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堅
一九六七年的一天,我十三歲的時候,我父親單位的兩個同志來到我家,問我:“你爸爸平常在家里都說些什么?”我聽了很困惑,家里面講的話也算罪行?我父親當時正被隔離著,罪名是黑筆桿、地主崽子、國民黨特務(wù)。我父親是干部,在家里面說的話沒有在單位上說的多,但十多年來,也說了不少,最多的是“要聽老師的話,好好學(xué)習(xí)”,“于堅,洗腳了沒有”。我腦袋混亂,不知道父親“在家里說的話”要怎么才可以交代出來,因為在我看來,他說的話沒有一句是反動標語,都是做父親的必須說的,連這些話都不說,他還是我父親?我就愣愣地望著那兩個我父親的年輕同事,他們以為我也是小頑固,說:“你好好想想。”我后來決定什么也不告訴他們,包括我背課文背錯一個字就被父親用尺子打手心這件事。我噙著眼淚對我父親說:“你就是做過壞事,我也不告訴他們?!蔽疫€不知道什么是大義滅親,我父親說:“不怕,你什么都可以講,我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組織的事情?!蔽也惶靼姿脑挘y道我——他的長子也是“組織”的一部分,我們之間就沒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小秘密?
那兩個人的話令我非常震驚,我以前以為會被逮捕的事情只是和特務(wù)、手槍、殺人放火什么的有關(guān),沒想到“在家里說的話”也算。這種話對我的影響太大了,后來年紀稍長,經(jīng)歷了些事情,發(fā)現(xiàn)“大義滅親”,這是中國生活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許多人背后議論某某的時候,尤其是那些與某某關(guān)系最密切的人,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他的底細(或者他的把柄)么我太清楚了?!庇袝r候,老朋友之間開玩笑也會說:“哈哈,你不敢跟我翻臉的,你的把柄我掌握得太多了?!边@位老朋友說此話的時候,我脊背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才想到,此人不可深交,已經(jīng)來不及了,我已經(jīng)無數(shù)次為他開過家門,給他寫過許多親筆信。一旦有一天,他深明大義,投奔真理,政治正確起來,我就麻煩了,“家里說的也算”。
“文革”時代的邏輯之一就是,你只要政治正確,怎么卑鄙都可以,所以有很多人以“站在路線一邊”揭發(fā)檢舉出賣親人朋友為榮。在那種時代要生存下來,惟一的辦法就是要學(xué)會沒有隱私地活著,你的生活的一切細節(jié)都是要經(jīng)得起事發(fā)之日被揭發(fā)檢舉的,你的每一日就是為了等待著這一日的到來,經(jīng)受檢驗。所以“文革”時代,最流行的一句書面語就是,我相信我做的一切都是經(jīng)得起考驗的,我沒有做過對不起組織的事情。那時代不能通過考驗的事情實在太多,尤其是家里的事情,身體上的事情,過小日子,小快感,小享受,吃喝拉撒,“自由散漫”,聽貝多芬的音樂,關(guān)著門不出來都可能“對不起組織”,在家里要做到不“自由散漫”,不過小日子,太難了,除非鋼鐵煉成。更嚴重的問題是,雖然你“沒有隱私地活著”,你已經(jīng)不寫日記,不做任何對不起群眾的事情,掉在自家餐桌上的一粒飯都趕緊揀起來吃掉,自覺地遵守節(jié)約的原則,但你還是跟不上“義”的所指的變化,今天屬于正大光明的行為,明天可能就是陰暗、不可見人的隱私。例如,林彪同志的照片,后來成了許多人倒霉的鐵證。
我是天性散漫、意志薄弱、容易墮落的人,因此總是沒法學(xué)會沒有隱私地活著,養(yǎng)成了不寫日記的好習(xí)慣,做任何事情都記著“千萬雙眼睛在后面盯著你”。但我還是有太多見不得人的“自己的房間”,我太信任朋友,相信他不會告發(fā)我,懷著僥幸的心理,對“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半信半疑,熱愛生活,自命是生活的情人,一個情人能不墮落么?因此我付出的代價是,我總覺得我做的任何事情,寫下的任何文字都是別人將來落井下石的把柄,我總是忐忑不安,恐懼著,害怕著,擔(dān)心著世界與我翻臉,我無法學(xué)會“沒有隱私地活著”,我只有豁出去,到東窗事發(fā)的時候再想轍吧。
【選自于堅著《相遇了幾分鐘》
人民出版社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