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轉鈴
為了等法國國慶,我已在巴黎住了整整五天。一張通票,一袋面包,我在烈日下奔命于巴黎各大博物館之間,努力將有關法國大革命及文藝復興的種種塞入腦中。每天深夜,拖著疲憊的步子回到離盧浮宮最近的青年旅社,覺得自己像一只幸免于秋寒的蚊子,正苦捱著等待春天。碧玉色的塞納河,奇跡般的盧浮宮,宏偉壯闊的協(xié)和廣場,這一切都不能再使我激動。惟一期待的就是法國國慶那天的狂歡。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法國大革命的起義軍攻占了巴士底獄,不但標志了法國大革命的勝利,還對整個歐洲的封建格局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所以法國國慶日,其實直譯過來是,巴士底日。
在青年旅社同宿一屋的女孩子們,各有各的來歷。睡在我上鋪的是個溫婉的中國女孩,香港大學環(huán)境專業(yè)的博士,來巴黎開會,順便作些觀光。兩個美國來的女孩,一個瘦高,一個結實,都扎著利落的馬尾辮。每次回來,總看到她倆坐在床沿上晃蕩著兩條長腿,把一大袋薯片嚼得咔嚓作響……天哪,對一個胖子來說,滿屋子的薯片香氣是最大的折磨。這么愛吃薯片,肯定是兩學生嘍。攀談起來,才知道她們早就工作了。“我們是高中老師?!苯Y實女孩哈哈大笑。“教數(shù)學!”高個女孩補充道。我盡力做出見過大世面的樣子,腦海中卻浮現(xiàn)出高中數(shù)學老師背包出國自助游的古怪景象。對面的兩個女孩從巴西來,棕色的卷發(fā),巧克力色的皮膚,大而深的眼睛,叫人看了心里怦怦直跳。問她們的年紀,居然只有18歲!這下可好,高中畢業(yè)生和高中老師都齊活了。想我老人家十八歲的時候,腦袋里大概還只有一灘液體,尚未升級成可供思考的灰色小細胞??扇思遥呀?jīng)穿越世界作環(huán)球自助旅行了。我這一輩子,已經(jīng)沒有了補救的可能,只能暗暗發(fā)誓,如果自己的孩子到了16歲還沒有做過長途旅行,我就掐死他。
等待的日子雖然顯得漫長,在終日的奔波中也就沒心沒肺地過去了。七月十四日的早晨,盛大的士兵游行和空軍檢閱,同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們相會在盧浮宮邊。可因前幾天太過勞累,我身心俱疲,直到日上三竿方醒。醒來看鐘,啊,指針赫然指向十二點!我錯過了游行,心中卻有一種古怪的滿足。也許我等待的不是游行本身,而是錯過游行那一剎那的快感吧。同宿舍的女孩們也陸陸續(xù)續(xù)地回來了。
“嘿,你們?nèi)タ从涡辛藛?”我叫住那個高中數(shù)學老師。
“當然!你沒去嗎?”她驚訝地望著我。
“是啊,我睡過頭了!游行怎么樣?”
“我們也不知道?!?/p>
“為什么?”
“人太多,我們什么也看不到。”
她的同伴打斷她:“我好像看見有飛機飛過。”
“不過看不清,只聽見聲音,嗡嗡嗡的。”
“那算什么,我睡在床上,都聽見了飛機的聲音?!?/p>
“沒辦法,里三層外三層的都是人,我們拼命踮起腳,還是什么都看不見?!?/p>
“不過,法國國慶游行你們在場,想想這個就感到滿足了?!?/p>
“是啊。今晚埃菲爾鐵塔下還要放焰火呢!要記得去啊?!?/p>
兩個女孩精力充沛地沖出了門外。叫人又佩服又好笑的美國人哪。
一到傍晚,我草草啃了幾口面包便向埃菲爾鐵塔進發(fā)。如何進發(fā)?坐地鐵。巴黎地鐵密如蛛網(wǎng),破如北京,若在中央車站換乘,甬道長得強迫人聯(lián)想起上海一號線換二號線的人民廣場站。曾有個法國馬賽來的男孩對我驚嘆:“巴黎的地鐵太有效率了!它竟然可以帶你去任何地方!”和馬賽晚上九點半就消失掉的公共交通相比,巴黎地鐵當然是“太有效率”了??擅慨斘译S著人潮,在壓抑的灰色通道中“嗵嗵”地交換單一而恒久的步伐,我總控制不住地覺得巴黎地鐵是一個巨大的騙局,每一個目的地都是人們用腳走到的。抱怨歸抱怨,地鐵還是要搭。我自認在巴黎城中摸爬滾打了好些時日,坐上地鐵便安詳?shù)乜吭陂T邊小寐。車到埃菲爾鐵塔前一站,我整好背包,準備下車。這一站真是實打實的漫長……我隨著人流擠出車廂,瞠目發(fā)現(xiàn)已是埃菲爾鐵塔的下一站!“警方怕人多危險,把埃菲爾鐵塔一站封了?!痹瓉砣绱?。英美人會奇怪,無可厚非,身為中國人,還對這手法大驚小怪就太矯情了。這時每個人都開始嘟囔,令洶涌的人潮發(fā)出轟隆隆的議論聲。
帶著一身的汗臭,我終于看見了遙遙在望的埃菲爾鐵塔。這里是個公園,許多人已在草也上鋪好野餐布,就連公共廁所的頂上都坐滿了人,看書的看書,聊天的聊天,看上去都做好了等一個星期的準備。我趕緊見縫插針,席地坐下。閑極無聊,便和身邊的男孩女孩們攀談起來:
“嘿,你是從哪兒來的?”
“聯(lián)邦加州。你呢?”“西雅圖。”“摩洛哥。”“日本?!薄氨壤麜r。”“中國。”“德國?!薄鞍⒏ⅰ!薄?/p>
“奇怪,我怎么沒碰見一個巴黎人?”
“我也沒碰見過。”
“我也沒有。”
“巴黎人都上哪兒去了?”
日本女孩打開旅行圣經(jīng),用蹩腳的英語念道:“每年法國國慶的焰火和游行都會吸引眾多外國游客在巴黎云集。然而絕大多數(shù)巴黎人為了逃避嘈雜,都會在這天前后逃至郊縣。游客們將不無遺憾地發(fā)現(xiàn),在這個盛大的節(jié)日,他們將和另一群游客一起度過?!?/p>
大家努力地將日式英語拼湊成句,終于爆發(fā)出一陣狂笑。
不知何時,夜幕已經(jīng)降臨。埃菲爾鐵塔通明的塔身忽然暗成一具漆黑而有尊嚴的雕塑,伴著蠱惑人的音樂,塔下亮起了精致的焰火,每一朵都像打在人們的心尖上。人群一下子安靜下來。法國人嘛,不愧是藝術驕子,實用的東西做得亂七八糟,觀賞性的東西總是當稱一流。
在明明滅滅的焰火流光下,西雅圖男孩舉起了德國的黑?。骸皝恚屛覀?yōu)榉▏鴩鴳c干杯!”
“干杯!”美、德、中、比、日、阿一齊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