。他開過一家相當(dāng)不錯的蘇幫菜館，每天推著自行車，去附近的菜市親自挑選面目親善的活雞活鴨。他有過一個很好的女人，夏天穿著臃腫的小碎花睡褲在院子里翻曬衣物。他們生活得和諧平靜，并且暫時沒有小孩子……

“他們鬧得就像雞鴨一樣?！彼f。

“真的像雞鴨一樣?！彼齽t點點頭，也這樣說。

不過后來，就像幾乎所有的俗套一樣，唐小虎的生活也出人意料地落入了俗套——

一個已婚男子，沒有小孩。有個交往兩年的情婦。她妻子知道這件事情，嘮嘮叨叨地要他中止這種曖昧的生活。男人答應(yīng)了，但請她要有耐心。

“你看著好了，就會結(jié)束的。你明知道我是什么樣的男人?！?/p>

這種很多男人都說過的話，唐小虎也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兩年。在這期間，他單獨請我吃過幾次飯。在他心目里，我是個多少有些文化的知識分子女性，方便掏心掏肺地交談與偶爾無恥地傾訴。不過我倒還是有自知之明的。如果說法律以及金錢允許他去吸毒，他一定馬上會去吸毒的。而我的作用，無非也就是類似于緩解情緒的毒品。

那段時間，我們還能經(jīng)常看到唐小虎在嘈雜的菜市附近給雞鴨鵝相面，看著他抱著胖乎乎的活物在巷子里走來走去。但那無疑是唐小虎最為消瘦的一段時間。那時的他，經(jīng)常給人一種被一把鈍匕首慢慢插進身體的感覺。

據(jù)說他老婆最后一句扔給他的話是——有我就不能有她。后來她就走了。結(jié)果唐小虎也就讓她走了。結(jié)果唐小虎不管是她，還是她，一個都沒要。這還不算。奇怪的還是這以后的事情。又過了不短的一段時間，大約有那么三五年吧，我偶爾在唐小虎已經(jīng)很成規(guī)模的蘇幫萊館門前撞見他。他正兩手環(huán)抱和一個陌生人說話。他看上去挺高興的，氣定神閑，雙目有光。眼睛緊緊盯著陌生人胸前的一塊玉牌。

——唐小虎突然胖起來了。

——他說他不準(zhǔn)備繼續(xù)做飯店了。

——他正在練習(xí)書法，最近臨的是《沈曾植隸草三種》。

我相信這些年來，唐小虎一定經(jīng)歷或者制造了很多非常繁雜的事情。像唐小虎這樣的人，一定是在把自己的生活整個弄得亂七八糟以后，才會突然對書法這種東西感起興趣來的。

其實，關(guān)于這種世界上最為奇特微妙的書寫符號，唐小虎只是在他蘇幫菜館題寫開業(yè)匾額時請教過城中一位七老八十的長老。他還專門請老先生吃了飯。當(dāng)時我也在場。后來我們又穿街走巷去了老先生的家。

那間朝西的底層屋子里到處放著這樣的東西，胖墩墩的象牙和薔薇石英大象排成隊列；鍍金木框中鑲嵌著窄幅宣紙黑墨字畫，貪食胖佛在用粉綢繃制的大臺燈罩下面一動不動；慈悲佛是白瓷的，身材纖細(xì)……

那天為了簡體字和繁體字的問題，唐小虎和老先生稍稍爭論了幾句。

雨點從漏縫的窗臺那里細(xì)細(xì)飄落。所有的東西上都蒙著可能并不存在的塵土。

2

那天——也就是唐小虎提出要燒萊給我們吃的那天，他也很認(rèn)真地聊了聊書法。其實那天他還說了很多其他的事情。但大部分我都記不清了。我只記得開始時唐小虎是坐我對面的，但后來不知什么時候他就坐到我旁邊來了。他一定是喝多了，才會一反常態(tài)，愣頭愣腦地一連問了我以下幾個問題：

“一個人把一輩子的錢都賺了，接下來該怎么辦?”

“大半輩子的事也做了，然后呢?”

“現(xiàn)在……現(xiàn)在即便是女人也再也不感興趣了?！?不過這一條，很快就被證明唐小虎還是有點過謙了。)

我朝他笑笑。并不表示這種問題我回答不了。誰都回答不了。我只是想略微表示一下——我其實根本就不想回答這種無聊的問題。

后來我們幾經(jīng)輾轉(zhuǎn)，去了一個歌廳的二樓。

唐小虎手里牢牢抓著話筒，意氣風(fēng)發(fā)地唱了兩首文革時候的語錄歌。只要酒喝到了一定的份上，唐小虎就會開始唱一唱語錄歌。我聽他唱得最多的是《因為我們是為人民服務(wù)的》和《毛澤東同志是當(dāng)代最偉大的馬克思列寧主義者》，有時候他喝多一點，覺得唱兩首不過癮，常常還會加一首《下定決心》……

“求求你了，求你聽聽吧，聽了會凈化心靈的?！?/p>

唐小虎一邊手舞足蹈地唱著。語錄歌，那就是戰(zhàn)歌，就是力量呵。力量，無邊無際、無窮無盡的力量……一邊把手邊的啤酒瓶拿起來，一飲而盡。

不過那天唐小虎好像確實是喝得有點多。他非但唱起了文革歌。唱了《因為我們是為人民服務(wù)的》，唱了《毛澤東同志是當(dāng)代最偉大的馬克思列寧主義者》，還加唱了另一首平時很少唱的《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他興高采烈地隨手抓起一瓶啤酒。然后，他的身體開始搖晃起來，他的手在沙發(fā)上摸東摸西的……毫無防備的，他的手突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他在我的手背上小心翼翼地摸了兩下。又猛地放開了。

他從軟綿綿并且燈光幽暗的沙發(fā)上掙扎著站了起來，晃晃悠悠地走向包房的磨砂玻璃門。門口站著一個白襯衣黑領(lǐng)結(jié)的服務(wù)生。

唐小虎倚在門框上，歪著頭問他：“這里有沒有小姐?”

音樂太吵，服務(wù)生大聲地回問他道：“什么?……你在說什么?!”

唐小虎回頭看了看低陷在沙發(fā)里的我，咳嗽了一下。他略微放低了一點聲音，但是仍然非常執(zhí)著地問：“小姐……我說，你們這里有小姐嗎?”

為了他的這個動作，我莫名其妙地感動與感慨了好幾天——唐小虎即便喝多了，還是能把軟玉溫香的女人和軟玉溫香的小姐區(qū)分開來。

我認(rèn)為這是唐小虎從內(nèi)心狂熱喜愛語錄歌，以及這些日子以來努力操練中國書法的結(jié)果。

3

第二天。我還沒睡醒的時候，唐小妹敲響了我家的窗戶。

她送來了唐小虎的一封倍。是一張請客用的菜單。字跡里有一種奇怪的憂郁，也有一種奇怪的拙氣與不羈。這是三種互相矛盾的字跡。

我把信放在了床頭柜上。睡不著了。

4

那天晚上唐小虎在唱歌廳喝啤酒、唱語錄歌，以及找小姐的時候，唐小妹一直都在打電話。對了，前面我忘了說了，唐小妹其實就是唐小虎的妹妹。不過她比唐小虎整整小了十二歲，今年芳齡正好三十有五(和我一樣處在女人非常尷尬的一個年齡段上)。唐小虎和唐小妹的媽媽叫柳春風(fēng)，年輕的時候是縣評彈團的名角，所以唐小妹和唐小虎不僅全都五音俱全，而且都能唱相當(dāng)好聽的歌。而唐小蛛那可以跨越三個八度、奇麗婉轉(zhuǎn)直入云霄的高音，據(jù)說就是完全遺傳于

柳春風(fēng)的。

不過那天唐小妹明顯有些心不在焉。她手里抱著電話，在外面的走廊上執(zhí)著地走過來又走過去，走過去再走過來……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我探頭看了她好幾次。奇怪于在這么嘈雜而支離破碎的聲浪里面，她似乎仍然能夠分辨出一些細(xì)微的聲音。

這種對于聲音的超乎尋常的敏感，我懷疑應(yīng)該還是來自于她那位名叫柳春風(fēng)的母親。

唐小妹很小的時候，曾經(jīng)跟著柳春風(fēng)跑過幾年碼頭。秋冬季節(jié)他們基本上往無錫方向走，到了春夏則改去常熟。每次上路以前，柳春風(fēng)的丈夫，也就是唐小妹的爸爸老季都會把唐小妹叫到自己面前來。他捏捏她肥嘟嘟的小手，再摸摸她黃兮兮的頭發(fā)。

老季彎下腰來，一臉慈祥，但是聲音沙啞地問道：“小妹……昨天爸爸給你的糖都放好了吧?”

唐小妹使勁地點點頭。

老季很滿意，于是接著再問：“那交代你的事情也都記清楚了?”

唐小妹再次使勁地點點頭。

這事情顯然要比把糖果放好來得重要，因為老季緊接著又追問了一句：“那到底是什么事情呢?”

唐小妹發(fā)出像唱歌一樣甜美的聲音：“看好媽媽?！?/p>

那是1978年的夏天。駛向常熟的破舊小船蒙在一片奇怪的濃霧里面。老季站在濃霧的這一邊，踮起腳尖，向濃霧那一邊的柳春風(fēng)和唐小妹頻頻揮手。

以前總是老季和柳春風(fēng)一起上船的……老季背著琵琶和三弦，柳春風(fēng)的包裹里露出水綠色絲綢旗袍的一角……黃梅天的時候，岸邊的草叢中紛紛揚揚地飛出蜻蜓、蝗蟲、螻蛄，飛出蟬、蝽類、小瓢蟲，飛出蛾、蝴蝶、蜜蜂……他們的身后總是灰暗的、風(fēng)雨欲來的天空；大大小小的水鳥在天上久久盤旋，也總是一副擔(dān)驚受怕、四處逃竄的樣予。

雖然太湖的水勢并不兇險，但也是驚濤拍岸，驚濤拍岸呵!

“你腳底下要當(dāng)心點?！绷猴L(fēng)老是習(xí)慣性地拉著老季的衣角。

“我腳底放慢，腳底放慢?！崩霞咀叩帽攘猴L(fēng)還要小心翼翼。

這就是夫妻檔的好處呵。孤男寡女的，一走就是十天半月，甚至更長的時間。唱戲在一起，吃飯在一起，睡覺呢，住在鎮(zhèn)上那些破破爛爛、臟兮兮的小旅社里——有一次從茶館店里演出回來，柳春風(fēng)踩著繡花鞋，一腳不穩(wěn)，差點從窄小陰濕的樓道上摔下來。

那天，柳春風(fēng)腳上的絲襪是老季幫她脫的。

他在窗口透進來的月光下看她的腳。纖細(xì)的腳踝，呈現(xiàn)一種書法一樣陰柔的弧度。一時竟心神搖曳了起來。

但后來，不知怎么的，老季的嗓子突然倒掉了。

“小刀啊，親愛的助手啊，戰(zhàn)友啊!”

老季的嗓子倒掉以后，早上在家里吃油條泡飯的時候，耳朵旁邊總是會響起這樣一句對白聲。

那應(yīng)該是柳春風(fēng)他們在常熟茶館店里開唱的時候了。以前也是這樣的，老季先唱上一段自求恩的開篇，接下來就開始和柳春風(fēng)合說長篇彈詞《蘆蕩火種》或者《玉蜻蜒》。老季撩一撩他那件灰撲撲的長衫，就像白求恩那樣，深情地唱給他那把早已不再鋒利的手術(shù)刀——

“在那燭光之下仔細(xì)瞧，叫一聲親愛的助手好寶刀。我與你么二十二年長相伴，刀不離人，人不離刀，共同戰(zhàn)斗到今朝……我與你么同歡樂，同煩惱，同呼吸，同操勞，同命運，同依靠，深厚的感情永難拋……”

四十年前的某一天，來到戰(zhàn)亂中國的白求恩大夫在對于咖啡、烤肉，以及蘋果派和冰激淋等食物的美妙幻覺中，在微弱的油燈光下，給偉大領(lǐng)袖毛澤東寫信……這一年將近尾聲的時候，在《紀(jì)念白求恩》一文的最后一段，毛澤東提到了這樣一件事情——白求恩曾經(jīng)給他寫過“很多信”，而他卻“因為忙，僅回過他一封信，還不知他收到了沒有”。

而四十年后的另一天，倒了嗓子的評彈演員老季拼命地在胭脂店、路邊小商販和城市的邊邊角角里搜羅各種口感甜美、外型可人的糖果。他把那些花花綠綠的東西堆在他旁邊那個枕頭上……柳春風(fēng)和別的評彈男演員出去跑碼頭的時候，老季就老是做夢。夢到那個僅能一人上下的陰暗樓道；夢到一個女人奇怪地半懸在空中的腳踝；夢到骯臟的小旅店里的那扇門——跑碼頭的兩個人常常就住在一個便宜的小套間里，一間外間，一間里間，外間和里間之間是沒有鎖的，伸手往里面推就是。

老季越想越睡不著。就伸手到旁邊的枕頭上抓一顆糖吃。

剩下的那些糖，被老季捏在手里和回來后的唐小妹說話——

“你和媽媽住里間還是外間呢?”

“窗外有棵桃樹的那間?！?/p>

“唱完戲以后，媽媽和叔叔都干些什么呢?”

唐小妹很認(rèn)真地想了想，說：“沒干什么?！?/p>

不過后來有一天，唐小妹一連吃下三顆大白兔奶糖后，眨巴著眼睛，告訴了老季這樣一件事情。

唐小妹說，和媽媽一起唱戲的那個叔叔有一只眼睛是瞎的。他裝了一個假眼睛。唐小妹說，那個叔叔和媽媽一起坐船去常熟的時候，手里一直抱著一只玻璃瓶子。里面就裝著那只假眼睛。不過唐小妹接著又說了，她說那個叔叔其實一共有兩只假眼睛，一只在他的左眼眶里，另一只就以防萬一備用著泡在玻璃瓶子里。

“他們唱戲的時候，我就在房間里玩那只假眼睛?！?/p>

唐小妹一邊說，一邊眼巴巴地看著老季——他的手里抓著幾顆剩余的、白白胖胖的大白兔奶糖。

老季動了動嘴巴，想說點什么。但最終還是沒說。

“哦。”他沒精打采地應(yīng)了一聲。

5

唐小虎提出要燒菜給我們吃后的第四天，唐小妹又來我家了。

她從皮包里拿出一份嶄新的、唐小虎親手書寫的菜單。

食單：滿庭芳

前萊：天香引(丁香花、鴨肉)

憶江南(菜花、芹菜)

賣花聲(茉莉花、雞肉)

尋瑤草(代代花、猴頭菇)

點絳唇(玫瑰花、豬肉)

沉醉東風(fēng)(茶花、芥蘭)

熱萊：梅花引(梅花、蝦仁、蝦球、蝦排)

疏影(梅花、荸薺)

澡蘭香(蘭花、豬肉)

望湘人(竹蓀、蘆筍)

霜天曉角(菊花、蟹黃、蟹膏)

杏花天影(杏花、蛋清、干貝)

解語花(百合花、藕、豬肉)

摸魚兒(玉蘭花、塘鱧魚)……

我嚇了一跳，對唐小妹說：“最近唐小虎練書法是不是練瘋掉了……”

唐小妹也不理我，自顧自地走到我的梳妝臺前，隨手拿起一瓶前幾天我剛買來的防曬霜，在她已經(jīng)很是有些斑點的臉上東面涂一涂，西面抹一抹。然后輕描淡寫地飄過來這么一句：

“他?無聊唄。”

唐小妹和我其實關(guān)系不錯，有一段時間我們幾乎無話不談。說真的，我根本就不相信唐小虎真的會重操舊業(yè)，認(rèn)認(rèn)真真地?zé)蛔啦私o我們品嘗，特別是一桌讓人眼花繚亂的“滿庭芳”。在我看來，現(xiàn)在的唐小虎，除了喝醉以后從語錄歌里汲取一些昂揚的力量，除了把那些力量神神道道地撒落在他虛幻的書法世界里，除了在語錄歌和書法的間隙里活動活動他那蒼白的手腳——他幾乎就是個廢人。

他連城里新修了什么路都不知道——有一次，唐小妹不知怎么講起了她的這位哥哥。很長時間以來，唐小妹一直是個機靈聰明，并且富有行動力的人。至少相對于唐小虎來說。在好幾樁事情上，她都表示出對唐小虎頗為不滿的情緒：

第一，唐小虎意志薄弱地愛上了一個不是他妻子

的女人。

第二，唐小虎莫名其妙地離了婚，又莫名其妙地放走了那個不是他妻子的女人。

第三，在事業(yè)的鼎盛階段，唐小虎毫無預(yù)兆地把自己回歸為一個無業(yè)游民。

“他想干什么呢?”唐小妹情緒有些激動地看著我，“這個人……到底想要干什么呢?”

生活里可真是充滿了奇怪而不如意的事情呵。

唐小妹那位倒了嗓子的爸爸老季，后來不知怎么突然成了一個寡言少語的人，而且年紀(jì)輕輕的就得了老年癡呆癥?，F(xiàn)在需要唐小妹買了花花綠綠的糖果去哄他一

“昨天的糖好吃嗎?”

老季非常賣力地點著頭。

“那吃了糖我們就該好好睡覺了，對不對?”

老季眨眨眼睛。一邊的嘴角那里慢慢地淌下口水來。

但他偶爾也會有精神好的時候，眼睛清亮起來，腰板直直的……有時他甚至還能沙啞地叫上那么一嗓子，口齒相當(dāng)清楚的，單調(diào)而翻來覆去地叫著那么一句：

“小刀啊，親愛的助手啊，戰(zhàn)友啊!”

每當(dāng)這個時候，唐小妹的媽媽柳春風(fēng)臉色總會變上那么一變。

柳春風(fēng)五十四歲的時候得了乳腺癌，被迫切掉了左半邊的乳房。心情頗為灰暗。后來的化療與長期療程又明顯影響了她體內(nèi)的激素分泌。到五十五歲的時候，柳春風(fēng)成了晃動著一個碩大無比的乳房的胖女人。

她的腳踝也明顯胖了，已經(jīng)完全看不出腳踝的線條。那個曾經(jīng)是腳踝的地方，現(xiàn)在成了一個鼓鼓囊囊的突起的腫塊。

只有一件事情，是平時相當(dāng)疏離的唐小虎、唐小妹兄妹倆一起做的。

他們買了一條名叫“安安”的狗送給柳春風(fēng)。

現(xiàn)在，柳春風(fēng)一天里的大部分時間就是這樣度過的——柳春風(fēng)從菜市場里回來，先給菜籃里的萊洗上一個澡，再給老胳膊老腿的老季洗上一個澡，最后則是給安安洗上一個澡……不過柳春風(fēng)很快就發(fā)現(xiàn)，安安已經(jīng)學(xué)會自己洗澡了。有一天，柳春風(fēng)推開寂靜無聲的院門，看到安安平時經(jīng)常趴著的桃樹底下，寂寥地散落著厚厚一層粉色花瓣，柳春風(fēng)推開同樣寂靜無聲的房門，看到平時吃飯也恨不得懶在床上的老季，像把戒尺一樣筆直地豎著。他瞪大了眼睛，恐懼地盯著房間里的某一個地方。

柳春風(fēng)聽到一種奇怪而細(xì)微的響動……她順著老季的方向望過去——

房間靠窗的地方放著一只很大的魚缸。安安的大半個身子已經(jīng)陷進了水里，只勉勉強強地露出一個故作鎮(zhèn)靜的大腦袋。

它的兩只爪子死死地扒在魚缸上……色彩艷麗的小魚們鎮(zhèn)定自若地在它四周睡覺、談心、翱翔。

事實證明，經(jīng)過唐小虎、唐小妹精心挑選的安安確實是異常人性化的。

柳春風(fēng)是個愛干凈的人。老季得病后，柳春風(fēng)重新教他很多生活常識——比如說，要及時去拉那根沖洗抽水馬桶的繩子……一段時間以后，柳春風(fēng)發(fā)現(xiàn)，老季仍然一臉茫然地從衛(wèi)生間出來。然而到了月底，家里的水費卻高得出奇。

她在衛(wèi)生間的門縫里窺探著。

安安每隔五分鐘就歡快地跑進跑出，跑出跑進……很快，里面便傳出如同泉水奔涌一般的清脆響聲。

保持身材苗條——這可能是柳春風(fēng)再也不能實現(xiàn)的心愿了，于是她便不遺余力地落實在安安身上。每天早上，安安要在客廳的跑步機上計時跑步半個多小時——只有感冒生病的時候才允許暫停。因為那個時候，柳春風(fēng)會趕在第一時間抱它去附近的寵物醫(yī)院。

“你們說話輕點，它有心臟病，聲音大了要暈過去的?！绷猴L(fēng)不滿地看著旁邊吵吵嚷嚷的人。

“打針輕點，它會暈過去的?！绷猴L(fēng)一臉焦慮地關(guān)照著手拿針筒的小護士。

柳春風(fēng)這種樣子，有時唐小虎、唐小妹實在看不過去了，也會說上那么幾句。

然而柳春風(fēng)聽也不聽的。用她那雙遺跡尚存的丹鳳眼冷冷地看他們，淡淡地甩出一句：

“我可是把安安當(dāng)你女兒養(yǎng)的。”這話是對唐小妹說的。

“我可是把安安當(dāng)你兒子養(yǎng)的?！边@話自然就是說給唐小虎聽的了。

唐小虎、唐小妹都既沒婚姻，又沒子女。于是也只能閉口不言。

這樣，小狗安安終于也和諧融人了這個奇怪的家庭，融入了那種奇怪的氣氛之中。

6

當(dāng)然了，生活雖然奇怪而不如意，但對于唐小妹來說，最不如意的還是自己臉上那些深淺不一的斑點。

“我是不是老了呵?”有一陣子唐小妹常常盯著我問。

這也是近階段唐小妹和我聊得最多的話題。以前她可不是這樣的。以前唐小妹會和我說很多事情。她和我談過很多她的理想。透明而宏大的理想，狹小而尖銳的理想——

多年以前了，有一次唐小妹對我說，其實她這輩子要的東西很簡單的，一點都不復(fù)雜。無非也就是有點錢，找到愛情，生個小孩。

但過了沒有幾天，我又遇到唐小妹的時候，她很認(rèn)真地拉著我的手，和我推心置腹地聊了起來。她說有那么三四件事情，是她從少女時代開始就深埋在心里，并且向自己承諾，一定要在有生之年里得以實現(xiàn)的。

一、爬一爬珠穆朗瑪峰

二、爭取能唱出跨越四個八度的高音

三、做個清凈的女居士

我安靜地聽著，一時覺得有點無話可說。這件事情我一直有點弄不明白，到底唐小妹是覺得前幾天說的那些太平凡呢?還是她突然明白過來了，其實前面三種實現(xiàn)起來要更困難一些呢?

以前唐小妹經(jīng)常在她家的桃樹底下唱歌。

她家的小院子就是這樣的：有一棵桃樹、一棵梨樹。有時候桃樹長得好一點，枝葉就把梨樹遮住了。反過來梨樹也是這樣。

唐小妹在月亮底下唱歌的時候，聲音從桃樹或者梨樹的枝葉間噴薄而出，飛到很高的地方去了。

“你唱得可真像你媽媽呵!”我總是由衷地贊美她。

唐小妹不說話。我懷疑她對她媽媽柳春風(fēng)的情感很復(fù)雜。有一次她莫名其妙地告訴我說，現(xiàn)在她在大街上看到所有的人，都會懷疑他們眼眶里裝的是一只假眼睛。但后來她又把這件事情寓言化了。說她現(xiàn)在很少能在大街上看到面露喜色的人們……所以我最終并不能準(zhǔn)確猜測她到底是什么樣的一個意思。但更多的時候，看著眼前的唐小妹，我越來越忍不住會產(chǎn)生一種幻覺。她的那些話，仿佛就像他們家魚缸里或睡覺、或談心、或翱翔的小魚嘴巴里吐出來的水泡泡。唐小妹越來越像誤陷魚缸但又強作鎮(zhèn)靜的安安了。四周的水、滔天的水不斷向她涌來。身體已經(jīng)淹過大半了。只有一個頭露出在外面。

那個露出在外面的頭喘著粗氣，時不時地和我說說話。

就在唐小虎準(zhǔn)備夜宴我們的前一天，唐小妹又來找我說話。

“有件事情，”唐小妹抬頭看了我一眼，“我心里有點沒有底，是一件奇怪的事情?！?/p>

我連頭都沒有抬，“哦?！?/p>

唐小妹顯得有點結(jié)結(jié)巴巴的，“前些天，我認(rèn)識了一個人……一個男人……”

我略微地抬了抬頭，“哦?”

唐小妹的脖子微微向上昂起一個弧度。她有一個頎長的脖子，白皙而優(yōu)美。只有在唱歌的時候，唐小妹才會讓人感到她有如此令人心動的一個脖子。

唐小妹說：“他向我求愛了?！?/p>

我點點頭：“哦，這很好，是件好事情?！?/p>

唐小妹說：“但是……他向我求愛的方式很奇怪，他送給我很大很刺的仙人掌……他對我說——你長得完全不迷人，不吸引人……他一邊說一邊就猛地抱住

了我?！?/p>

我愣了愣。是有點奇怪的。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就像別人看我端端正正地坐在這里，卻從來沒人知道我深夜的惆悵。沒人知道其實我是那么愛唐小虎，從懵懂無知的少女時代就開始了。我愛這個人，愛這個現(xiàn)在的胖子、這個丑陋的廢人。我永遠(yuǎn)都不打算讓唐小虎知道這件事情。它將永遠(yuǎn)跟隨著我，跟隨著我直到死去，爛掉。而這就是我愛唐小虎的方式。沒有人可以阻止我用這種方式愛唐小虎，用這種方式生活以及繼續(xù)生活下去。

“那后來呢?”我裝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問唐小妹。

“后來我扇了他一個耳光?！碧菩∶玫穆曇衾锪髀冻鲆唤z軟弱，“我還罵了他，我說——你是個流氓!”

“那他怎么回答?”

“他笑瞇瞇地看著我，說——流氓就是熱愛一切美好的東西，并且為所欲為?！?/p>

那天我和唐小妹喝了很多酒。

“我該怎么辦呵?”喝到一半的時候，唐小妹情緒有些激動地朝我嚷了起來，“我到底應(yīng)該怎么辦呵?”

再后來，她就突然讓人毫無防備地哭出來了。唐小妹放棄了她那種優(yōu)越而無人可及的美妙聲音，無聲地哭出來了。

可以這么說，那天我們喝了多少酒，唐小妹就莫名其妙地淌了多少眼淚。我發(fā)現(xiàn)大哭時的唐小妹確實挺丑的。鼻尖又紅又腫，眼睛成了一條窄縫……我想起柳春風(fēng)和老季唱評彈的那段時光。我看過一段他們當(dāng)年的錄像，當(dāng)時老季起的是女角，或閨怨，或毒婦，或狂熱的情欲中人……有些最女人的事情，有些最女人的動作和情緒，老季反而倒是放得開。當(dāng)時看的時候我就在想，如果換了柳春風(fēng)……女人演女人，難保她不會顧忌的，會放不開不敢豁出去演——

所以，當(dāng)我看到酒醉后毫無形象感可言的唐小妹時，突然就明白過來了。當(dāng)她不再顧及自己好看的時候，不再顧及臉上的皺紋、斑點、年輕或者老去的時候，當(dāng)她回復(fù)到一個真實的丑陋之人的時候，她是真的愛上了。

我扔了一包紙巾給唐小妹。

接著，我又扔了一句話給她：“你愛上他了。你有什么辦法。沒辦法了。”

7

我真的有點記不清楚了，那餐唐小虎承諾的桃樹下的夜宴后來是否如期——這個懶人的回光返照——不過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那天我和唐小妹全都宿酒未醒。還有一點也是可以確定的，那天我們在桃樹底下等了他很久。唐小虎迷路了，迷失在江南庭院回廊般曲折的高架公路上。他不斷地打電話給我們，讓我們等他。一定要等他。

于是我們就等他。

一個春天的下午以及黃昏。一場私房菜。一群無聊的人。兩個無產(chǎn)階級勞動人民和一條嬌生慣養(yǎng)的狗。一個暗戀者以及一個思春的老姑娘……

我們坐在吹動著春風(fēng)的桃樹底下。

在這個支離破碎的城市里面，我們在等。都在等。

昨晚的推心置腹還在繼續(xù)著。唐小妹拉著我的手，偷偷地對我說：

“明天，我要去找他?！?/p>

“你坐船去嗎?”

“不?！?/p>

“那么，明天你怎么辦呢?”

“明天我要去找他?！?/p>

唐小妹的聲音是如此尖利而斬釘截鐵，以至于我不得不稍稍遠(yuǎn)離她一些。我擔(dān)心旁邊的一塊玻璃會被她如此尖利的聲音震碎掉。就在剛才，我們等待的時候，唐小妹為我們唱了一只歌。我簡直懷疑，她那直入云霄的高音已經(jīng)跨越了四個八度。事實其實也是如此，當(dāng)時離桃樹最近的那塊大玻璃不斷噼里啪啦地發(fā)出巨大的響聲。

突然，它分離了。掉下來了。完完全全地碎了。

所有的人都抬起了頭來。

真的，那天我們根本就不知道唐小虎是不是回來了。是不是如同散花仙女帶來了四季花卉，是不是為我們制作了一大桌夢幻而不真實的萊肴……

那天的一切都是那么離奇。在我和唐小妹的眼里，世界就如同一處栽滿了桃樹和梨樹的庭院。是可能開花也可能沉默的美麗庭院。

2008年6月4日

責(zé)任編校孫京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