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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麥芽糖

      2008-05-30 21:26:11
      小說月報 2008年3期
      關(guān)鍵詞:洋樓乾坤麥芽糖

      曉 蘇

      1

      我是一個沒有出息的人,所以我每天都要給我爹抓背。我爹背上水分不足,皮膚總是干燥的,一年四季都癢。有癢就要抓,不然,我爹不光是身上難受,心里還容易發(fā)毛。我爹年紀一大瞌睡就少,他每天總是天一亮就起床。我爹一起床就要坐到我們家大門的門檻上去,兩腿張開,雙手按膝,將身體朝前一傾,后面就會露出一塊門板似的背來。每當(dāng)我爹擺出這樣一種姿勢,我就得趕快去給他老人家抓背了。給我爹抓背,簡直成了我每天早晨起床后必做的功課。為了我爹那個背,我一年到頭都沒能睡上一個早床,要是哪天起床稍微晚一點兒,我爹就會坐在門檻上扯起嗓子喊,務(wù)農(nóng),你怎么還不起床給我抓背?想把老子癢死啊!

      臘月二十三這天早晨,我沒有像往常那樣天一亮就起床。頭天晚上,我熬了三鍋麥芽糖,一直熬到深夜,上床沒睡到三個鐘頭雞就叫了。再說了,這天是小年,所以我就想睡一個早床。但是,我爹可不管這些,他照樣是一起床就坐到門檻上等我去給他抓背。在迷迷糊糊中,我聽見我爹用埋怨的口氣問我老婆,務(wù)農(nóng)今天是怎么啦?我老婆說,今天過小年呢,他想多睡一會兒。我爹說,難道過小年我的背就不癢了?我老婆說,他昨晚上熬了三鍋麥芽糖呢。我爹說,熬三鍋麥芽糖算什么?我年輕時一晚上打十雙草鞋第二天早晨照常起來放牛。聽我爹這么說,我只好趕緊穿衣起床。一邊系扣子一邊往門檻那里走的時候,我有點兒傷心地想,誰讓自己沒有出息呢?

      我爹也說我沒有出息。他不止一次地對我說,你要是像楊致遠,像肖子文,像余乾坤,像他們那樣有出息的話,我怎么會每天要你給我抓背呢?我爹說到的這三個人,是我們油菜坡家喻戶曉的三個人物。他們的歲數(shù)跟我差不多,我和他們從小學(xué)到高中一直是同班同學(xué)。高中畢業(yè)后,他們?nèi)齻€人全都鯉魚跳龍門,離開了油菜坡。只有我是一個沒有出息的人,高考時考砸了鍋,連中專都上不了,沒辦法就只好回油菜坡種田來了。如今在農(nóng)村,光靠種田是過不好日子的。為了把日子過得稍微好一點兒,我學(xué)會了熬麥芽糖。我一邊種田一邊熬麥芽糖賣給村里的人,掙幾個零用錢。這年頭商品豐富,貿(mào)易發(fā)達,鎮(zhèn)上的店鋪里雖然有各種各樣的糖片賣,但油菜坡的人還是喜歡吃麥芽糖。麥芽糖不僅便宜,而且口感好,剛吃到嘴里有一點兒苦味,但吃上一會兒就會苦盡甘來。在油菜坡,熬麥芽糖說起來也是女人的活兒,只有沒有出息的男人才干這種女人們干的事情。我剛開始學(xué)熬麥芽糖的時候,我爹就用嘲諷的口氣對我說,看來你真是沒有出息啊!

      楊致遠毫無疑問是我們油菜坡最有出息的人。他高中一畢業(yè)就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學(xué),畢業(yè)后又去了美國,在美國找了一個洋老婆。我見過楊致遠的那個洋老婆,而且還有幸背過她呢。那是五年以前,楊致遠還父母雙全,他帶著他的洋老婆回故鄉(xiāng)來看他父母。那時候油菜坡還沒通車路,上坡全靠兩只腳走。楊致遠的洋老婆在公路邊下車后只走了幾步就不走了,上油菜坡的這條路太陡,他的洋老婆又穿著一雙高跟鞋,壓根兒走不成。后來,楊致遠就想了一個主意,他決定出一百塊錢,雇一個人把他的洋老婆背到他家里去。那天跑到公路邊去看稀奇的有幾十個人,楊致遠把他的想法一說出來,好多人都爭著要背他的洋老婆??赡苁强丛谕瑢W(xué)的情分上吧,楊致遠最后把這個任務(wù)交給了我。楊致遠的洋老婆長一個高鼻梁,兩只眼睛藍汪汪的,看上去倒是很美的,只是她身上有一種奇怪的味道,有點兒像羊膻氣。我那天背著楊致遠的洋老婆上油菜坡,一路上都有人前呼后擁,那場面真是熱鬧極了。鄉(xiāng)親們沿路都在夸楊致遠,說他真是有本事,居然把一個外國女人搞到了手!我把楊致遠的洋老婆背到楊家時,楊致遠的父母差點兒喜暈了過去。那天回家后,我把我給楊致遠背洋老婆的事告訴了我爹,我爹說,唉,你看人家楊致遠多有出息!

      肖子文的出息也大。高中畢業(yè)后,肖子文考上了武漢的一所大學(xué),讀完大學(xué)就留在了省城,做了省報的大記者,成天拿著他的記者證在全省上下四處采訪。肖子文的父親肖大叔專門訂了一份省報,我經(jīng)常在省報上看到肖子文寫的文章。肖大叔會殺豬,每年到了冬天都要幫鄉(xiāng)親們殺年豬。肖大叔殺豬不收屠宰費,只是為了賺點豬雜碎,比如豬尿包什么的,他喜歡這些東西。有一年冬天,鎮(zhèn)上畜牧站突然來了兩個戴大蓋帽的人,他們說肖大叔沒辦屠宰許可證就殺豬屬于非法屠宰,當(dāng)場就沒收了他的刀簍子。肖大叔很快打電話把這件事告訴了肖子文,沒過幾天這件事情就被肖子文寫在了省報上。文章見報的第二天,那兩個戴大蓋帽的人就乖乖地把刀簍子給肖大叔送回來了,還付了一筆賠償費。戴大蓋帽的人給肖大叔道歉賠錢時,我爹正好牽著牛從肖大叔門前過,肖大叔接過錢后還對我爹得意地笑了一下。放?;丶?,我爹一進門就給我講了這件事。他一邊講一邊對我說,你看人家肖子文多有出息!

      稍微差一點兒的是余乾坤,他雖然只上了一個中專,但畢業(yè)后還是想方設(shè)法留在了縣城,開始上了幾年班,后來就自己開了一個公司,當(dāng)上了財大氣粗的老板,也算是出息不小了。余家原來的房子和我們家的房子差不多,都是用土磚砌的,頂上蓋著黑瓦,瓦楞上長著長長的狗尾巴草。余乾坤發(fā)財之后,他從縣城派人回來把老房子推了,又在原來的屋場上建起了一棟小洋樓。小洋樓白墻紅瓦,有點兒像我們經(jīng)常在電視上看到的那種外國別墅。小洋樓竣工時,余乾坤特地從縣城趕回油菜坡大宴賓客。那天我和我爹都被余乾坤請去了,我們看見余乾坤的老爹和老媽都高興得合不攏嘴。不過那天我和我爹沒在余家喝喜酒,我爹去了一會兒就待不住了。在回家的路上,我問我爹,你為什么沒吃飯就要走?我爹有點兒生氣地說,你看人家余乾坤多有出息!

      我一邊給我爹抓背,一邊想著我那三個有出息的同學(xué)。開始我還有點兒生我爹的氣,因此就抓得不太認真。后來,我忽然想到了我那三個同學(xué)的父母,由于兒子有出息,他們的臉上多有光啊!而我爹呢,因為兒子是一個沒有出息的人,所以就感到比別人低一個頭,一天到晚灰頭土臉的。這么一想,我頓時覺得有點兒對不起我爹,于是就很用心地給他抓背了。我手上的指甲不短不長,不軟不硬,不鈍不鋒,好像天生就是一雙抓癢的手。我給我爹抓背時,我爹把眼睛輕輕地閉上了,顯出非常舒服的樣子。

      2

      過了小年,油菜坡便逐漸有了過年的氣氛。外出打工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回來了,往日空蕩蕩的村莊忽然變得熱鬧起來。好多人家都在殺年豬,豬的叫聲此起彼伏。有幾戶已經(jīng)開始寫對聯(lián)了,墨汁的香味彌漫在冬天的空氣中,讓人覺得有一絲暖意。每年到了這個時候,我都要用一只背簍背著我熬的麥芽糖,到村里四處去賣。馬上就要過年了,我要抓緊掙點兒錢去辦些年貨。其實我要辦的年貨說起來也簡單,除了打幾斤酒買幾包煙之外,主要就是去鎮(zhèn)上給我爹買一身兒新衣裳,好讓他老人家過年時穿在身上。

      這天吃過早飯,我就背著背簍出了門。從我家往村子的西邊走,第一個到達的屋場是肖家老屋,肖子文的父親肖大叔從前就住在這里。原先這地方是一個很興旺的屋場,住著七八戶姓肖的人家,他們都是肖子文的叔伯兄弟。前幾年,他們嫌這里離公路太遠,便在油菜坡腳下的公路邊造了新屋,接二連三地遷走了。只有肖大叔一直住在這里沒動。肖子文多次提出來也要在公路邊造一棟新屋,但肖大叔左右不同意。肖大叔是一個有點兒戀舊的人,他喜歡住在他出生的地方。別人都搬走后,肖大叔一個人在肖家老屋住了好幾年,直到今年夏天才離開這里去了武漢。肖子文很有孝心,他好多年前就要把肖大叔接到省城去和他們一起生活,但肖大叔一直沒答應(yīng)。肖大叔是一個封建腦袋,他說兒子當(dāng)記者十天有九天不在家里住,只剩下公公和兒媳在家里太別扭了。半年前,肖子文突然回到油菜坡,說他已由記者改當(dāng)編輯,往后就不怎么出差了,這樣肖大叔才跟他走。肖大叔一走,肖家老屋就開始破敗了,房屋一間接一間倒塌,蒿草瘋長,野兔在草叢中亂跑,昔日紅紅火火的肖家老屋已經(jīng)變成了一片廢墟。眼下,這里只剩下肖大叔住的那間堂屋還沒倒,看上去像一座堡。

      我從肖家老屋門口一晃就過去了。然而,我剛一走過去,身后突然有人叫了我一聲。喂,是務(wù)農(nóng)嗎?聲音有點兒像肖大叔。我趕緊回過頭去,果然看見是肖大叔,他正站在那間堂屋的門口看著我。我說肖大叔,你怎么回來啦?肖大叔想了一下說,回來過年啊!他說著就踩著倒下來的墻土,高一腳低一腳地朝我走了過來。我發(fā)現(xiàn)肖大叔比半年前老多了,腰彎背駝,頭發(fā)全都花白。

      肖大叔知道我的背簍里裝的是麥芽糖,他要我賣給他五斤。我一邊給他稱麥芽糖一邊問,你為什么不在武漢過年?肖大叔愣了一會兒說,武漢沒有麥芽糖吃。他說完苦笑了一下,好像是有什么難言的苦衷。我稱好了麥芽糖,用舊報紙包好遞給他。肖大叔來接麥芽糖的時候,我突然看見他左手的腕子上戴著一條豬牙手鏈。我知道,這條豬牙手鏈?zhǔn)切ご笫迦ノ錆h之前給他的孫女做的,他說他要把它當(dāng)作見面禮送給孫女。肖大叔做這條手鏈費盡了心血,他先挑選了十二顆潔白的豬牙,然后精心打磨,鉆眼,串連,前前后后花了半個月的時間。我有點兒迷糊地問,肖大叔,你怎么沒把手鏈送給你孫女?肖大叔突然低下頭說,唉,孫女她媽不喜歡,說豬牙臟,還說豬牙戴在手上會把孩子變成傻瓜。肖大叔說完就捧著麥芽糖轉(zhuǎn)身走了,連再見也沒和我說一聲。望著肖大叔躬得像犁一樣的背影,我有點兒心酸地問,你就一個人在這里過年嗎?肖大叔有氣無力地說,子文說他爭取回來陪我吃年飯的。他說著就進了那間孤零零的堂屋。

      我從村子的西邊轉(zhuǎn)到村子的北邊時,已經(jīng)快到中午了,我背簍里的麥芽糖也差不多賣掉了一半。余乾坤家的那棟小洋樓就坐落在村子的西邊,我每次到了這一帶都要進去看看余乾坤的老爹和老媽。余老爹和余老媽雖說住著小洋樓,不缺吃不愁穿,但他們老兩口很孤獨,總盼望有人去陪他們說說話。余乾坤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按說老兩口身邊不缺陪伴的人,但余乾坤在縣城發(fā)財之后,哥哥和弟弟都攜妻帶子上了城,進余乾坤的公司當(dāng)了部門經(jīng)理。這一來,家里就只剩下兩個老人了。余乾坤曾想把他老爹和老媽接到縣城里去住,但老兩口不習(xí)慣城里的生活,在城里最多只能待上半個月就要鬧著回油菜坡,好像再待下去就會發(fā)瘋。余老爹和余老媽都說,他們天生是個苦命,再怎么富也離不開油菜坡這個窮地方。

      余老爹和余老媽都有糖尿病,沾不得一點甜東西,所以他們不會買我的麥芽糖。我把背簍放在小洋樓外面,空手走了進去。進門是一個大客廳,我一進去就看見了余老爹,他正一個人坐在一張三人沙發(fā)上對著一條哈巴狗發(fā)呆,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像一個麻桑木疙瘩。那條哈巴狗坐在沙發(fā)前面的地板上,也呆呆地看著余老爹。我輕輕地喊了一聲余老爹,他渾身陡然一顫,像是被我嚇壞了。我左顧右盼了一會兒,沒看見余老媽。我問,余老媽呢?余老爹不說話,過了好半天才伸手指了指樓上。我沿著雕龍畫鳳的樓梯走上二樓,果然在二樓小客廳里看見了余老媽。二樓小客廳里也擺著一張三人沙發(fā),余老媽正抱著一只大花貓趴在沙發(fā)上獨自流淚。一見到這情景,我就知道老兩口鬧矛盾了。我走到余老媽身邊,低下頭問,你們是怎么啦?余老媽抽泣了一聲說,乾坤剛才從城里打電話來問候我們,死老東西沒讓我聽就把電話掛了!我忍不住笑了一下說,原來是這樣。余老媽接著傷心地說,快半年沒聽見乾坤的聲音了,我好想聽他喊我一聲媽呀!她說完竟號啕大哭起來。聽著余老媽的哭聲,我的心有點兒發(fā)軟。我想安慰她一下,可我這人笨嘴笨舌的,不知道如何開口。默默地站了一會兒,我便從二樓下到了一樓。我下樓時,余老爹仰頭看著我,兩眼亮亮的,好像等著我跟他說一點兒什么。但我什么也沒說,我直接走出了小洋樓。

      余老爹也跟著我走出了小洋樓,他一眼看見了我的背簍。務(wù)農(nóng),還有麥芽糖嗎?余老爹問。有。我說。給我稱五斤吧。余老爹說。你有糖尿病,不能吃麥芽糖,吃了會發(fā)病的。我說。我巴不得發(fā)病呢,發(fā)了病乾坤就會回來看我!余老爹說。我一下子愣住了,沒有給他稱麥芽糖。這時候,余老媽也從小洋樓里出來了,她也要買麥芽糖。我有點兒為難地說,不是我不賣給你們,是你們不能吃麥芽糖啊!余老媽說,我們不能吃,乾坤能吃呀,我買了等乾坤他們回家過年吃!聽她這么說,我才猶猶豫豫地給他們稱了麥芽糖。

      離開余家小洋樓后,我轉(zhuǎn)身朝村子的東邊走去。一路上我的生意還算不錯,一連有好幾戶人家都買了我的麥芽糖。生意—好,我居然忘記了吃午餐。午餐是一個發(fā)面饃饃,早晨出門時我老婆把它放在了背簍里。

      一直到了村東頭楊致遠家的屋旁邊,我才想起那個發(fā)面饃饃來。但我沒能吃成,我正要掏出來吃的時候,楊致遠給她母親楊大娘雇的那個保姆竹子突然出門看見了我。竹子一見到我就說,真巧,楊大娘正要買你的麥芽糖呢!我一聽喜出望外,馬上把背簍背到了楊大娘門口的土場上。

      楊大娘很快從屋里走了出來,她開口就說要買十斤麥芽糖。我有點兒吃驚地問,你買這么多干什么?楊大娘說,過兩天就是致遠他爹去世三周年的日子,致遠要專門從美國趕回來給他爹立碑呢。到了那一天還要請客,少說也要十斤麥芽糖。楊大娘這么一說,我才恍然大悟。時間過得真快呀,一晃就三年了!我說。我清楚地記得,楊致遠的父親是三年前那個大年三十的早晨得急病死的,他死得真不是時候,再過一天就是新的一年了。當(dāng)時楊致遠還遠在美國,等他趕回家時,他父親已經(jīng)埋進了土里。我一邊給楊大娘稱麥芽糖一邊問,致遠哪一天能到家?楊大娘說,這還說不好,不過最晚也晚不過臘月二十九,大年三十的一清早就要立碑,到時候致遠還要給他爹抱靈牌呢!剩下的麥芽糖只有十一斤多一點兒,楊大娘全都要了。不過我只收了她十斤的錢。

      楊致遠的父親就埋在屋旁邊的菜園里,我扭頭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刻好的墓碑和彎石都放在墳前,看來一切都準(zhǔn)備好了,就只等著楊致遠從美國回來了。楊大娘把麥芽糖送進屋里,給我端了一杯熱茶出來。楊大娘說,務(wù)農(nóng),天有點冷,喝杯熱茶暖和暖和。我接茶時認真看了一下楊大娘的額頭,發(fā)現(xiàn)她的額頭皺得像一個苦瓜。我有點兒疑惑地問,你額頭上的皺紋怎么這樣多?楊大娘嘆一口長氣說,唉,都是想致遠想出來的。我喝下一口熱茶說,楊大娘,等過了年你就跟致遠去美國吧,以免天天牽腸掛肚。楊大娘搖搖頭說,不去。我問,你為什么不去?楊大娘說,我不能坐車,一坐車就暈得要死,恨不得把腸子都吐出來。要是不暈車的話,我和致遠他爹早就去美國了。

      我背著空背簍回到家里,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我老婆正在給我爹蒸雞蛋花花。我爹特別愛吃雞蛋花花,所以我老婆每天傍晚給他蒸上一碗,讓他一個人在開晚飯之前先吃,以免我兒子看見了嘴饞。我兒子也特別愛吃雞蛋花花,但我舍不得給他吃。我們家只有兩只母雞下蛋,它們下的蛋只夠我爹一個人吃雞蛋花花。我要保證我爹每天都有一碗雞蛋花花吃。

      3

      眨眼間就到了大年三十。這天早晨,我在給我爹抓背之前先給他換上了一身兒過年的新衣裳。上身是一件有點兒像唐裝的棉襖,面子上布滿了銅錢似的圓形圖案;下身是一條保暖棉褲,布料很光滑,看上去像綢緞。我爹穿上這一身兒,簡直像一個財主了。這身兒衣裳是我頭一天到鎮(zhèn)上給我爹買的,將近花去了賣四鍋麥芽糖的錢。我爹有那么一點兒長老還小,他穿上新衣裳高興得不得了,笑得臉上的老人斑一顫一顫的。平時,我爹總是一臉苦相,難得像今天這樣開心一回。作為一個沒有出息的人,能在過年的時候看見他老人家笑一下,我心里突然感到熱乎乎的,頓時覺得這一年的起早貪黑都值。

      我爹穿好新衣裳坐到門檻上后,我把手不慌不忙地伸到了他的背上。今天過年,我不用像以往那樣急著下地干活,也不必趕時間去走村串戶賣麥芽糖了,我想我應(yīng)該好好地給我爹抓一次背。然而沒想到的是,我剛在我爹背上抓了兩下子,楊致遠家的保姆竹子匆匆忙忙地來到了我家門口。她腳沒站穩(wěn)就對我說,楊大娘請你趕快去她家一趟!竹子顯得有些焦急,說完就一路小跑著先走了。竹子走后,我猛然想到楊致遠要在今天給他父親立碑,心想楊大娘肯定是要我去幫忙。我這個人因為沒有出息,所以就有點兒熱心快腸,村子里不管哪戶人家請我?guī)兔ψ鍪?,我都會爽快地答?yīng),從來不說半個不字。

      到了楊致遠家,我才知道楊致遠沒有從美國回來。楊家門口的土場上站了不少前來幫忙的人,但他們一個個都把手插在袖筒里,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好像群龍無首似的。我一到門口,楊大娘就從屋里走出來拉住了我的手。楊大娘用低沉的聲音說,務(wù)農(nóng),致遠不能回來給他父親立碑了!我一怔問,為什么?他不是說好要回來的嗎?楊大娘顫動著嘴角說,是啊,他說得好好的要回來的,我天天盼他,眼睛都快盼瞎了,誰知他今早突然從美國打來一個電話,說買不到回國的飛機票,回不來了!楊大娘說著,兩顆黃豆大的淚珠同時落在我的手背上。我心里有點兒難受,像是吃進了一筷子變味的菜。過了一會兒,我對楊大娘說,你也別著急,致遠不回來,碑可以照常立的,你看,不是來了這么多幫忙的人嗎?楊大娘嗚咽了一聲說,他不回來,沒人給他父親抱靈牌啊!楊大娘這么一說,我才恍然明白了那些幫忙的人為什么都站著不動。同時,我也知道竹子專門去找我的原因了。我馬上對楊大娘說,不要緊,我替致遠抱靈牌吧!楊大娘頓時抓緊我的手說,那真是太難為你了,等致遠回來后,我一定讓他給你磕十個響頭!

      楊致遠父親的靈牌供在堂屋的神柜上,上面貼著楊致遠父親的照片,照片上的老人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我披上楊大娘為楊致遠準(zhǔn)備好的白孝布,緩緩地朝靈牌走了過去。我一邊走一邊注視著楊致遠父親的那一雙眼睛,忽然覺得他眼神怪怪的,仿佛看出了我不是他的兒子,他的眼睛里裝滿了憂傷。我的腳步突然有點兒虛弱,差點停了下來。但我沒停,我快步走上去把靈牌抱在了懷里。幾分鐘后,我抱著楊致遠父親的靈牌走出了堂屋,又走過土場,然后朝旁邊的墓地走去。幫忙的人見有人抱了靈牌馬上都動了起來,他們很快跟著我去了墓地。在人們立碑的時候,我一直抱著靈牌雙膝跪在楊致遠父親的墳前,直到把碑立好,我才慢慢地站起來。我在潮濕的菜地上足足地跪了一個半鐘頭,站起來時兩條腿全麻木了,膝蓋頭上沾滿了黃泥。

      我從楊致遠家往回走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升起老高了。陽光像金色的糖紙灑在路面上,看上去倒是很燦爛的,但我一點溫暖也感覺不到。有幾戶人家的小孩子開始放鞭炮了,空氣中有了火藥的香味。我陡然加快了腳步,心想家里的對聯(lián)還沒貼呢。

      走到一個三岔路口時,我意外地碰到了肖子文的父親肖大叔。他背著一只竹筐,正吃力地朝肖家老屋那里走。我看見竹筐里裝著一袋米,還有煙酒和鞭炮。我有點兒好奇地問,肖大叔,你怎么今天還去商店買年貨?肖大叔先把竹筐歇在一塊石頭上,然后皺著眉頭對我說,這不是從商店買的,是子文托人帶給我的。我有點兒驚訝地問,怎么,子文沒回來陪你過年?肖大叔搖搖頭說,他老婆不讓他回來啊!我有點兒生氣地說,他就那么聽他老婆的?肖大叔低下頭說,他要是不聽,他老婆就說要離婚。子文有他的難處啊!肖大叔說完又背上竹筐,默默地走了。我站在三岔路口,看著肖大叔走了一段路,他走得很慢很慢,腰彎得厲害,看上去就像一只蝸牛在地上爬著。我看著看著,心里忽然有點兒疼。我這個人,心里一疼就想做點兒什么。我很快追上了肖大叔。我說,肖大叔,我?guī)湍惆阎窨鸨郴厝グ?

      我?guī)托ご笫灏阎窨鸨尺M了他的那間堂屋。放下竹筐時,我滿頭都是汗。肖大叔不知道怎么感謝我,拉著我的手半天說不出話,只是顫著鼻音喊了一聲務(wù)農(nóng),然后悄悄地流了兩行清淚。我站在堂屋里四處看了一下,看見左邊擺著一張竹床,右邊支了一個土灶,中間是一個掉了漆的茶幾,茶幾邊上放著一把斷了靠背的椅子。后來,我的眼睛落在了一面墻上,那里掛著一個像框,里面是肖子文的照片。我想,肖大叔今年的這個年,只能是望著他兒子的照片過了。

      從肖大叔堂屋里出來,時間差不多快到中午了。好多人家已開始準(zhǔn)備團年飯,我看見沿路的屋頂上都冒起了灰白色的炊煙,偶爾還能聞到一絲蒸肉的香味。

      我加快腳步朝家里趕,家里還有好多事等著我回去做呢。除了貼對聯(lián),我還要給我爹煨一壺酒。我爹平時都是喝冷酒的,但過年吃團年飯時卻一定要喝熱酒。當(dāng)看見我家灶屋頂上的煙囪時,我聽見了一串哭聲。

      哭聲是從旁邊一條路上傳來的,離我越來越近,一會兒就到了我背后。我扭頭一看,原來是余乾坤的老媽。余老媽的眼睛都哭腫了。我有點兒驚奇地問,你怎么啦?余老媽一看見我就立刻止住了哭聲,她三步并作兩步走到我跟前說,哎呀,我正要去找你呢!我一愣說,你找我干什么?余老媽說,不好了,我家死老頭子吃你的麥芽糖把糖尿病惹發(fā)了,這會兒正昏倒在我家沙發(fā)上呢!我有點兒顫抖地說,天啦!他難道忘了有糖尿病的人是不能吃麥芽糖的嗎?余老媽說,唉,他是故意吃的啊!

      余老媽告訴我,昨天晚上,余乾坤從縣城打電話回來,說公司業(yè)務(wù)忙,不能回家過年了。余老爹一聽就急了,馬上說,你不回來,我就吃麥芽糖犯病,看你回不回來過年?當(dāng)時余老媽還以為余老爹是說氣話,沒想到他真的吃了麥芽糖,他一個人偷偷地吃了一斤多呢。今天上午十點多一點兒,余老爹就感到不對勁,頭昏目眩,渾身出虛汗。家里備有治糖尿病的藥,余老媽趕緊給他吃了幾片。她想余老爹吃了藥就會好的,沒想到他的病犯得很厲害,藥吃下去壓根兒不管用,后來竟昏迷過去了。余老媽說到這里,突然拉住我的雙手說,務(wù)農(nóng),看來不把死老頭子背到醫(yī)務(wù)所去打針是不行了,可他那么重,我背不動他呀!

      我往余家小洋樓跑去,很快把余老爹背到了村委會醫(yī)務(wù)所。當(dāng)醫(yī)生把吊針給余老爹掛上的時候,油菜坡到處響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聲。人們這時都開始吃團年飯了。一聽到鞭炮響,我的心立刻就飛到了家里。我想我必須盡快回家,回家吃團年飯。離開醫(yī)務(wù)所之前,余老爹還沒清醒過來。我給余老媽道了一聲別。我給她道別時,她用依依不舍的目光看著我,好像不希望我走。但我不能不走,我要回家,我爹在家呢。

      回到家里,家人等我已經(jīng)等得有點兒不高興了。不過我說了原因后,他們也就原諒了我。我老婆早已把蒸肉蒸好,她說貼好對聯(lián)煨好酒就可以開飯了。貼對聯(lián)時,我兒子給我打幫手,所以我們一會兒就貼好了。接下來,我就給我爹煨酒,我先把純包谷酒倒進一個煨壺里,再加上幾勺子蜂蜜,然后便放在火籠的柴火邊慢慢地煨。酒香撲鼻的時候,我便對我爹大喊一聲,爹,吃團年飯啦!我兒子點響了鞭炮。在熱烈的鞭炮聲中,我老婆把她做的菜一碗一碗地從灶屋端到了堂屋的四方桌上。然后,我們一家四口人便一人占桌子一角,吃起團年飯來。

      吃過團年飯,天色已近黃昏了。我爹稍微喝多了一點兒,他歪歪斜斜地走到大門那里,一屁股坐在了門檻上。我也喝多了一點兒,一見我爹坐到門檻上,我就趕緊跑了上去,然后習(xí)慣性地把手伸進了他的背。我大著舌頭說,爹,我給你抓背!我爹嘟囔著說,早晨不是抓過嗎?我說,今天過年呢,我給你抓兩次!我爹說,你呀,真是一個沒有出息的人。

      【作者簡介】曉蘇,男,1961年生,1983年畢業(yè)于華中師大中文系,1985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已發(fā)表作品三百余萬字,曾獲蒲松齡全國短篇小說獎。主要作品有小說集《山里人山外人》、《黑燈》、《狗戲》、《金米》等,現(xiàn)在武漢華中師范大學(xué)某雜志任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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