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有愁無鄉(xiāng)，有家無歸

烏力斯

“飄忽不定可能就是人生的意義。如果每個人都能找到家，我們今天也就找不到那么多的無家可歸的感覺了?！?/p>

一本冒犯“北大”的書

“我覺得北大的評論家太敏感了?！遍愡B科的眼睛血紅，臉色蠟黃，看上去很疲倦。

閻連科的長篇小說《風雅頌》剛由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便引發(fā)北大師生的強烈反彈，網(wǎng)絡上先后出現(xiàn)北大學生《我憤怒：閻連科在〈風雅頌〉中詆毀北大！》、《我燒了閻連科的〈風雅頌〉！》等言辭激烈的帖子；報刊上也出現(xiàn)了幾位北大評論家對這部作品的批評，他們認為，閻連科借小說“影射北京大學，詆毀高校人文傳統(tǒng)，肆意將高校知識分子形象妖魔化”。

這一切，與閻連科《風雅頌》里提到“‘清燕大學是皇城里最好的文科大學”有關。這所大學里的中文系副教授楊科提著耗時5年完成的《風雅之頌》回到家時，迎接他的竟然是妻子與副校長通奸的場面。不久，因抗擊沙塵暴給學校帶來麻煩的楊科被清燕大學的領導們舉手表決送到了學校附屬精神病院。在精神病院，他被院長指派給病人們講解《詩經(jīng)》，病人們反響無比強烈，掌聲雷動。楊科逃回到耙耬山深處的老家前寺村，他記憶中的桃源已發(fā)生巨變，他當年的初戀情人玲珍已經(jīng)成為縣城天堂街的地下妓院老板，那些坐臺小姐成了他最求知的學生、最熱忱的知己。等他再回到清燕大學時，他的《風雅之頌》成了妻子趙茹萍的《家園之詩》，副校長已經(jīng)成為校長，公然與妻子同居；老家的初戀情人因艾滋病身亡，留下一個長得與玲珍一樣的女兒，在她和李木匠的新婚之夜，楊科因為妒忌掐死了新郎，領著天堂街的小姐們和一批專家、教授逃向“詩經(jīng)古城”……但最后等待他們的是虛無與幻滅。

面對文學以外的猛烈批評，閻連科很意外。“之前，我的一個中篇小說《兩程故里》故事背景發(fā)生在宋朝程頤、程顥的故鄉(xiāng)，當?shù)氐拇迕裾f我不尊重他們的祖先，他們要到我老家的村莊打架，后來他們知道我們村莊做好了迎擊準備此事才作罷。這件事情發(fā)生我可以理解：因為他們是農(nóng)民。但是北大師生的反應那么劇烈，認為小說是詆毀北大，這樣荒誕的反應超出我的想象?！?/p>

其實，如此激烈的反應并非沒有預兆。《風雅頌》在今年第2期的《西部·華語文學》發(fā)表后，閻連科從各種渠道聽到一些消息，“有人說這個小子是挖我們北大的祖墳，挖我們教育的祖墳”，這些話已經(jīng)在圈內(nèi)流傳開來。這讓《風雅頌》的出版異常艱難。“先是江蘇文藝出版社，在簽合同的時候以題材敏感為由給退了；接著作家出版社要出，提出20條意見，讓我修改結尾，但后來給領導看又說小說太灰暗、沒有正面人物；再后來又給了東方出版社、人民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最后到了江蘇人民出版社才出版”。

書出版后不久，《文學報》的批評專題也出來了。北京大學中文系副教授邵燕君批評說：“作家對主人公置身的大學文化的精神實質(zhì)缺乏深入理解，夸張變形變成荒誕不經(jīng)且齷齪不堪，致使對‘現(xiàn)代人精神家園失落這一命題的探討本身喪失家園基礎，而對‘風雅頌、‘清燕大學等文化符號或浮泛牽強或扭曲粗暴的借用更有嘩眾取寵之嫌?！?/p>

另一位文學博士李云雷則尖銳批評說，“作者對大學與文化界的情況及其運作機制很不了解，但裝作一副了然于心的樣子，又施之于猛烈的批評，批評得很不到點子上，隔靴搔癢，讓人看了覺得有些可笑。小說還堂而皇之地影射北大，批評北大當然可以，不少人包括我對北大也很不滿，但像他這樣無中生有地搞‘影射，卻是批錯了地方，又用力過猛。這應該是犯了寫作的大忌，沒有貼著生活寫、貼著人物寫，反而將自己的臆想當作了批評的對象。”

閻連科并不同意邵燕君、李云雷等人的批評?！澳憧梢詮奈谋旧蟻矸治?，批判《風雅頌》寫得一點都不好，很粗俗，但作為一個批評家用真實和不真實來判斷小說，說我是詆毀北大，我覺得是他們的藝術眼光沒有我想象的那么高，他們的文學修養(yǎng)不如我想象的值得尊敬。閻連科并不是一個現(xiàn)實主義的作家，因為這個故事本身不是現(xiàn)實主義的，這個小說我一直說它是荒誕的?！?/p>

同樣來自北京大學中文系的教授陳曉明認為，閻連科是中國少有的有理想、有責任的作家之一，盡管閻連科的作品很多都是一種對社會現(xiàn)實的極端性批判，但是這些批判也確實擊中了社會的一些軟肋。對閻連科新作《風雅頌》的爭議，陳曉明不以為然。他說小說只是作家的一個“白日夢”，所謂影射北大、清華，只是作家有意玩弄的一個“小花招”或“噱頭”，但作家本身對清華、北大并無歹意，只是對大學文化、大學精神的一種廣義性的評判，何況小說本身就是虛構的作品，從這個角度來講，去追究名字的真實性就顯得沒有意義了。

《當代作家評論》主編林建法則表示：“大學精神的淪落是不爭的事實，以為大學教授們還是過去意義上的‘人類靈魂工程師，恐怕只是部分學者、教授們的一廂情愿。當然，楊科這個知識分子的形象在現(xiàn)實生活中盡管有一定的代表性，但他并不代表中國教授的整體情況，據(jù)此認為閻連科在妖魔化整個知識分子群體言過其實?！?/p>

個人的精神自傳

在接受記者專訪時，閻連科一再提及《風雅頌》是他個人的精神自傳。“這本書的故事是虛構的，但精神內(nèi)核和人生體驗是我自己的。”

和莫言、賈平凹的人生經(jīng)歷相同，從農(nóng)村走進城市的閻連科，1958年出生于河南嵩縣的一個偏僻小鎮(zhèn)——田湖鎮(zhèn)。他是家里出生的第四個孩子，上面有兩個姐姐一個哥哥。閻連科的父母都是兩眼不識字的農(nóng)民。

該讀高中時，家里經(jīng)濟困難，供不起閻連科讀書了，連吃飽飯都成了問題。在新鄉(xiāng)水泥廠打工的叔叔，把18歲的他帶去做工。那個時候，當泥瓦匠的閻連科一天要推許多車沙土、石料，還要學會攪拌、砌墻蓋瓦。

在這段期間，天天從事繁重勞動的閻連科在文學刊物上看到張抗抗的小說《分界線》，因為這篇小說，張抗抗從北大荒農(nóng)場被調(diào)到了哈爾濱，從下鄉(xiāng)知識青年變成了作協(xié)的一名工作人員。這讓他看到了改變自己命運的希望?！拔野滋鞆氖缕D苦的勞動，晚上在煤油燈下寫作。父母完全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害怕我得了神經(jīng)病，但又覺得這件事神奇。”閻連科回憶說，以往一到晚上八點鐘，母親就熄了燈的，怕費油。那時候，家里對他最大的支持，就是讓他點燈寫作到深夜。

1987年底，為逃離農(nóng)村，改變命運，閻連科報名參軍，他終于可以吃飽飯了。到了新兵連，連長見他字寫得不錯，就讓他去編黑板報宣傳。部隊教導員張英培是個文學青年，愛寫古體詩，看到閻連科在黑板報上寫的順口溜詩歌，把他叫去聊天，看了他寫的小說后，把閻連科調(diào)到營里當通訊員。

1988年，閻連科的第一篇小說《天麻的故事》在武漢軍區(qū)的《戰(zhàn)斗報》上發(fā)表，他成了團里聞名遐邇的“秀才”。這讓閻連科覺得，寫作同樣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但如果能夠當上干部，他就可以永遠脫離土地留在部隊了。不巧的是，當閻連科符合提干條件的時候，正逢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結束，提干的名額全部讓給了從前線回來的士兵；等到下一輪的時候，上級下發(fā)文件說不再從戰(zhàn)士中直接提干，得通過考軍事院校提干?！捌胀ㄊ勘架娦Ｓ袀€限制，年齡不能超過20歲?！碑敃r閻連科已經(jīng)24歲了。正當他萬念俱灰準備復員回農(nóng)村種地時，已經(jīng)上了火車的閻連科被團長叫下車廂，因為他此前寫的一個獨幕劇在全軍戰(zhàn)士文藝匯演比賽中拿了第一名，上級給武漢軍區(qū)分了20多個提干指標，閻連科有幸成為其中一個。

閻連科提干以后，上調(diào)到了師部當了圖書管理員。心滿意足的小干部，找了城里戶口的隨軍媳婦，閻連科以為自己的日子可以安穩(wěn)了?！拔耶敃r通過文學改變了命運，但究竟當一個拿筆的作家還是當一個帶槍的高級軍官，我還是有些搖擺不定?！倍F(xiàn)實讓閻連科徹底放棄了將軍的夢想，一心一意走文學之路。1989年，憑著發(fā)表的一系列小說，閻連科成為了解放軍藝術學院的學員?？吹酵鷮W員中的莫言紅得發(fā)紫，更加刺激了他的創(chuàng)作欲望。這段時間閻連科逐漸受到文壇的矚目。

2004年，長篇小說《受活》把閻連科頂?shù)搅孙L口浪尖，一方面小說獲得了第三屆老舍文學獎，另一方面也讓他備受爭議。他接受了鳳凰衛(wèi)視《魯豫有約》的一次專訪。節(jié)目播出的第二天他接到了上級電話，命令他馬上從軍隊轉(zhuǎn)業(yè)?！耙粋€領導看了《受活》說，如果將來還要打右派的話，閻連科肯定是一個。”

此前3年里，閻連科曾反復打轉(zhuǎn)業(yè)報告，但上級以“愛惜人才”為名一直挽留，就是不批準他調(diào)離。如今一個電話就調(diào)到北京市作協(xié)，離開呆了這么多年的部隊，“這讓我有巨大的荒誕感。就像卡夫卡小說里一樣，一夜之間也許我能夠成為甲蟲?！遍愡B科說。

無家可歸的人

閻連科寫《風雅頌》的念頭產(chǎn)生于7年前。當時回老家的閻連科，從朋友那里聽說了一件事：河南一個高校的女副教授，因為學校名額限制，原本符合條件的她連續(xù)幾年沒有評上正教授。到了第三年，她的申報材料又送上去了，聽說和自己專業(yè)相近的校長夫人也要參評的時候，因擔心名額被搶走，她闖進校長的辦公室，當眾給校長跪下了，祈求校長給自己機會。

這個故事的結尾閻連科并不知曉。但幾年里，這個事情一直在他腦海里盤繞，后來有一天閻連科在北京參加了一個研討會，會議沒開多久，有幾位教授就在會場上低頭查看信封里的車馬費。會議結束次日，閻連科又聽說一位在會場上數(shù)錢的教授當夜去找“小姐”時，一邊撫摸著小姐，又一邊非常認真地教育人家從良讀書。兩個故事重疊以后，成為《風雅頌》的最初來源。

“河南的那個下跪的副教授讓我想到我自己，我在那個環(huán)境里可能也會做出同樣的事情。知識分子軟弱無奈的時候，他最大的力量就是下跪、求饒、求人。這些異化的經(jīng)歷和情節(jié)，確實來自我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和體驗?！?/p>

和所有農(nóng)村走進城市的作家一樣，從底層慢慢往上爬的閻連科知道權力對一個人的命運影響是多么重要?！敖裉煳覍ξ覀兝霞业拇彘L鄉(xiāng)長縣長都畢恭畢敬的，因為我的親人還在老家生活，雖然我已經(jīng)50歲了，職務也很高，但見到他們還是很恭敬的?！?/p>

身為知名的作家，閻連科連給鄉(xiāng)村侄男甥女們在北京找工作的能力都沒有，在親人期盼的眼光面前，他經(jīng)常覺得自己的無能為力。“我常常覺得我的人生是如此的沒有意義；３０年的奮斗，除了收獲有一身的疲憊和疾病，其余一無所獲，只剩下那些從來就招惹非議的文字?！?/p>

在北京居住了20年，閻連科經(jīng)常在夢里回到老家。“但我家門口的小河已經(jīng)不在了，后坡的桃花源也沒有了，天空一片粉塵，父母也不在了。村莊里的年輕人和中壯年都出去打工，只剩下老弱病殘，一點人氣都沒有。當年鄉(xiāng)村的詩意、鄉(xiāng)村的情誼都不在了。和當年的老朋友無話可說，很多時候大家非常尷尬，包括自己的家人，于是只能劃拳喝酒?！?/p>

都市和鄉(xiāng)村的彷徨一直困擾著閻連科。作為北京作協(xié)的專業(yè)作家，閻連科卻總覺得自己是異鄉(xiāng)人?！斑@是一個權力中心，是文化的名利場中心，和普通老百姓沒什么關系。你的戶口、妻子、孩子和房子都在這里，但你心里總是空空蕩蕩的，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有愁無鄉(xiāng)，有家無歸。《風雅頌》這部小說的土壤就是多少年來回家的意愿。”閻連科說，“這是所有從鄉(xiāng)村到城市的人的一個困境。我兒子這一代已經(jīng)非常融入這個城市，對他來說，家就是北京，祖籍河南。但對我們來說，北京是人生的驛站，把家給丟掉了。但是，飄忽不定可能就是人生的意義。如果每個人都能找到家，我們今天也就找不到那么多的無家可歸的感覺了。”

五十知天命。閻連科卻盼望能夠找到自己年輕時的激情和勇敢。他希望通過寫《風雅頌》，恢復到寫《受活》那樣的狀態(tài)和立場。他說：“對我這樣的作家來說，最好的年齡可能只有15年，也就寫兩三部長篇小說的時間，已經(jīng)沒有時間再供我去搖擺了?！?/p>

“從今天開始，我要像魯迅那樣，做個直面現(xiàn)實絕不妥協(xié)的人。對一個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還怕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