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河》片段

［法國］讓－克勞德·穆勒法

第一章 過境的鳥兒

托梅克的雜貨店在村子的最后頭。這是個十分簡陋的小店，櫥窗上刷著藍色的店名。推門而入，門上的鈴鐺會歡快地響起來，發(fā)出叮叮的聲音。這時，托梅克就會出現(xiàn)在你的面前。這個男孩長著一雙夢幻般的眼睛，個子比同齡人要高，顯得十分清瘦，他穿著灰色的店服，笑盈盈的。如果我們把托梅克店里要賣的東西數(shù)一數(shù)，那可是白費工夫，因為即使用一大本書也寫不完。托梅克什么都賣，除了那些有用的和合乎常理的東西，比如蒼蠅拍和佩德戎神甫的特效醒酒藥，還有些必備的東西，比如橡膠熱水袋和獵熊刀。

托梅克就住在店鋪里，所以小店從不打烊。店門口掛著一個小牌子，總是同一面朝外，示意“營業(yè)中”。但是，不要以為托梅克從不離開店鋪半步。恰恰相反，他經(jīng)常出去活動腿腳，有時甚至?xí)О胩?。盡管如此，店門還是敞開著，顧客們可以各取所需。當托梅克回來時，就會發(fā)現(xiàn)柜臺上多了幾張小紙條：“拿了一卷捆紅腸用的細繩。利內(nèi)?！迸赃叿胖鴳?yīng)付的錢?；蛘呤牵骸澳昧税鼰?，明天付錢。雅克?！?/p>

在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一切都顯得那么稱心如意，正如我們所說，如果不發(fā)生什么特別的事情，這樣的局面會持續(xù)數(shù)十年，甚至是數(shù)個世紀之久。

只是，托梅克心里有個秘密。哦，不是什么壞事，也不是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這種想法來得如此緩慢，以至于他自己絲毫都沒有察覺，就像頭發(fā)時刻在生長，而我們卻意識不到一樣，終于有一天頭發(fā)長得太長了……終于有一天，托梅克發(fā)現(xiàn)他的想法不再向上生長，而是植根在他的腦海里，我們可以歸結(jié)為：他厭倦了。更確切地說，是他厭煩……透了。他想離開這里，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透過商店里間的小窗戶，他常常望著那片廣闊的平原，平原上的春麥優(yōu)雅地隨風(fēng)搖曳，仿佛是大海的波濤，只有商店門鈴叮叮的聲音才能把他從白日夢中喚醒。一天清晨，他來到縱橫交錯的田間小道，暢游在綠油油的亞麻地里，可他不得不馬上回去守店，這真讓他心如刀絞。

特別是秋天，當過境的鳥兒飛過天際，在無邊的寂靜中，托梅克感到前所未有的想要出走的渴望。當鳥兒奮力揮動翅膀消失在地平線上時，他的眼里總是噙著淚水。

不幸的是，當他姓了托梅克，當他開了村里唯一的雜貨店時，他就不能說走就走，這家雜貨店是他的父親傳下來的，他的父親是從他爺爺那里繼承這間店的。村里的人會怎么想呢？難道他要拋棄他們嗎？他和他們相處得不愉快嗎？他不想再待在村子里了嗎？總之，他們是不會理解的。這會傷了他們的心，托梅克可不想傷害他們。因此，他決定留下來，把秘密藏在心底。要耐心點，他對自己說，煩惱終究會走開的，就像它初來時那樣，神不知鬼不覺。得花點時間，才會讓他的心緒回歸平靜……

遺憾的是事與愿違！誰會想到后來發(fā)生的一件事，讓托梅克為保持理智而付出的努力一下子付諸東流。

那是個夏末的夜晚，他敞著店門享受著晚間的清涼。就著油燈的光亮，他正忙著在那本特制的大筆記本上記賬，他輕輕地咬著鉛筆，若有所思。突然傳來一個清亮的聲音，嚇了他一跳：

“請問，您這兒有麥芽糖賣嗎？”

他抬起頭，眼前是一個約莫12歲的少女，棕色皮膚，穿著一雙涼鞋和一條破舊的裙子，腰帶上掛著一個皮水袋。她悄無聲息地從開著的門進來，仿佛是突然閃現(xiàn)的。此刻，她那雙悲傷的黑眼睛正盯著托梅克：

“您這兒賣麥芽糖嗎？”

于是，托梅克同時做了兩件事情。

第一件，他回答說：

“是的，我賣，我有麥芽糖賣。”

第二件，這輩子不曾對女孩動過心的托梅克，就這樣愛上了這個小尤物，就在那一瞬間，他完全地、徹底地墜入了愛河。

他從一個短頸大口瓶里拿出一塊麥芽糖遞給她。女孩接過糖，立馬把糖藏在了裙子的口袋里?？墒?，她似乎不想馬上轉(zhuǎn)身就走。她站在那兒，環(huán)顧著貨架和整整排滿一面墻壁的小抽屜。

“您的這些小抽屜里都有些什么呢？”

“我什么都有……”托梅克答道，“總之是一切需要的東西……”

“帽子上的松緊帶？”

“是的，當然有。”

托梅克爬上梯子，打開了高處的一個抽屜：“在這兒?！?/p>

“紙牌？”

他爬下梯子，拉開了另一個抽屜。

她猶豫了一下，接著嘴角浮起了靦腆的微笑。顯而易見，她感到很愉快：

“還有袋鼠的……照片？”

托梅克想了幾秒鐘，接著，沖向左邊的一個抽屜。

這次，女孩憂郁的眼睛徹底煥發(fā)了光彩。她幸福的表情讓托梅克心醉神迷，托梅克感到自己的心臟在胸膛內(nèi)怦怦亂跳。

“沙漠里的沙子？還能感到熱乎乎的沙子！”

托梅克又爬上梯子，從抽屜里取出了一個細頸瓶，里面裝滿了橙黃的沙子。他爬下梯子，把沙子倒在筆記本上，讓女孩摸了摸，女孩用手背蹭了一下，接著她那靈巧的手指就在沙子上漫步起來。

“非常熱……”

她輕盈地在店里轉(zhuǎn)了一圈，隨手指向三百個抽屜中的一個：

“您在這個里面放了什么？”

“啊，是頂針……”托梅克一邊回答，一邊借助漏斗把沙子倒回細頸瓶。

“那么，這個里面呢？”

“這是些非常罕見的貝殼……”

“啊，”女孩一臉失望，“那么，這個里面呢？”

“是巨杉的種子……如果你想要，我可以給你幾個。我送給你，但是你可不能把它們隨便種下去，因為這些巨杉會長得非常高……”

托梅克原以為這些話能逗她開心，可是適得其反，她又變得悶悶不樂，一臉愁容，并且沉默下來。托梅克緊張得沒敢再張嘴。這時，有只貓想從開著的門進來，慢慢地向前邁步，托梅克猛一揮手把貓趕跑了。他可不想被打擾。

“您的商店里什么都有嗎？真的什么都有嗎？”女孩抬起眼睛望著他。

托梅克感到有些惶恐不安。

“是的……總之是一切需要的東西……”他謙虛地答道。

“那么，”這個微弱而遲疑的聲音中，突然充滿了一種熾熱的希望，至少在托梅克聽來是這樣的，“那么您也許會有……凱亞河的河水？”

什么河水，什么凱亞河，托梅克一無所知。女孩期待地望著他，不等托梅克問她，她便說道：

“此水能起死回生，您沒聽說過嗎？”

托梅克輕輕地搖搖頭。

“我需要這種不死之水……”女孩說。

接著，她拍了拍系在腰間的皮水袋，補充道：

“我要去找不死之水，把它灌進這里……”

托梅克多么希望她能再多說點有關(guān)不死之水的事?？墒?，她徑直走向他，打開了一塊包著硬幣的手帕。

“這塊麥芽糖多少錢？”

“一分錢……”托梅克喃喃自語。

少女把一枚硬幣放在柜臺上，又打量了一遍三百個小抽屜，最后沖托梅克笑了笑。

“再見!”

接著，她走出了商店。

“再見……”托梅克咕噥道。

燈光漸漸昏暗。他重新坐回柜臺后的位子上。在他打開的大筆記本上，放著陌生女孩的一分錢和幾粒黃澄澄的沙子。

圖書館的正中放著一個還留有余溫的火爐。托梅克扔了幾塊木柴進去，舒舒服服地坐在一張小桌子旁，手邊還有一盞照明的油燈。信沉甸甸的，他小心地打開，從中抽出了十幾張折成四折的信紙。信紙散發(fā)出淡淡的紫羅蘭的香氣。他開始讀信。

親愛的雜貨店主：

請原諒我這么稱呼你，因為我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只知道你名字的開頭字母是T，因為你的手帕上繡著這個字母。我叫漢娜，買麥芽糖那天沒有告訴你。今天早上我為你讀《一千零一夜》中關(guān)于鱷魚的一章時，你似乎動了一下。我當時以為找到了醒語，非常開心，我嘗試了所有的句子：鱷魚頭、鱷魚的牙齒、鱷魚的胃……但是沒有任何效果。你還是在昏睡。我看見了櫥柜中你的水袋。你是不是和我一樣也要尋找凱亞河的河水呢？如果能夠結(jié)伴同行該有多好呀。我一點也不喜歡一個人旅行，路途中困難重重，這一點我已經(jīng)領(lǐng)教了。然而我必須繼續(xù)走下去。我等不到你醒來了。埃茲特高姆先生和我說起過一個睡了十多年的人，所以……我必須走下去，因為我需要一點不死之水。幾滴就足夠了，因為我要救一只鳥，一只手掌那么大的小鳥。我給它的嘴里滴上一滴，我想這就夠了……你肯定很驚訝，這很正常，因為你不知道我的故事，而且你是第一個聽我講故事的人。

我出生時，父親的年紀已經(jīng)很大了，我的出生讓他欣喜若狂。在我之后，他還有四個兒子，可他只把我當成是他的眼眸、他的生命。為了我，他甚至愿意犧牲一切。我穿的是最珍貴的布料，戴的是最珍稀的珠寶。我的母親因此責(zé)備他，但是他全然不顧。我們住在北方的一個城市里，你應(yīng)當沒聽說過那座城市。除非你對鳥感興趣，因為每年春天我們的城市都會舉辦規(guī)模最大、為期一周的鳥市。人們從四面八方會聚到這里，在這里能找到世界上各種類型的鳥。每年，父親都抱著我去鳥市；每年，他都問我同樣的問題。

“你想要哪只鳥，漢娜？哪只討你喜歡？”

我選擇我最喜歡的一只，有時是因為它的顏色，有時是因為它的叫聲，有時兩者兼有。父親給我買鳥時從不問價錢。我把新買的鳥放在大籠子里，讓它和其他的鳥待在一起。小鳥是我最大的快樂。

我6歲那年，父親像往常一樣帶我去鳥市。

“你想要哪只鳥，漢娜？哪只討你喜歡？”

我指向一只色彩絢麗的朱頂雀。但是鳥販開出了一個天價，讓父親吃了一驚。鳥販說這只長尾朱頂雀其實是一位公主，因為在1000多年前被施了魔法所以才變成了一只鳥。這就是為什么他一分錢也不愿便宜的原因。

不管是誰，在這種情況下，都知道這是個騙子。但是父親只是囑咐小販留下這只朱頂雀，他會很快再來。不到一個星期，他變賣了所有的財產(chǎn)：他的牲口、他的房產(chǎn)以及土地、家具甚至床單。盡管如此，才湊到了鳥販要價的一半。于是他借了高利貸。

我們回到鳥市，買下了這只鳥。第二天，母親就帶著我的兄弟們和屋子里剩下的所有東西離開了我和父親。我們從此再沒有見過他們。我們在一間小棚屋里住下來。父親出賣自己的勞力，像馬一樣，用肩膀拖著車在城里的路上走。這些路非常崎嶇，因為年紀的關(guān)系，他很快就衰老了。他賺的錢只夠維持我們的日常開銷，然而他每年還是堅持帶我去鳥市，問我同樣的問題：“你想要哪只鳥，漢娜？哪只討你喜歡？”可我們窮得連一只麻雀都買不起，于是我說我不想要，我和朱頂雀在一起已經(jīng)很快樂了。三年后父親精疲力盡而死，但是我相信他不曾為自己做過的事情后悔過一秒鐘。我被遠房親戚收養(yǎng)，他們對我很好，我和他們一直生活在一起。

上個月的一個早晨，我起床時，發(fā)現(xiàn)朱頂雀躺在棲架下，打著寒戰(zhàn)。我溫暖它、撫摸它，懇求它不要把我一個人留下。我從不相信商人所說的話，但是我的朱頂雀過了這么多年沒有一點變化，我終于相信它也許真活了1000年。然而，它的羽毛變得黯淡，也不經(jīng)常唱歌，它變……老了。

我不希望這只鳥死去。我不希望！一天，一個說書人經(jīng)過我們的村子，我走到廣場上聽他講故事。他說起了逆向流淌的、能起死回生的凱亞河。他說這條河也許無法找到，但確實存在，就在南方的某個地方。人們都不相信，因為這就給了他們一個不去尋找的好借口。他們?nèi)鄙俚闹皇怯職??？傊?，他說的話正好打動了我，我要出發(fā)去尋找不死之水！

我離開家的時候，正好是初夏的一個夜晚。我叫醒了我的小妹妹，她只有6歲（是我養(yǎng)父母的女兒，我叫她小妹妹是因為我很喜歡她）。我告訴她我要離開一段時間去尋找一樣?xùn)|西，請她照顧好我的朱頂雀，替我親吻所有的人，我會很快回來。然后我拿了幾件衣服和我平時存下來的錢，從房間的窗戶跳了出去。

在偶然走進你的雜貨店前，我經(jīng)歷了一系列不可思議的事情。也許有一天我會告訴你。你也穿越過狗熊出沒的可怕森林吧？無論如何你跟我一樣穿過了草原，聞到了帆花的花香，因此你才會在我給你寫信時安靜地睡著了。我們在到達凱亞河前還會經(jīng)歷些什么？還有什么樣的疾苦在等著我們呢？一切都是為了有朝一日能給一只鳥喂一滴不死之水……誰能夠理解？你能理解嗎？

當你讀到這封信時，只有上帝知道我在哪里。我把信交給埃茲特高姆先生，因為如果我把信留在床頭柜上，我怕會被別人拿去。我也許不應(yīng)當把我的秘密告訴你，我還幾乎不認識你呢，然而我并不后悔。我信任你，而且明天一早我可以帶著一顆輕松的心上路。我們也許會再見的，那時你會多講一些自己的故事，我衷心希望！

漢娜

附：你脖子上掛的小袋子里裝的是什么？

托梅克悲喜交加，從小口袋中掏出那枚硬幣，緊緊地攥在手中。

“那是一分錢，”他說，“我很快會把它還給你?！?/p>

（劉成富、江 蕾/譯，節(jié)選部分略有刪改，接力出版社2008年3月出版，定價：21.00元。郵購熱線：010-65545240，全國各地新華書店均有銷售。本刊讀者俱樂部會員和小記者團成員欲購書可致電0371-66370710咨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