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家做衣服的鋪子,叫紅繡紡,看名字就喜歡,典麗中帶點風(fēng)塵的味道,仿佛是戲里花旦的眼睛,眼角斜斜往上挑著,濕潤的腮紅艷艷抹著傾城的風(fēng)情。進(jìn)了去,鋪子里雜陳著的布料別致得叫人愛不釋手,翻來覆去地揉捏把玩。一口氣做了兩條長裙,穿上,才覺出這家老板尺寸不太準(zhǔn)。遂有些暗淡的情緒。再想那名字,竟有了種被辜負(fù)的感覺。
喜歡“紅”字,仿佛是方才的事情。方才覺出這個字的情誼,方才覺出這個字的好。濃烈,美艷,是那種一顧傾城再顧傾國的絕色?!癶”是舌根音,很靠后,“ong”要圓唇,且是后鼻韻,發(fā)出的聲音端莊濃麗。但是,在“女紅”這個詞里,“紅”字的讀音是“gong”。女紅是什么?女子的手工是了。我非常不情愿承認(rèn)這個事實,說女子的手工叫女紅,多美麗。這個紅,是腮上的胭脂紅,柔媚的;是指甲上的蔻丹紅,嬌艷的;是出嫁時候鮮艷的嫁衣紅,忐忑不安的,羞怯的。紅,是能代指女子的一種顏色。讀工音,則色彩褪去,情緒退去,立刻乏味了。
母親工女紅。記憶到現(xiàn)在,她都是別的女人做女紅請教的對象。教個什么好看的織法,幫著做個收針什么的。還有,她總是婚禮上喜字和掛車頭大紅花的制作者。于是我感覺她是被尊重抬著的人。我特別喜歡自己母親被人們這么抬著,因我也有不小的好處。我常常會被選中做接新娘子的人,這樣的人一般加新郎和媒人才八個,余的六個,都是要長得伸展漂亮的小伙子和姑娘們,我是黃毛丫頭,眉眼都沒有長開,還是毛茸茸的胚子。我常感覺比我同齡的伴兒安逸,因為母親,我感覺到我也被人抬起來了。去接親的哥哥姐姐說:這是芳姑的女兒。然后那媒人應(yīng)著:啊,芳姑的???那坐駕駛室吧。那時候接親,開的多是大卡車,后斗里方便裝回女方陪嫁的嫁妝。接親的小伙子和大姑娘們包括新郎都坐在斗里,媒人才坐駕駛室。然后我就坐到媒人旁邊去了,口袋里還被塞滿接親用的花生紅蛋。
我家母親輩的女子們都有雙巧手,擅織、擅繡。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過的每一個“六·一”節(jié),都要求穿白襯衣。有一年的白襯衣,是舅母只用了一個下午就為我趕制出來的。大人們不知什么原因忘記提前為我準(zhǔn)備白襯衣了,“六·一”的前一天,母親才想起,但是她絲毫沒有慌張和歉意。舅母在晌午去了一趟鎮(zhèn)上,扯回一塊白確良。回家后她將縫紉機抱到有高高的門檻的正堂屋,堂屋內(nèi)高大而空曠的暗色被她劃開,迅速逃散了。只一會兒,就聽見縫紉機有節(jié)奏的噠噠聲在正堂屋里響起,清脆地?fù)舸蛟谒闹艿膲Ρ凇L觳梁诘臅r候,那件至今令我記憶猶新的白襯衣,領(lǐng)、胸、袖全部有層疊寬闊的荷葉邊的白襯衣,就穿在了我身上。我被衣服上繁復(fù)的荷葉邊簇?fù)碇饕粯?,小小的心里漲滿驚艷之感。我小心翼翼地打量,小心翼翼地走動,忽然就懂得了憐惜,也忽然有了對自己的喜歡。
十六、七歲的時候,姑媽給我織了件淡灰青的毛衣,用的是反針,沒做任何花子,她是打算在下擺一圈給繡上冰絲線的花朵,這樣就很有姿勢了??晌乙貙W(xué)校,她趕不齊了,花只繡了三分之一,要我將就著穿上。我把冰絲線和毛衣拿回了家,交給母親。母親翻來看了一轉(zhuǎn),用了非常自信的話說,我一個晚上就能繡完它。我沒有把母親的話聽真,我的姑媽是個女紅好手,略略還高于母親,姑媽用了一天的時間才繡了三分之一,母親怎么能一晚上繡完剩下的?母親在我上床睡覺的時候開始理線。她把臺燈埋得很低,一團(tuán)奶黃的光柔軟的蓋在她手上,她的手,和著某種旋律輕盈起落。半夜被母親拍醒,她滿臉笑容,說:“看,繡好了!才一點多呢!”那時我只是歡喜,只體味到歡喜。我的母親,你是多么溺愛女兒。你一定要承認(rèn)這溺愛,這于現(xiàn)在的我,是更大的歡喜。
女紅一直離我很遠(yuǎn),是刻意造成的。終于可以做做女紅了,也需要做女紅的時候,我的手的條件已經(jīng)過了學(xué)習(xí)女紅的最佳時期。但是很愛,就努力去學(xué)了。會了后,只愛繡花朵。一針兩針下去什么也看不出來,三針?biāo)尼樝氯ゾ陀辛四W?,五針六針下去就開了一瓣兒了,再往返幾針,一朵也就開,如此幾番的反復(fù),數(shù)朵開了,一片開了,簇粉擁紅,堆玉疊翠,繁復(fù)瑰麗。想來,從古至今,做女紅的女子,沒有不繡花的,我們不是用“繡花”來統(tǒng)稱做刺繡這類的女紅么。女子繡花,是繡她自己以及和自己一樣的女子。
只要捏上一根針,鋪開一塊白緞子,纖細(xì)和嫻雅就來到女子身上。她真就有那么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