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須跨過這道坎

董　閣

十三歲那年的冬天，特別冷。夾帶著冰雪的風(fēng)抽過早已干凈得發(fā)白的路，叫囂著，要把陳年的油髓都刮出來似的。我手上便第一次長了凍瘡。

那天晚上回家，我右手的無名指腫得蘿卜一樣，彎起來感覺像折一管滿滿的牙膏。我的父親皺著眉頭，給一個醫(yī)生打了電話，才知道是凍瘡的一種。我的外祖母嘮叨著燒了熱水。茶壺嘶嘶突突地響著，襯著她那濃重老土的鄉(xiāng)音，鏗鏹得叫人難受?！罢劬潘囊赘鹂蓛骸＃ㄟ@就是一個坎兒。）”她頓了頓，把水倒在盆里，“果區(qū)老，掖九果區(qū)老。（過去了，也就過去了。）”熱水的蒸氣叫我閉上了眼，她又嘮叨了好些，和眼前的景兒一樣，都模糊了。誰不知道這些，只成日價地說。老人都這樣，覺得自己那些陳年的經(jīng)驗是金子，沒事就要拿出來炫耀教訓(xùn)一番。

她拿住我的手，放到熱水里，過了一會兒，只覺得腫的那手指癢得難當(dāng)，就伸手抓了兩下。外祖母不免又教訓(xùn)一通。她以前就對我說過，凍瘡是很可怕的東西，冷了疼，熱了癢，冬天紅腫，夏天流膿，長了年年長，今年一個手指，明年就都有了，又難治，弄不好就是一輩子的麻煩。我以前也都沒在乎，她做了肥厚的棉手套，怪難看的，誰戴！父親只說：“我明天還要出差，你和姥姥在家，可好好的。我回來帶你去醫(yī)院看看，也沒什么?！蔽乙矝]說話，恨恨的，只是掰弄著指頭。能說什么，已經(jīng)這樣了，能怎么著呢？

第二天早上起來，“已訝衾枕冷”，卻未“復(fù)見窗戶明”。我冷笑，看著父親的空床，再看看手指，心想，北風(fēng)卷地百瘡生，把人都卷走了倒干凈。我仍舊自己走去學(xué)校。拗不過外祖母，戴了那副手套，臨出門還和她吵嚷著：“你叫我往哪里放去？人家看見了，都笑死了！”摔了門就出來了。風(fēng)打在臉上，一下子就僵了，倒有點火辣的感覺。我跑著，想著今天還要選干部。

剛開學(xué)，事就多，早到了幾分鐘，就被叫去打掃衛(wèi)生。我指著值日生表說荷青呢，今天不是她打掃么？梅紅橫了眉毛：“花老師叫她去教導(dǎo)處有事。你掃一下就不行？”我也氣了，說干什么叫我去？自己手疼是怎么的？蕙藍(lán)在一邊就來勁了，冷笑說：“梅紅，你也別叫她了，花老師還等你呢。我來掃?！蔽乙簿筒徽f話，壓著火坐下看書。還聽見蓮素、蘭紫幾個在那邊嘀咕：“……只知道自己看書……”正好棠雪進(jìn)來對我說：“水仙，花老師叫你去呢。”我就把筆一摔，大步走到辦公室?；ɡ蠋熞娢胰チ苏f：“水仙啊，來幫我把這名單抄一份?！蔽夷没厝コ?，手怎么也覺得不舒服，倒腫得更厲害了，不由心里煩得很，歪扭著抄一下就交了。第一節(jié)課班會，選干部。我每學(xué)期都做學(xué)習(xí)委員，心里已經(jīng)平靜到無聊。但蓮素讀選票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對了。糊涂了幾分鐘，就看到結(jié)果差了兩票，蕙藍(lán)做了學(xué)習(xí)委員。

進(jìn)家，我是把門踢開的。見到桌子上一副新的米奇的皮手套，抓起來就扔到地上。晚飯的時候，外祖母說：“我給你說個故事吧？”我厭煩地攪著粥，也不講話。只覺得想把這粥碗扣過來，把這個叫人惡心的俗世都扣在底下，就徹底心凈了。只聽外祖母說：“我小時候，有一年也是的，凍得呀，不得了。家里沒菜吃，都凍爛了。窮得揭不開鍋。我和我二姐就去人家豬圈里撿豬吃剩的糧食殼子，玉米棒子燒。我爹還喝酒，跟人打架。他老是說‘這冬天就這么個坎兒，過了也就過了。一家人都說他砍家里門坎子?？删瓦@么樣，還真熬過去了。后來快開春兒了，都暖和了，有天早上媽哭著告訴我說半夜里看見爹又喝了酒出去，回來鼻青臉腫。正想不理他，見到他又悄悄兒拿出來一兜子煤渣，往火里倒了點兒，藏床底下了。我摸床底下，就是有一個兜子，半兜煤渣。其實我爹隔幾天就去人家礦上偷點兒煤，叫人打的。要不然這冬天怎么能過呢。后來爹就說‘冬天這坎兒過不去，你們又給我臉子，這家也就散了。啥時候難，總就是那個坎兒，越卡著，就越難了。但過了也就過了?！蓖庾婺刚f完了，見我在聽，便又加上一番說教。我低了頭，心里知道，這些事兒都是我討厭的那老一套堆起來的，也就笑笑說：“姥姥，你嘮叨這坎兒啥時候兒能過去??？”她也笑：“不嘮叨你就學(xué)這么好了？”

后來的事也無非是次日道了歉，大家和好。父親回來后，我還向他炫耀著那手套，他大笑著說：“什么！那是我那天早上很早起來去給你買的！回來你走了，姥姥抹眼淚兒呢！”我不免又紅了臉傻笑。

人，難的時候就是個坎，不論事情還是心情，像一道屏風(fēng)，似乎是鋼硬而不得逾越的，愁悶、悲苦、記憶、時光和著各種難以言說的滋味，成了燭聚沉香，秋雨落葉，倒銹了寶釵的鎖，枯了黛玉的竹，越沉越深了?？墒且Я搜?，抬了腳，見了一日的太陽，那么過去了，也就過去了，仍舊是柳暗花明，萬紫千紅的一片。

階柳庭花，檀板金樽的日子畢竟是少的，多的時候，仍是在熟悉的或不熟悉的坎兒邊轉(zhuǎn)，也許摔倒了，也許剛爬起來，滿身的泥污，望著殘缺的月亮興嘆：“幾時收得面上珠，點點斑斑茫無處；卻不知眼前只一道秀做山水，不論人情世故；假做憂愁，腳下就是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