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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駱駝客

    2008-09-12 10:54:06
    山西文學(xué) 2008年9期
    關(guān)鍵詞:巴圖駝隊駱駝

    薛 勇

    “拉駱駝”是察哈爾省一帶窮漢的營生。旁人說起他們來,好聽些稱呼“駱駝客”,一般就叫“拉駱駝的”,要么背后喊聲“鞭桿子”。在察哈爾話里,“鞭桿子”和要飯的是同一個意思。血?dú)夥絼偟哪凶訚h們做了這等營生,起初因為家貧沒出路,待到做熟慣了,反倒覺著無牽無掛正合男兒本性,做久了就離不開這營生了。口外天高地闊,人煙越走越少,駝隊卻越走越長。一路上悶了,吼上一嗓子“鞭桿調(diào)”。煩了,就罵天罵地罵駱駝,操皇帝老兒的十八輩祖宗也沒人聽見。這一帶的窮家男兒,但凡有些血性的,差不多都眼熱過這個常人看不起的行當(dāng)。一旦當(dāng)了駱駝客,盡管風(fēng)餐露宿備受艱辛,卻很少有人半道退出,反而覺著拉駱駝是天底下最好的營生。人說這叫討吃子油了身,改也改不了啦。

    當(dāng)時北路商道全由山西商幫控制。從張家口北出,過大境門就是“口外”地界。經(jīng)張北縣,過九連營,走太仆寺旗正藍(lán)旗,穿越渾善達(dá)克沙地桑根達(dá)來,繞查干淖爾進(jìn)錫林郭勒草原到貝子廟,才算整條商道的三分之一。剩下的商道繼續(xù)往北,出內(nèi)蒙古進(jìn)“大圙圐”,到達(dá)外蒙古的庫倫(今烏蘭巴托),再往西折向遙遠(yuǎn)的俄羅斯。

    彭大奎他們的駝隊屬“大聚魁”商號,走的正是前面這一段。

    這段商道離開內(nèi)地不遠(yuǎn),人煙比后套稠密,路途也不如大圙圐那邊難走,可地處京蒙遼熱之間,道上往來的人員背景復(fù)雜,巨商小販、洋人買辦混雜其間,兵匪響馬出沒頻繁,稍一不慎,就會惹出麻煩。由是,北路商道上從來就有“寧走后套一千,不走壩上五百”之說。

    彭大奎領(lǐng)著駝隊,卻不屬商號的人。他是個“馱把式”,又叫“頭馱”。這在當(dāng)時的商道上,類似如今NBA職業(yè)球星一樣,是個獨(dú)立的行當(dāng)。商隊上路,全得聽頭馱的。龐大的駝隊一拉溜兒走,在荒無人煙的野地里常遇兇險,不是水源給流沙埋了,就是道路讓風(fēng)雪蓋了。沿途的民風(fēng)人氣、匪情稅卡,商隊的人快馬匹、起止行宿等一大攤子事體,光靠商號派出的莊客是玩不轉(zhuǎn)的。當(dāng)頭馱的不僅知曉天氣路線,熟悉牲口脾性,即便遇上劫道的“紅胡子”,也知道如何應(yīng)付。

    有一回,大奎領(lǐng)著駝隊走得好好的,忽然瞭見遠(yuǎn)處一溜黃煙,揚(yáng)塵里有七八個隱現(xiàn)起伏的人頭。大奎一驚,知道是“他們”來了。眨眼間,一彪人馬就到了駝隊跟前,一個個手里掂著奪命的家伙,兇神惡煞似的。

    駝隊停下,眾人閃后。大奎挺身上前,交替拍打自己的手臂和前身后腰,噼噼啪啪拍打出有節(jié)奏的鼓點(diǎn),以示身上沒有暗藏的家伙。拍打的節(jié)奏告訴對方,相遇的是這條道上常來常往的客。

    對方打頭的略往上抬抬馬鞭,先說:“草地上開了兩朵花……”

    大奎走前一步抱拳見禮,響響亮亮答道:“金花、銀花、姐妹花。”

    對方陰陽怪氣地問:“山在人上頭,水在人下頭,敢問客人走的是哪一路?”

    大奎不卑不亢作答:“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人不親土親,土不親咱這口外的黃沙蒿蒿親。兄弟我拉上駱駝馱上酒,趕到大青山下會朋友!”

    對方頭兒見對上“切口”,便收了家伙,翻身下馬抱拳同禮。寒暄中問清是“大聚魁”的貨,知道眼前答話的漢子就是有名的“彭大頭馱”,怏怏地打趣說:“爺們昨兒黑夜逛窯子,今兒打早起來沒好好洗涮,敢情是沖了地煞撞了天煞。遇上彭大頭馱,這‘炮子買賣不做了……大路朝天,各走半邊?!闭f罷,馬鞭向旁邊一指,眾手下立刻閃開條通道。

    江湖上講究“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眼下情形,禮尚往來出點(diǎn)血自然少不得。彭大奎估摸對方來頭,順手提溜下早已備好的黑毛口袋,里面裝著十兩煙土、十五塊磚茶、三十斤荷蘭糖,客氣道:“這回起身急了,也沒什么稀罕東西孝敬列位好漢,見笑見笑,日后補(bǔ)上、日后補(bǔ)上!”再看那個押貨的莊客,臉色也不知是氣黃了還是嚇黃了,躲在后頭不敢吱聲。這當(dāng)口,是死是活對錯就是一句話。如若惹得強(qiáng)人們性起,在這寥天野地里放倒個把人,還不夠給餓狼塞牙縫兒的。

    對方頭兒讓手下收了東西,向彭大奎草革抱了一下雙拳,道聲“客氣、客氣”,馬鞭揚(yáng)起,一伙人眨眼間就消失在沙蒿地的煙塵里。

    走駝道這營生,給“涼壺子”真還干不了。人、貨、牲口路上“能走、不能走”的事,全由頭馱一人說了算,就連商號“跟貨的”也得乖乖兒聽。如若貨物在路上有了耗損,回到商號以后,頭馱和跟貨的莊客倆人作證,便可下賬核銷。要是夾帶“白貨”、“黑貨”(銀兩、煙土),總號就要專門雇上鏢局武裝押運(yùn)了。

    商道上,沿途分布著不少飯鋪、客棧。不知什么緣故,照門迎客的多是女主人。這地方的男人和高大健壯、性格潑辣的女人們相比起來,不知咋就那么瘦小猥瑣。對過路的那些好炫耀的買賣客,女人們從不拿正眼瞧。真金白銀晃不瞎她們的眼,偏偏喜待見這些面冷心熱、粗粗拉拉的駱駝客,有的一來二去就做成了那種事體,結(jié)下了朝思暮盼的固定“相好”。女家的男人,一般倒也知趣,對駱駝客們還有些英雄相惜的意思,一概以兄弟相稱。女人的相好來了住下,自己陪在下首好酒好飯好管待。夜里,即便不是移房讓鋪,也要借故離開,出去“打一把紙牌”,后半夜五明頭再回來。第二天起來,一切依然照舊。

    大家都在道上走,各人的私房事自然心知肚明。只是不要當(dāng)面往“活人眼窩里杵拳頭”,便不算壞了規(guī)矩。駝道上流行的《鞭桿調(diào)》這樣唱:

    兄弟呀兄弟

    我問你——

    咋我的皮褥子就鋪給了你?

    哎——老哥呀老哥

    我的好老哥哩

    不是兄弟的過

    是那口外的天氣涼

    是嫂子那身肉褥子實在綿和哩……

    自打通了商道,口外北路上就有了駱駝客和女人們“搭伙計”、“處相好”這一說。也沒聽說有哪家男人小肚雞腸,為這等屁事兒打架動刀子的。在女人眼里,能容得下人放得下事的男人,才算是個男人。

    光緒五年深秋,一望無際的草灘黃透了,天氣卻出奇的好。大奎知道,用不了幾天頭場雪下來,就要封了駝道。他帶領(lǐng)商隊,拉著一長溜四十幾峰駱駝,從后草地向南緊走,為的是趕在變天前回到口里。過了大沙梁,快到正藍(lán)旗時,“叮咚、叮咚”響了一路的駝鈴?fù)蝗煌W。蝾^兒的公駝不走了。彭大奎跑前,見當(dāng)?shù)廊又痪頎€皮破氈,一看就知道是窮蒙人的東西。漢人的包裹鋪蓋,好賴也有一絲半縷棉絮。

    探手提溜起來,里面卻是個兩三歲大的孩子。孩子的小臉已經(jīng)凍成紫皮山藥蛋的顏色,搖晃JL下也沒個哭聲。他抱起孩子四下張望,哪還有個人影?沙路上依稀有兩條勒勒車轍印,大奎細(xì)看,估計走過不止一天了。

    拉駱駝不像騎快馬,想攆上丟孩子的蒙人是沒指望了。大奎解開自個兒身上的羊皮大氅,眾人趕緊七手八腳扯去孩子身上的包裹,將那紅猴兒似的小身子,放在大奎熱乎乎的懷里肉貼肉抱著,行囊里抽出一匹土布裹緊大氅。走了一程,孩子冰坨似的身子慢慢溫?zé)徇^來,手腳開始蠕動。大奎指派手下,從那頭半道死了羔子的母駝身上,硬擠下一木碗駝奶,自己先吸溜了半口,嘴對嘴喂孩子。那孩子眼也不睜,嘬起嘴巴吸吮了幾下,猛地伸出小黑手扳住木碗,咕咚咕咚喝光了

    腥膻的駝奶。近旁人又端來半碗,也喝光了。

    過一會兒,那孩子用小黑手揉揉眼,驚恐地打量四周陌生的人們。突然小屁股一扭,三下兩下就從大奎懷里出溜到沙地上,光著身子趔趄地想跑,又不知道往哪兒跑。大奎伸出氏胳膊一攬,把那孩子抱住。那孩子連抓帶咬,還想掙脫。

    大奎細(xì)看孩子腿間,原來是個帶把兒的,高興得呵呵大笑:“嗬,快看、快看,還是個兒駒子!”

    大奎年過五十,沒娶過女人,也沒有處過個“相好”的。不咋撩戲女人,可就愛招逗些個小狗小羊小娃娃。此時,看著甩雀兒露蛋的小男娃,高興得不得了。不顧孩子在自己手背上亂抓亂咬,又一把摟回懷里。順手抽過一條黑毛口繩,攔腰將他和自己扎粽子一樣綁了個結(jié)實。小家伙沒法子,踢騰幾下也就老實了。

    駝隊到了正藍(lán)旗,彭大奎下令長住一天。

    本來行程上只待一宿,眾人知道他的意思,也不好說些什么。大奎招呼大家到相識的飯鋪喝酒,說他請客。他讓老板娘找些娃們不穿的衣裳來,女人晃蕩著高聳的胸脯,箱里柜里連甕子里都找遍了,也沒尋下件合適的衣裳。累得她肥白的臉上滲出細(xì)汗,走步飄浮得像喝了酒,就勢趴在大奎的厚脊背上嬌喘咻咻。

    大奎知道,這荒野地方也沒個街市店鋪,花銀子也買不來布料棉花,馱垛上盡是些硬邦邦的生皮子,無法做造??墒窃贈]辦法,也得給孩子置辦身衣裳呀。他脫下皮大氅遞給老板娘,叫她連夜改出一身小孩襖褲來。那女人乜斜了大奎一眼,將大氅拿進(jìn)里頭去了。

    口外的飯鋪都有一盤大炕,彭大奎和弟兄們就坐在熱炕上吃肉喝酒。此時,那孩子也不害怕了,光著身子在人堆里亂跑。大奎連干幾碗沙城燒鍋老酒,手往胡子拉碴的臉上一抹,示意眾人安靜:“弟兄們聽著——老天有眼,知道我彭大奎這輩子沒干下缺德事。這不,天爺爺賞我個小男娃,你們說,我該不該當(dāng)他的親爹?”

    眾人齊賀:“該、該!”便摁住孩子給大奎磕頭,讓他叫爹。那孩子賊得很,也看出這伙漢人叔叔大爺們喜歡他,手里舉著一大塊油呼呼的羊腿棒子,像小狗子一樣繞炕跑跳。誰拉他,他就把肉骨頭往誰臉上杵。

    大奎先醉了幾分,笑道:“算啦、算啦,往后有他叫的時候——哎,兒子過來!”伸出手去。那孩子捉住大奎手,趔后身子使勁兒一拽,突然又一撒手,自己反倒跌坐進(jìn)大奎懷里,咯咯笑著。大奎摸著孩子的沙蓬頭,用半吊子蒙語問:“你叫什么名字?”那孩子像是聽懂了:“巴圖、巴圖,巴圖魯——”嗓音嫩嫩沙沙的。

    大奎扭頭問地下忙碌的男人,“巴圖、巴圖魯”翻成漢話是說啥?男人想了想說:“大概、大概——大概是‘英雄的意思吧。”

    灶臺上燙酒的老板娘是個蒙、滿雙親生下的“二混子”,這個瘦小老板就是他的男人。女人插進(jìn)來說:“對了、對了,是英雄、是英雄……臭小子,光著尻子挺著小雞雞,還英雄好漢哩!”說罷忍不住笑彎了腰出岔了氣,趴在案板上用紅蘿卜似的手擦眼淚。

    大奎拿煙袋鍋?zhàn)忧么蚩蛔溃骸鞍ΑΑl也是爹生娘養(yǎng)的。這娃兒雖說咱收留下了,可人家父母給起的名字也不能忘嘍。巴圖、巴圖,嗯……好,往后你的小名還叫巴圖。不過呢總得有個官名兒吧?”

    瘦男人快嘴接道:“嗨,彭頭兒,不才在下俺早就替您老想好了——”他油腔滑調(diào)模仿戲文,把大家都逗笑了。“這孩子讓彭大頭馱收為義子,理應(yīng)姓‘彭,好在他們蒙人也不甚講究。我聽說,男娃叫天叫地叫老鷹叫駿馬,女娃叫云彩花兒啥的,反正逮啥叫啥。哎,老婆,你兄弟那倆臭丫頭叫啥來?”

    老板娘答道:“大的叫‘烏蘭花,紅花的意思;二的叫‘娜仁花,‘娜仁就是日頭,‘娜仁花就是個太陽花?!?/p>

    “大伙聽見了吧?于是呢——所以,這孩子的官名嘛,我看就叫個彭占元!這占元嘛,就是當(dāng)老大、爭第一的意思。長大了也和大奎兄弟一樣,是咱這北路上最最硬戳的大頭馱!”

    大奎反倒火了,一拍炕桌,酒碗震得叮當(dāng)亂響,“說啥哩,胡嚼個啥?!我還想讓我兒中個一品狀元咧!當(dāng)個拉駱駝的……有啥出息?累得往草地上一躺,×硬了也沒個擱處……×朝天,×朝天能把天捅個窟窿?”大奎喝多了,說開醉話,抱頭嗚嗚哭了。眾人從來沒見過頭馱這樣醉過哭過,聽了他這番瘋話覺著來勁兒,樂得又拍炕沿又搗桌子,嗷嗷亂叫。

    夜不早了,老板娘扶大奎里頭睡?;镉媯兙驮谕忾g炕上橫七豎八躺了一宿。

    駝隊在正藍(lán)旗耽擱了兩夜一天,又要出發(fā)了。

    小巴圖穿上皮氅改制的襖褲,外加一件長過膝的小皮袍,腰里系了根藍(lán)布帶。大奎思謀著,一件大皮氅改出三件小衣裳,也不知道夠也不夠?翻開里子看見七紅八綠的布,知道人家又給貼補(bǔ)了不少,就隨手給那家男人多撂下兩塊銀元。巴圖穿上這身行頭,也看不出是蒙人漢人,反正像個小大人似的。大奎抱著肩膀看了嘻嘻憨笑,老板娘怕他冷,揪過一張大花棉被讓他披著,他說這像啥話嘛,又給扔了回去。

    起初,巴圖人太小,大奎就在母駝背上兩個肉峰當(dāng)間,用繩索毛氈綁了個“窩”,里面絮了些羊絨,讓母駝馱他隨著駝隊來回奔波。巴圖坐在駝峰之間高高在上,比大人們還看得遠(yuǎn),很是舒服自在。他伸出小手拍拍母駝,母駝就乖乖跪下前腿,讓他從“窩”里出溜下來,到旁邊撒尿。撒完尿,爬回“窩”里用兩個指頭輕輕一拽母駝的鬃毛,母駝就穩(wěn)穩(wěn)站起來,大步向前趕路。那只失了羔子的母駝,似乎將一腔母愛全給了巴圖,人們?nèi)⌒λ喼背闪怂哪?,巴圖就差沒有抱住母駝的奶頭吃奶了。

    巴圖長到七八歲,不愿意老是待在母駝身上了,可身子太小胳膊太短,還夠不上駱駝的籠頭。他很機(jī)靈,會給大人們跑跑腿、傳傳話、點(diǎn)點(diǎn)煙。等到十二三歲時能拽住緩繩,就成了個地道的小駱駝客。山西商人進(jìn)到牧人氈包里換貨時,往往語言沒法溝通。巴圖娘胎里帶出來的蒙語,加上后來學(xué)的察哈爾漢話,就派上不少用場。時間久了,他也跟大人們學(xué)下不少駝隊的規(guī)矩,叔叔大爺們都喜待見這個眼活腿勤的“小韃子”。

    牧區(qū)出產(chǎn)的大宗貨物是皮張山貨,收上來馱回張家口卸貨交割。牲口卸了馱,自有商號水料照應(yīng)。駝隊放幾天假,駱駝客們有的相跟著到街上剃頭釘鞋,有的花幾文錢雇窮婆子漿洗補(bǔ)綻。消閑數(shù)日,總算把遠(yuǎn)路的風(fēng)塵抖落抖落,人也就歇息過來。商號柜房里,駝隊跟貨的與貨棧掌柜點(diǎn)貨對單,不免絮叨些關(guān)里口外的逸事商情。忙完公事,上館子飲上幾盅沙城燒鍋老酒,到“華清池”泡泡澡,去戲園子里聽聽名角“筱百靈”的北路梆子。四五日后,銷往后草地的磚茶、布匹等貨物已經(jīng)備好,糧秣草料也已帶齊,駝隊又該向北原路返回了。除了大雪封路,駱駝客們一年當(dāng)中至少有三個季節(jié),在這條道上往返。

    到了光緒二十一年,巴圖大約十六七歲了。老頭馱彭大奎年歲已高,不再拉駱駝了。巴圖幫他結(jié)清商號里的工錢,將老爹安頓回古陵縣將官莊老家安享清福。長成大后生的巴圖,眼下已是駝隊里的“二馱”。憑著彭大頭馱一輩子在口里口外闖蕩下的名氣,駝道上的各路神仙也還買賬,從來沒咋為難巴圖他們這支駝隊。巴圖的身份雖

    是二馱,卻也拿著頭馱的腳錢??偺栒乒竦娜绱税才?,自有人家的盤算,旁人不好過問。

    那年夏天,草地上正是百靈子出窩的時節(jié),天氣熱得干辣干辣。駝隊照例從貝子廟出發(fā)往口里折返,巴圖他們掐著行程,該走則走該住就住。到九連營照例休整一日,還是老頭馱傳留下來的規(guī)矩。

    第三天打早正準(zhǔn)備起程,駝隊里意外地多出兩匹騾子。粉嘴頭黑毛片的精壯騾子,背上的長方形木箱用油布嚴(yán)嚴(yán)實實苫著。回到張家口也不拆垛,只是卸載歇息。夜里,掌柜的叫人將木箱連著馱架,抬進(jìn)賬房親自看管。

    掌柜的吩咐巴圖明日的差事,教他一個人拉著騾子馱上木箱出東城門,沿京西驛道一路往東。過了雞鳴驛再走四十多里,趕到桑干河渡口,和手拿“鑒古齋”燈籠的客人碰面,將兩馱貨物交結(jié)后,以燈籠作為回執(zhí),什么也別問,牽上兩匹光背騾子掉頭走,回到張家口總號就算交了差。掌柜的還允諾這事兒辦好了,回來后重重有賞,還應(yīng)允他事成之后,正式聘任他給“大聚魁”屬下的另一支駝隊當(dāng)頭馱。

    巴圖長這么大,只來往于后草地與張家口之間,從沒去過“口里”。常昕老江湖們說那邊如何如何的熱鬧,早想見識見識。遇了這等差事,就爽快地應(yīng)承下來。上路后,他掂量一下那白茬子木箱,覺著里面裝的東西不一般,不是漆著外國字兒的洋貨,不是輕飄飄的山珍藥材,也不像散發(fā)香味的“黑貨”(鴉片)。對這些駝道上流通的貨物,他太熟悉了。

    這四個長條木箱死沉死沉的,里面到底裝了什么?反正不是普通貨物。掌柜的沒說,他也不想知道,這也是干爹教給的規(guī)矩。一路上陪了小心,雞毛小店不敢住,大客棧也不敢投宿。一路上到了宿頭,專找村外的水渠邊樹林下卸了馱子,摟了草撅了樹枝遮蓋嚴(yán)實,就近打問到靠實農(nóng)戶,給上人家三五十枚大銅子兒,托付將騾子牽回院內(nèi)槽頭,好生水料伺候。巴圖守著貨馱,整夜不敢放展身子,像打更的孤雁一樣惺忪著眼丟幾個盹,雞就叫了二遍。趁著村人還沒出地,趕緊上馱啟程。就這樣白天日頭曬,夜里露水濕,饑一頓飽一頓的受盡了辛苦。

    巴圖一心照顧好牲口貨物,生怕有個閃失。他拉著騾子低頭往前趕路,不知道還有兩個人在后面跟著。那倆人不遠(yuǎn)不近隨著巴圖起止行宿,走路比影子還輕。走了三天,黃昏時就望見了雞鳴山。巴圖打小兒生長在涼爽地方,不慣內(nèi)地炎熱,加上日夜勞累飲食不周,就中了暑氣濕毒。眼看快挨到雞鳴驛,就昏昏沉沉實在不行了,一頭歪倒在驛道邊。

    巴圖前腳兒暈倒在雞鳴驛外,后頭那倆人也腳跟腳地趕到了。他們與驛丞交代幾句,留下巴圖在驛署養(yǎng)病。當(dāng)天后半夜雞叫頭遍天還不亮,驛鎮(zhèn)東門那兩扇布滿鐵葉子蘑菇釘?shù)睦嫌苣鹃T扇輕輕挪開。平時開驛門,四個驛卒抽開門栓搬開頂門杠,兩扇沉重的門扇轉(zhuǎn)動起來,轟轟隆隆的半個驛鎮(zhèn)都聽得見。如今門轉(zhuǎn)里不知給誰膏上了麻油,開啟時悄沒聲息。

    那倆人拉著騾馱出了雞鳴驛,行色匆匆向東而去。

    巴圖昏睡在驛署下房通鋪上,三天三夜才慢慢醒過來。這幾日,他不知白天黑夜,只覺著身上寒一陣兒、熱一陣兒,盡做噩夢。一會兒夢見自己在雪地里被一匹野狼追趕,跑著跑著讓狼給攆上,“哈嗚”一口咬來卻不覺著疼?!按汤病币幌鲁度グ脒吰ひ\,露出光脊背,冷得骨頭疼。一會兒又在火燒云里飛,云彩里全是火,烤得他口干舌燥,多么想跳進(jìn)“淖爾”冰窟窿里涼快涼快呵!可是,飛在天上怎么也落不回地下,只能飛呀飛,飛得快要累死了也下不來!

    在他昏迷不醒的這幾天里,驛丞馬騏叫底下人日夜不停地守著。驛卒烏斯買用鞋拔子撬開他的嘴,給巴圖灌藿香正氣散。又用縫衣針扎破他十個指頭肚子,放出來全是黑血。英國傳教士沙利文聞訊趕來,用聽診器貼在他身上聽,又從藥箱里拿出棉花蘸著本地?zé)?,不停地擦抹他的全身?/p>

    第三日頭上,巴圖眼睛睜不開,朦朦朧朧聽見有人說話。他覺著有人托起自己的頭,用湯匙往嘴里喂一種冰涼酸甜、不稀不稠的吃食。干得冒煙的喉嚨潤濕了,喉頭蠕動了幾下,似乎又到了以前一個地方……噢,是在漢人爹爹的懷里,貪婪地吸吮著駱駝的奶汁,多么香甜呵……

    馬騏讓人拿出冰窖里的酸奶子喂巴圖。這酸奶子,是從新疆迪化流落來的“回回”烏斯買做的。酸奶做好后,放在深埋地下的冰窖里,只供過往的稀客飲用。那些滿蒙大人穿得里三層外三層,從夏天的毒日頭下進(jìn)到館驛,喝上一小碗酸奶,暑氣即刻消去一半。雞鳴驛的酸奶子眾口皆碑,常跑驛路的客官都說馬驛丞細(xì)心體貼,還有人說“山西人溫柔小意兒天下第一”。

    巴圖在眾人的悉心照料下,慢慢清醒過來。

    他抬起沉重的頭,眼前許多人臉晃來晃去,全都不認(rèn)識。黃頭發(fā)大鼻子的洋人,藍(lán)眼珠子湊近他的臉,讓他有些害怕,忙掙扎著支起上身,想坐起來找鞋。洋人搖搖兩只毛茸茸的瘦巴掌,示意他重新躺下。他摸摸巴圖的額頭,用一只手捂住他的胸脯肚子,另一只手敲打這只手的手背,又用聽診器在他身上杵來杵去的,巴圖覺著聽診器上的銅頭兒很涼。洋教士伏下頭聽診時,巴圖聞見一股奇異的味道直沖鼻子,不是他熟悉的皮子煙草混合起來的汗腥氣,那是駝隊里的氣味。洋人身上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味,像是商號里的香胰子味兒又不全像,弄得巴圖鼻子發(fā)癢,想打個噴嚏又不敢打出來。

    馬騏見巴圖好轉(zhuǎn)過來了,吩咐他不用心急,送貨的差事和那兩匹騾子也不用惦記,只管自個兒好生將養(yǎng)就是。

    巴圖歇息了三五天,覺著身上有些勁兒了,就想返回張家口。馬騏只說不急不急,并不安排他上路。他是勤快慣了的人,閑著沒事,一早一晚就幫著驛站的馬伏鍘鍘草飲飲牲口。也幫長住的客人遛遛馬,順便在四處走走。他見這里沒有張家口地盤大,卻也熱鬧得很。還有來來往往的官家人,他們的車馬從來沒見過。那種新式馬車,頂上扣著綠呢車篷,兩側(cè)鑲嵌玻璃窗子,車軸上還裝著彈簧鋼板,跑起來悠悠顫顫又輕又快。車?yán)锵聛淼呐炖镞€有洋人,出胳膊露大腿的夏天衣裳,看得他直犯迷糊。

    巴圖在繁華的雞鳴驛,不知不覺過了一月多。這天客人少,傍晚驛鎮(zhèn)按時閉了堡門,驛署院廈靜悄悄。馬驛丞將巴圖叫到東耳房,閘上房門拉嚴(yán)窗簾。悄聲說出一番話,把個巴圖聽得目瞪口呆、賽如五雷轟頂。

    原來,他那次運(yùn)送的貨物出大事了。那兩匹騾子身上的四個木箱里,裝的不是金銀,也不是大煙土,而是十幾支洋槍和滿滿兩箱子彈,是給潛入京城的“亂黨”起事用的。為了穩(wěn)妥起見,“大聚魁”總號作了周密安排,前頭派巴圖趕著騾子先走,后面派頭馱和二柜不遠(yuǎn)不近跟隨,意思是上了雙保險。

    不知怎么就走漏了風(fēng)聲。直隸省巡撫派出親兵,埋伏在桑干河渡口。頭馱他們正要和京城來人接頭交貨時,五十多個兵丁如狼似虎撲上去逮了個正著。張家口“大聚魁”大掌柜聞訊潛逃,屬下的鋪面貨棧駝隊等一應(yīng)被官府查抄沒收。頭馱和二柜是要犯,已被打入京城的死牢里候斬。駝隊上的伙計們工錢沒處要,又怕受到牽連,就一哄而散,跑得連人毛兒也尋不見了。同時,雞鳴驛也受到反復(fù)盤查,多虧馬騏平日廣交各路人物,京城里自會有人替他開脫。那天的隱情,自有人上下其手輕輕掩過。要不然,這同馬騏的腦袋也保不住了。

    幸虧巴圖半路上病倒在雞鳴驛,要不然也讓官府捉了去。從此,彭大奎帶出來的這支有名的駝隊,就在口外商道上消失了。他的干兒子巴圖再也拉不成駱駝了。于是,馬騏收留他在驛站專管馬廄,并囑咐他以后不敢再叫“巴圖”了。名字現(xiàn)成的,只是駝隊里“巴圖、巴圖”喊著順口,干爹給起下的官名兒反倒沒叫開。打從今兒個起,小駱駝客巴圖,就成了雞鳴驛的驛卒彭占元。駱駝客帶大的占元,在荒野的駝道上跑慣了,最怕人多的地方,更愿意和不會說話的牲口打交道。可眼前的雞鳴驛,偏又是人來車往的喧鬧地方。這次重大變故對巴圖來說,依舊不明不白的。落腳有些時日了,他還是懵懵懂懂不知到了哪里。

    每日做完營生,占元獨(dú)自登上驛城的堡墻溜達(dá),看雞鳴驛周圍的寥天野地。夕陽下煙塵里,再也瞭不見自己那支駝隊。那一聲聲伴著風(fēng)吹狼嚎的駝鈴聲,也聽不見了。巴圖瞇縫起細(xì)長的眼睛,從來沒有流過淚的他,只覺著酸酸成成地不是個滋味。每到這時,巴圖就想起遠(yuǎn)在家鄉(xiāng)的干爹。還有那一幫自由自在的駱駝漢,如今也不知失散到了哪里。

    責(zé)任編輯陳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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