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歌

陳道元

1月，妻子沈星璧腦梗塞復發(fā)，連續(xù)搶救46小時回天無力，享年78歲。從此，我承受著沉重的喪偶之痛。

星璧是四川中江人，1956年畢業(yè)于西南師范學院，是個普通的工作人員，雖一直勤懇認真地工作，實在沒什么可以稱道。但她是我的賢內助，我們家的大功臣。

中江是小縣城。星璧出生于一個經濟拮據的家庭。這使她在家務方面很能干，也使她從小就很堅強。她母親先后生育了15個孩子，其中10個夭折。她是老大，父親不讓她上學，要她幫著帶弟弟妹妹，所以她姑娘時代就懂得怎樣帶孩子。但她很不甘心，倔強地爭取上學，就這樣，12歲才進了小學一年級。她非常努力，中學畢業(yè)后，考上了大學。

我和她是1953年相識的，通過妹妹道林介紹。她是道林的同學，在重慶北碚讀書。我們約定每周六晚上互相寫信，雙方都很真誠坦率，很快進入戀愛狀態(tài)。1954年春，我去重慶看她，一見如故，一周多后就訂了婚，三年之后喜結連理。兩人遙遙相對五千里，書信熱戀三年多，結婚之前卻只在一起相聚約半個月，一時傳為美談。

我年輕時候經常出差，一走就是數月，甚至曾連續(xù)在外一兩年。即使在家里，我也常要寫些東西，幾乎完全不做家務。對此，星璧毫無怨言，在姑媽幫助下帶好了兩個兒子，管好了家，讓我一心工作，沒有后顧之憂。她是一個模范妻子，在家里積極操勞，即使病到晚期，也堅決不要我請保姆或鐘點工。

22日那天，我讓她睡會兒午覺。她不樂意，要在北陽臺改造的廚房洗碗。那里比較冷，導致腦梗塞復發(fā)。

星璧為人慷慨而有責任感。我們收入不高，1980年代漲工資以前，兩個人加起來不到200元。她父親在經濟困難時期去世，母親沒有工作，除一個弟弟已大學畢業(yè)有工作外，還有3個沒有成年的弟弟和妹妹，我們每月拿30元給他們。我父親是大學教授，由于被錯劃為右派，收入不多，我每月給母親寄15元。“文革”時期，我弟弟由于派系斗爭被關進監(jiān)獄，沒有收入，而他的第二個孩子剛剛出生。我和星璧商量，她毫不遲疑地表示每月給弟妹寄15元。這樣，我們將她的工資全給了雙方的家人。

3年后，弟弟冤屈得伸，出獄繼續(xù)工作，她又爽快地表示不要弟弟還我們錢?？梢韵胍姡覀兗也⒉桓蛔?，但她善于持家，每月雖無余錢，也不覺得困難。近幾年，她弟弟妹妹的孩子進了大專，她又主動提供資助?，F在這些孩子都已畢業(yè)，工作很好。她大弟是搞地質的，在貴州工作，將他的一雙兒女先后送到南京，住在我們家上中學?？梢哉f星璧帶出了4個孩子。他們全都聰明正直，一個本科畢業(yè)，一個是中國和加拿大的碩士，一個是英國碩士，一個是中國碩士。她是稱職的好母親和好姑母。

1993年，星璧因腦梗塞住院。出院后我成了她的護理，陪著她安然度過了15個春秋。常有人說我是她的好丈夫，沒有我就沒有她。然而，40多年前，沒有她就沒有我啊!

那是在1966年的“文革”初期，我38歲，受到了沖擊。我沒有經歷過那樣的風雨，幾乎有一個月不能正常睡覺，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患了精神分裂癥。我好多次想走絕路，甚至反復地想該采用哪種方法。幸虧每天從班上回來，星璧都給我極大的安慰和鼓勵，還邀請一位為人很好的老師來家里熱誠開導我。他們說，你沒有做過壞事，再也別多想，要堅強地活下去。星璧還說，不論將來如何處理，我和孩子都一定和你在一起。她好幾次帶我到北京的安定醫(yī)院做神經病治療。在他們的關懷和幫助下，我終于度過最困難的日子。如果當年沒有她，這世上早就沒有我了!

1月24日，醫(yī)生說她將于半小時后死亡，讓我和兒子進去看她。我們緊靠在她床前，這時，我想到50多年前她給我的情書中說過的話。她說她看了一篇小說，妻子身患著重病，最后在深愛著她的丈夫懷抱中死去。她說，將來我就要倒在你懷里死去。

如今，她真的即將離去了，我想完成當初的約定。當時她躺在床上，身上接著一些管子，沒法把她抱起來。我就輕伏在她的胸前，緊貼著她的臉，聽監(jiān)護儀發(fā)出她心臟跳動的聲音，逐漸地減弱，直至完全停止。我就這樣將她送走了。我想，我已盡力實現她當年的愿望。

星璧是2008年1月24日中午在南京走的。我們1957年1月24日晚上在北京結婚，高高興興、親親熱熱一起過了51個整年，一天不多一天不少，只差了5小時。星璧，你真行，選擇這么好的一個日子!

近來，我常回想我們的結婚儀式。那是在北京清河的水電部技術改進局三樓舉行的，簡單、正規(guī)、溫馨。我至今珍藏“結婚紀念”簽名綢。我在儀式上講話，還唱了阿爾巴尼亞民歌《含苞欲放的花》——這歌充分表達了我對星璧的激情。我從沒向其他異性朋友唱過這首歌，我高興我對她一直保留著當年的激情。她走了我當然難受，但也沒有過度悲傷。我作了一副挽聯送給她“風風雨雨五一載，歡歡喜喜共白頭”，橫幅“一路走好”。

關于骨灰，有位好朋友建議用樹葬：將骨灰埋在地里，上面種一棵樹，樹前立塊石碑，寫上死者名字以及生卒年份，以便后人祭掃紀念。我想，我們來自自然，也應回歸自然，這棵樹以逝者骨灰為營養(yǎng)而生長著，既蘊含葉落歸根的精神，又意味著逝者生命的延續(xù)。以后我走了，將我的樹種在她的樹旁邊——我們永遠在一起，“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我們無愧于這兩句詩。最近幾年里，我們乘著飛機飛往恩施、烏魯木齊、海南、深圳、珠海，還兩次遠隔重洋飛到加拿大和美國。我們真做到了比翼雙飛!

年輕時候我曾讀過俄國詩人斯切潘·什巴喬夫的詩“愛情”。我非常喜歡它，曾給星璧念過，與她共勉；也曾在孩子和年輕朋友的婚禮上朗誦它，為他們祝福。今天我很愿用這首詩為她送行

愛情，／要善于珍惜。／天長日久，／更要加倍珍惜。／愛情，／不是坐在公園長椅上的嘆息，／也不是春天花前月下的散步。／一切都可能發(fā)生：／夏天的炎熱，／秋天的泥濘，／還有那冬天的暴風雪。／要在一起過一輩子啊!／愛情，／是美好的歌，／但這首歌不容易寫，／要用一輩子才能把它寫成啊!

親愛的璧兒，我們終于用一輩子寫成了一首美好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