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傳承之謎

周　嶺

文化傳承、歷史積淀對一個人的影響是很大的，那么，曹雪芹“批閱十載，增刪五次”完成的《紅樓夢》是如何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吸取營養(yǎng)的?儒、道、佛家等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對他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怎樣的影響呢?

中國歷史上對知識界、文化界影響最大是儒家、道家和佛家思想。滿族入主中原之后，為鞏固統(tǒng)治、籠絡漢族知識分子，分化人們的意識，統(tǒng)治者極為重視儒、釋、道三家思想的宣揚。曹雪芹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耳濡目染對這些哲學、宗教思想有了比較深入的理解和學習。曹雪芹從這些思想中吸取了哪些營養(yǎng)?又有些什么感悟呢?它們對曹雪芹的文學創(chuàng)作究竟有著怎樣特殊的影響呢?

從《紅樓夢》里可以看出來這些思想對曹雪芹都有很大的影響?！都t樓夢》開章就是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后來他們幻化成跛足道士和癩頭和尚，并引出了紅樓夢的故事。大荒山無稽崖下的一塊頑石凡心大熾，一心要來世間走一遭，二仙師聽畢，齊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倒不如不去的好。”這些談話所隱含的就是佛家、道家的哲理。

儒、釋、道三家對曹雪芹的影響不只體現(xiàn)在他對傳統(tǒng)文化十分全面的學習和了解上，更重要的是他接受過來之后能夠融會貫通，進而產(chǎn)生出一整套自己的想法和認識，并在《紅樓夢》中游刃有余、爐火純青的運用。儒、釋、道三家思想在發(fā)展的過程中難免會世俗化，妥協(xié)于人情世故和經(jīng)濟利益，對此曹雪芹是如何對待的呢?

這些被世俗化的東西在《紅樓夢》里有很多體現(xiàn)?！都t樓夢》里出現(xiàn)了王道士、張道士、馬道婆等幾位道士。第二十九回“清虛觀打蘸”張道士出場。他是當年國公爺出家的替身，是皇上親封的非常有級別的道士，但是在與賈母的會面中，他不但非常會應酬奉承，說寶玉是當年國公爺?shù)母遄?，還給寶玉提親；王道士也是很世俗的道士，香菱受夏金桂虐待，寶玉向他尋嫉妒的方子，他沒有悲憫之心就罷了，還故意逗寶玉笑；馬道婆是寶玉記名的干娘，但卻收趙姨娘錢財，害王熙鳳和寶玉一場。

王熙鳳弄權鐵檻寺遇到老尼姑凈虛，他們合謀三千兩銀子，搶人家的媳婦，最終害死了張金哥和長安守備。非但如此，凈虛的徒弟智能也是凡心未了，看上了秦鐘。由此可見，曹雪芹對這些世俗化的東西基本上全部持否定態(tài)度。

但是，曹雪芹對世俗化的儒、釋、道持否定態(tài)度并不意味著他對儒、釋、道本身的理論玩世不恭，恰恰相反，他對這些哲理是肅然起敬的?！都t樓夢》中有許多闡釋儒、釋、道經(jīng)典教義的內(nèi)容，充分體現(xiàn)了曹雪芹本人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領會和感悟。那么，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是以怎樣的方式來闡釋儒、釋、道經(jīng)典教義的呢?

他把一些道理用深入淺出的方式巧妙地表現(xiàn)出來，尤其是將之糅合在故事里，用他獨特的領悟把這些東西闡釋出來。比如他在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雙星”里，讓史湘云、翠縷一路談起很玄妙的陰陽之學來：萬事萬物都有陰陽，陰盡了就是陽，陽盡了就是陰，通過活潑的答問，使陰陽的變化淺顯易懂。第二十二回“寶玉悟禪機”也是用類似手法來表達，寶玉和黛玉、寶釵鬧了矛盾之后心里很不是滋味，回來以后在《南華經(jīng)》后面續(xù)了幾句：“無可云證，是立足境”，后來這個偈語就被寶釵、黛玉、湘云看到，黛玉說“無立足境，是方干凈”這才是悟。寶釵一番評論之后講道：當日五祖弘忍要傳衣缽的時候，上座神秀和六祖惠能每人寫了一首偈語，六祖惠能的偈語悟的才是最透的：“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蓖ㄟ^簡單的故事，表達的是曹雪芹對儒、釋、道精神的與眾不同的獨特闡發(fā)，把深奧的“禪”舉重若輕地講了出來，比讀理論書輕松得多。

但是，曹雪芹對此的闡發(fā)還只是對經(jīng)典的粗加工，深諳儒、釋、道精髓的曹雪芹在《紅樓夢》中，精心提煉和領悟出了一個震古爍今的創(chuàng)新觀點。那么這一觀點究竟什么?它又會是怎樣的石破天驚呢?

曹雪芹在表達這些觀點的時候，無論從形式上，還是在內(nèi)容和領悟的層次上都有自己的心得，他提出了“正邪兩賦論”的觀點。

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給賈雨村講說都中新聞，說起寧國府的怪事：先是大年初一生下一個小姐，后來又有一個公子生下來口里就含了一塊玉，并且抓周的時候只抓脂粉釵環(huán)，想來是個沒出息的孩子，但他聰明絕頂，只是說起話來讓人不可理解，如“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人，便覺濁臭逼人”。冷子興說看來這孩子將來色鬼無疑，但賈雨村卻陡然悍然厲色，說道：“人是要秉氣而生的，而氣分兩種，一種是正氣，一種是邪氣，秉正氣而生一定是大仁，秉邪氣而生一定是大惡，大仁落世的時候天下大治，大奸大惡的人來了之后天下大亂。但歷史并不是這兩種人構成的，現(xiàn)在太平盛世，國泰民安是因為正氣很多，正氣充盈天地之間，多出來的正氣就在田谷山野之間飄蕩，邪氣偶然也會從深山大壑里泄出來一些和清明靈秀之正氣相遇，偶爾就會有秉正邪兩氣而生的第三種人，他們既不是大仁，也不是大惡，聰明靈秀在萬萬人之上，怪癖邪謬又在萬萬人之下。”

“正邪兩賦論”是曹雪芹在《紅樓夢》中的一個創(chuàng)舉，他的文化傳承與這一創(chuàng)新思想之間究竟有著怎樣的聯(lián)系呢?秉正邪兩賦之人究竟有哪些獨特之處呢?

秉正邪兩賦之人共同的特點在于：第一，他們當時都是沒用的，或不被人所用，或根本不起什么作用；第二，他們都得到了后世的高度肯定。一部歷史很大一部分是秉正邪兩賦之人的貢獻，而這種貢獻概括成兩個字就是“教化”，人類從蒙昧狀態(tài)發(fā)展到文明狀態(tài)最離不開的也是“教化”。曹雪芹極度推崇這樣的人，他從這樣的人身上吸取了營養(yǎng)，又加上自己的理解和感悟在書中塑造了一組秉正邪兩賦而來的人物，這些人物的代表就是賈寶玉。

“秉正邪兩賦”是曹雪芹在深悟歷史積淀之后獨創(chuàng)的一個宏論，是他最重要的思想，從這一點我們才能更好地理解《紅樓夢》這部書，正像魯迅所說的：“自《紅樓夢》一出，傳統(tǒng)的思想和寫法被打破了?！币膊拍芨鼫蚀_地評價曹雪芹本人：他像歷史上的一系列的秉正邪兩賦而生的人物一樣給后人以“教化”——寫就了一部足立千古的《紅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