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述與虛構

李來兵

“有客人了。一只喜鵲從高高的樹冠上俯沖而下，在湛藍的天空翻飛出一縷黑白的輕煙?！?/p>

2004年，我們剛買下這樓，它是那么大，大到一下讓人想到生活的海闊天空；它又那么舊，簡直就是舊社會，需要我們一定動念去改造它。那幾天，我一直沉潛在《客人》那個短篇中，上午我說好了包工隊，下午接著寫：

“陽光下，客人這個詞的形狀是一架虛張聲勢的驢車，車轅上跨著瘦溜的主人?！?/p>

門被眾多的聲音叫開后，正是上午的包工隊。按照待客的規(guī)矩，先抽煙，先喝水，先聊一陣兒，然后他們進了里頭，我又回到了電腦前。

我們這院子是一座小二樓，要改造的正是小二樓的部分，在它被改造好之前，我們只能住在下邊的平房。而小二樓的后邊尚有一塊空地，他們的任務，還要在那兒另起兩間平房。因為那是大后方，出于防賊防盜的考慮，“還是先把平房蓋起來的好?！鄙狭四昙o的工頭和我們建議。我一直記得他摘下帽子，撫摸自己白嫩水汽的腦門，和拿下假牙后，舔舔牙床，再安上去的動作。我以為，他很需要我進一步的認識，比如寫進小說。

我又返回去寫：

“客人進了門，先在主人的安排下洗了洗臉，才出去卸牲口?！?/p>

不到十分鐘，我被叫了出去。是工頭。他讓我去買鉛絲，“八號的?！彼淮f。我于是上街去。買回鉛絲后，我再次鉆進小說。然后差不多又是十分鐘，我被吆喝買二斤鐵釘。鐵釘給了他們，我又往小說里進去。我再出來后是買電線，他們要在屋頂鋪暗線。我似乎一點都不厭惡被他們吆喝來吆喝去，我從小說里移身出來，再鉆回到小說中，從生活中出去，再回到生活中；從一種真實到另一種真實，它們琴瑟和諧，它們渾為一色。生活沒有打擾小說，生活打擾不了小說。那種狀態(tài)，有如神助。最后的時刻，和上了年紀的人，因為個別細節(jié)甚至吵了一大架，那架吵得很長，很尖利，以至使外邊一眼望去的巷子都精神抖擻，但是回來，我仍然心靜如水，我為小說中的人物渾身燥熱，中氣充沛。

發(fā)覺鋪好的暗線根本不能用，只能另接明線，我們都生氣了，真生氣；我的氣卻很快消了，我樂呵呵地想起一個人，鋪線的那人，他總是樂呵呵地邊唱邊給人解釋：這樣解乏；他借了我一本書，始終沒還，后來還發(fā)現(xiàn)，好好的一本志書的中間有一章，也被不著痕跡地利落撕走了。那章的內(nèi)容，他常和我爭辯起來。

那時候，我總是能樂呵呵地不痛苦。我總是想，他們都是我的人物。

“客人沒想出更好的辦法，就只好把自己套上，拖著拽著拖著拽著，把那車帶上了路?！?/p>

和2008年一樣，2007年的夏天燠熱難擋?！暗忍鞗隽耍筒灰偻袘辛?，爭取寫出個絕頂精彩的，一舉成名。”她是一個多么美好的女孩，我用女神來形容她。我的女神，我說。

她說她的生活中，一直是美和愛。那個夏天，我再也沒有寫作了，我不是托懶，沒有忘記那“絕頂精彩的”；我們很勤奮地在一起，寫作像潮水一退再退。我說我沒有了世界感，一種幸福的忘卻。和《客人》時一樣。

我每每和朋友出去，我們喝啤酒，聊小說，和對世界不在乎。那朋友也是剛剛交的，他是個小老板，他剛剛愛上小說。他長得很壯，有扎實的武術功底。我望著他，眼中之竹非心中之竹。

“你吃好?！彼o我叮囑說。

“玩好。”又說。

她常常就哭。某天，她大哭了一場，她的一個親人，剛剛自殺了。7月，21日，我說那是史上最黑暗的一天，苦難找到了她。這天起，我打算放棄寫作，我準備奉上生命。我的體內(nèi)充滿了凜然的氣息，只有小說給過我這樣純正的機會。然而，我一點不可惜放棄它。我的靈魂必定要與什么在一起。

這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折磨，因為持久而面目含混。它隱隱地存在著，毫無威脅、無損生活地存在著，是一股暗流。時間在上面漫漶。

生活，以生活的樣子，在上面款步。

美的繼續(xù)關，愛的繼續(xù)愛。

我的世界清晰地聳起來，上面浮泛著一種叫痛苦的東西。這東西是那么縹緲無形，那么莫可名狀。

世界繼續(xù)沒有世界感。

我們繼續(xù)喝啤酒，冬天的時候，是喝白酒。

我們繼續(xù)談小說，談著就會面紅耳赤。我真的面紅耳赤了。

這東西是那么頑佞地高踞著我的思想，揮斥著我的生命，它并沒有為著某一種使命，去慷慨赴死。

我深切地感到自己。那些蚊蟲細菌一樣微小的顆粒，成群不絕從我的體內(nèi)爬出，毫無憐惜地蠶噬我，啃嚼我。將我置于一種巨大的恐怖，殘忍的絕望。

我一直期望一場遠行，事實上，無論走到哪兒，我的內(nèi)心依然攜帶身上。它注定了是要嘲笑到底我的那個人。除非我結束了它。

我跟自己說，我想結束了你。我笑著。

我們?nèi)匀缓攘司?，我說我們?nèi)ツ莻€水庫玩吧。沒有人響應，他們都喝了酒。我們后來去K歌房，好幾個人在沙發(fā)上睡去了。我掌著話筒，一直唱到嗓子干。

我們虛構生活，生活虛構我們。

我們敘述時間，亦被時間敘述。

責任編輯：陳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