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xué)視域下的《太極拳論》

史懷剛　黃　今

摘要：《太極拳論》為王宗岳所作。研究認(rèn)為，太極拳論中所體現(xiàn)出的哲學(xué)思想深受當(dāng)時程朱理學(xué)的影響，太極拳論是傳統(tǒng)文化中儒道合流的產(chǎn)物。本文分析了無極而太極的宇宙生成論與太極拳定名的關(guān)系，儒家“時中”思想與中正安舒之道，道家“時變”與舍己從人的原則，以及“所以一陰一陽，道也"與以拳悟道的關(guān)系，探究理學(xué)思想、道家思想在拳論拳理的上的體現(xiàn)。力圖在當(dāng)時社會文化的背景下對《太極拳論》做出解讀。

關(guān)鍵詞：太極；太極拳；時中；時變；陰陽

中圖分類號：G80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文章編號：1007-3612(2008)04-0453-03

《太極拳論》為王宗岳所作。本文認(rèn)為，太極拳論中所體現(xiàn)出的哲學(xué)思想深受當(dāng)時程朱理學(xué)的影響，太極拳論是傳統(tǒng)文化中儒道合流的產(chǎn)物。

1無極而太極的宇宙生成論與太極拳定名

《太極拳論》開篇說：“太極者，無極而生，動靜之機(jī)，陰陽之母也?！保郏保菰谥袊鴤鹘y(tǒng)思想中，宇宙是個不斷生成的過程。王宗岳承繼了這一思想的脈絡(luò)，他認(rèn)為宇宙應(yīng)是由無極而生太極，太極中即暗合有動與靜的幾兆，由此而產(chǎn)生陰陽二氣。陰陽和氣，而萬物化生。將無極和太極相聯(lián)，始于宋代周敦頤的《太極圖說》。［２］在《太極圖說》中，周敦頤說：“無極而太極。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復(fù)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分陰分陽，兩儀立焉?！保郏常?/p>

無極這個概念為道家用語，《老子》說：“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蹊。為天下蹊，常德不離，復(fù)歸于嬰兒。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常得不忒，復(fù)歸于無極。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為天下谷，常得乃足，復(fù)歸于樸?！保ā独献印范苏拢雰杭冋鏌o欲，這是為人的本真狀態(tài)；“樸”是沒有經(jīng)過后天雕琢的樹木，這是木的本初狀態(tài)。無極就是指宇宙的最原始的、無形無象的那個本體?！疤煜氯f物生于有，有生于無?！保ā独献印匪氖拢┰诘兰铱磥頍o中是能生出有的。

但朱熹在解釋周敦頤《太極圖說》“無極而太極”一句時卻講道：“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而實(shí)造化之樞紐，品匯之根柢也，故曰‘無極而太極，非太極之外復(fù)有無極也?！保郏保葜熳诱J(rèn)為無極和太極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是同實(shí)而異名。朱子以為，無極而太極，不是說太極之外別有一無極的存在，而是在從本體的無形無象的狀態(tài)看，它是無極，從它產(chǎn)生萬物的，作為宇宙的本原上看，它是太極。 “無極而太極”，就是“無形而有理”。太極內(nèi)有動靜，太極的動靜生出陰陽，陰陽變合生出五行，五行之變，以至于無窮。朱子說：“五行具，則造化發(fā)育之具無不備矣。”周敦頤《太極圖說》中講道：“五行一陰陽也，陰陽一太極也。太極本無極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朱子的解說為，“故即此而推本之，以明其渾然一體，莫非無極之妙，而無極之妙，亦未嘗不各具于一物之中也。蓋五行異質(zhì)，四時異氣，而皆不能外乎陰；陰陽異位，動靜異時，而皆不能離乎太極。至于所以為太極者，又初無聲臭之可言，是性之本體然也。天下豈有性外之物哉？然五行之生，隨其氣質(zhì)而所稟不同，所謂所一其性也。各一其性，則渾然太極之全體，無不各具一物之中，而性之無所不在，又可見矣。”萬物各得無極之理，得之于已之理，即是萬物的本性。所以說，物物各有一太極，也即是各有一無極。無極與太極本就是一理。

“太極者，無極而生”。王宗岳在這里以無極為太極所本出。但其拳不為“無極拳”，而為“太極拳”，實(shí)是他受了理學(xué)家無極、太極本為一理思想的影響。他在《太極拳釋名》中說：“太極拳，一名長拳，又名十三勢……是技也。一著一勢，均不外乎陰陽，故又名太極拳?！碧珮O拳取太極生陰陽之意。陰陽本于太極，故以太極拳定拳之名?？梢钥闯?，王宗岳所理解的宇宙為一生成流行變化的過程無疑。宇宙是一生成的過程，“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兇，吉兇生大業(yè)?！保ā断缔o上》）周易的宇宙生成模式，是由太極而二儀而四象，而八卦的生成過程。周易《系辭》說，“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謂易”。在當(dāng)時的中國人看來，宇宙就是這樣一個生生的過程。 “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禮義有所錯?！?（《序卦》）自然界、人類社會的演化，體現(xiàn)出天道流行循環(huán)不息的生成變化過程。《大學(xué)》中說：“湯之《盤銘》曰：“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宇宙是日新日成的，由無極而太極的生成演化過程就是一個日新的生成變化過程。王宗岳所解的宇宙生成之理，就是以無極而太極的日新過程。這個過程中，雖然說“太極者，無極而生”，但無極、太極本就一極，從作為宇宙萬有產(chǎn)生的本體說是無極，但從生成萬物的本源說則太極，兩者是同一實(shí)相的不同描述。太極中生出陰陽動靜的變化。所以王宗岳將其拳定為“太極拳”，而非“無極拳”。其實(shí)無極拳就是太極拳，太極拳與無極拳就是同一種拳法。王宗岳這一理解，是深受周敦頤《太極圖說》和朱熹解釋影響的。

2“時中”“時變”思想與中正安舒、舍己從人

太極拳要求中道，要立身中正，王宗岳在《十三勢行功歌》中說“尾閭中正神貫頂，滿身輕利頂頭懸?！敝姓仁翘珮O拳的基本法則，也是太極拳的最高法則之一。各式各家太極拳，雖式有不同，但理皆于此。由此入手，又歸于此。不僅太極拳法要如此，做人處事皆應(yīng)有中正之理，這就是孔子所說的中庸之道。

王宗岳在《太極拳論》中說：“無過不及，隨曲就伸。人剛我柔謂之走，我順人背謂之粘。動急則急應(yīng)，動緩則緩隨。雖變代成端，而理唯一貫?！币回炛碇柑珮O陰陽之理?！盁o過不及，隨曲就伸”，則是講拳的中正安舒之道。太極拳的中正之道，體現(xiàn)在它的樁法上，拳法上，以及推手和散手實(shí)戰(zhàn)中。無論肢體如何動作，皆應(yīng)符合中正安舒之理。所以太極拳中的中正是一種“時中”?！吨杏埂飞险f：“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薄皶r中”，就是無論內(nèi)外條件如何變化，皆不離中道?！督间洝飞系慕忉尀椤爸凶肿铍y識，須是默識心通。且試言：一廳則中央為中；一家則廳中非中，而堂為中；言一國，則堂非中，而國之中為中。推此類可見矣。如三過其門不入，在禹、稷之世為中，若居陋巷，則非中也。居陋巷，在顏?zhàn)又畷r為中，若三過其門不入，則非中也。”在為人處事上，應(yīng)隨著時間條件的變化而有所變化，但不可離開“中”字?？鬃诱f自己“無可無不可?！保ā墩撜Z·微子第十八》）就是指其能萬變不其中?！皶r中”也就是懂得了權(quán)變，“可與共學(xué)，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quán)?！保ā墩撜Z·子罕第九》）共同志于道且立于道，但不定懂得權(quán)變，也不盡善。這種權(quán)變在拳理上就是無過不及，隨曲就伸，動急與動緩皆有相應(yīng)的變化。這就是運(yùn)動中的中正安舒的之理。

這里的中正安舒不是簡單的在靜中求的，而是在動中求得。靜需動中求，中正安舒之道也需在運(yùn)動中才會獲得深切體會。儒家講坐可論道，起可躬行。用在拳理上則即為靜中求動，動中存靜。這正是王中岳在《十三勢歌》中所說的“靜中觸動動尤靜?！边@樣才能越練越精。中正與動靜，皆是隨時而變，隨勢而變，所以用“時中”概括拳理上的“無過不及，隨曲就伸”的中正之道是至為恰當(dāng)?shù)摹?/p>

在道家看來，“時中”就是自然而無為，不造作，不刻意?！肚f子·應(yīng)帝王》說：“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yīng)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 老子要求自然無為，莊子的比喻為用心若鏡。莊子是說，圣人治理天下，皆出于無心，他們的心就如鏡子一般，不送不迎，物來即應(yīng)，必不隱藏，完全出于無心。惟其無心，所以能勝物而無勞神之累。這種無為體現(xiàn)在拳論中就是“隨曲就伸”。王宗岳說：“本是舍己從人，多誤舍近求遠(yuǎn)?！鄙嵋褟娜?，就是以心為鏡，映見外物一舉一動，不以自己的私念影響了判斷，所謂“因敵變化示神奇?！保ā妒齽莞琛罚┮蚓褪且蝽樦猓抉R談《論六家要指》對道家思想做了概述，他說：“道家無為，又曰無不為。其實(shí)易行，其辭難知。其術(shù)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又說

“有法無法，因時為業(yè)，有度無度，因物與合。故曰：圣人不朽，時變是守。虛者道之常，因者君之綱也。

”就是要求以道為本，以因循自然為用，這種因循就是“時變”。道家所說的“時變”與孟子所言的“無可無不可”的“時中”思想是有著相近相同之處的。道家的“時變”，是因順之變，在拳論中體現(xiàn)在“舍己從人”。儒家所說的“時中”，是要求保持中道，在拳論中體現(xiàn)為“無過不及”?？梢哉f，“時中”是本，“時變”為用，太極拳將儒道兩種文化中關(guān)于“時”的思想結(jié)合并在拳法完美的體現(xiàn)了出來。

3“所以一陰一陽，道也”與以拳悟道

雙重之病，是太極拳常見的問題。陰陽的概念在拳上體現(xiàn)為虛實(shí)的變化。雙重就是上下同虛同實(shí)，陰陽對立平衡分不清，所以才會出現(xiàn)問題。王宗岳說：“左重則左虛，右重則右杳?！弊笥疑舷?，要陰陽配合，不可全虛全實(shí)，而應(yīng)如太極陰陽圖，上下左右配合。左腿實(shí)（陽）則右腿虛（陰），左手為虛（陰），右手為實(shí)（陽）。“變換虛實(shí)需留意，氣遍身軀不稍滯。”

雙重陰陽虛實(shí)不分的弊病，如何避免呢？王宗岳在拳論上指出了避免雙重之病方法，他說:“欲避此病，須知陰陽：粘即是走，走即是粘；陽不離陰，陰不離陽；陰陽相濟(jì)，方為懂勁。懂勁后愈練愈精，默識揣摩，漸至從心所欲。”

解決雙重問題的關(guān)鍵是要陰陽虛實(shí)在拳上的體現(xiàn)，明白陰陽相承相合對待統(tǒng)一的關(guān)系。這樣才算懂勁。那具體怎樣懂勁呢？王宗岳說：“由著熟而漸悟懂勁，由懂勁而階及神明?！敝焓嵌畡诺幕A(chǔ)，懂勁必由著熟入手。著熟——懂勁——神明，這是太極拳的三個基本的階段。著熟是指拳架是否服合規(guī)矩，每招每式的攻防用法是否明確清楚。只有明白了招式的基本含義，練時才能做到“無人似有人”，用時才有可能出現(xiàn)“有人似無人”的境界。當(dāng)代武學(xué)大家馮志強(qiáng)先生在談自身習(xí)武的經(jīng)驗(yàn)時說：“古人總結(jié)拳要有三點(diǎn)，即練法、用法、研究法，三法合一是練拳的根本?！彼赋鼍毺珮O拳要練內(nèi)功、練武術(shù)以研究太極中的混元螺旋運(yùn)動的奧義、學(xué)中醫(yī)以懂得修身保養(yǎng)的方法，要“道武醫(yī)兼修”。這些東西皆是以拳為基本的落角處。理明拳法精，理明最終的體現(xiàn)，還是在拳上。所以就拳論而言，著熟是最為基本和基礎(chǔ)。但太極拳若只是究其招式也不能為高明。在著熟之后，還懂勁和神明兩個境界。

太極拳的著式，雖是基本，但卻也只是入手處。從太極拳的著式中要悟出陰陽的變化和勁法。所以要熟練著式，但亦不可以局限于著式。著式中攻防的技擊方法在實(shí)用中能否到達(dá)到預(yù)期效果，主要還是看勁法的高低。也就是混元勁的太小，或者內(nèi)勁的強(qiáng)弱。所謂拳架不是勁，但離了拳架也找不到勁。拳架只是一種很好的練勁的方法。這是王宗岳在拳論中所要闡述的武學(xué)思想。

如上述分析王宗岳為清乾隆年間人，他的這種思想深受當(dāng)時理學(xué)思想的影響。《周易》上說“一陰一陽之謂道”（《系辭上》），但在宋朝理學(xué)家程頤看來，陰陽并不就是道，道是形而上者，“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保ā断缔o上》）陰陽只是形而下之氣，是有形之后的事，是器的范圍，而所謂形而上之道是無形的，他說：“一陰一陽之謂道，道非陰陽也。所以一陰一陽，道也，如一闔一辟謂之變?！薄半x了陰陽更無道，所以陰陽者是道也。陰陽，氣也，氣是形而下者。道是形而上者，形而上者則是密也?！标庩柌⒉皇堑?，所以陰陽變化的那個才是道，“密”是道的體，“器”是道的用。但二者又是不離的。所以程頤說：“退藏于密，密是用之源，圣人之妙處?！钡罏轶w，陰陽為用，陰陽二氣的變化是道的顯用，這就是理學(xué)所說“體用一源”。

王宗岳在《太極拳論》中將這個思想轉(zhuǎn)化為以拳來尋陰陽虛實(shí)的變化，明了陰陽虛實(shí)的變化才是懂勁。懂勁后才算真正體會出太極拳的道，這樣才能越練越精。拳非陰陽，但要拳中找出陰陽虛實(shí)，陰陽虛實(shí)非道，要在陰陽虛實(shí)后悟出所以如此陰陽變化之理，這個才是太極拳所要追求的。綜觀拳論，在王宗岳看來，太極拳，就是一項以拳而悟通太極之道的功法。得太極之理后，這個拳是可變可改可不要的。如佛教所說的以“指”指月，得月可忘“指”。以橋渡河，過河可忘橋。魏晉時期的王弼在其《周易略例》中說“得意忘言”，正是此意。

所以拳架在王宗岳看來雖然基礎(chǔ)，但要明白練拳的用意所在。由拳而陰陽，由陰陽而入太極之道。這樣“詳推用意終何在”，才能“益壽延年不老春?！保ā妒齽菪泄Ω琛罚＿@個過程是個漸悟的過程，而非一朝一夕的功夫可達(dá)到。正如拳上說“然非用力之久，不能豁然貫通?！贝司涑鲎岳韺W(xué)家朱熹的《大學(xué)章句》，他說“是以《大學(xué)》始教，必使學(xué)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明矣?！蓖踝谠肋@里所說的“用力之久”與他在拳論上所說的“有力打無力”“非關(guān)學(xué)力而有為也”中的力顯然是不同的含義。這里的力，是指化費(fèi)功夫和時間，下力氣以求獲得由量的積累而達(dá)到質(zhì)的變化即豁然貫通?！坝辛Υ驘o力”之力則是力量之力。太極拳的練習(xí)是個漸進(jìn)的過程，或者是個漸悟的過程。這個過程中的不同境界，需要時間的累積才能不斷體悟。

綜上所述，以明清社會文化為背景，可以看出，王宗岳所著的《太極拳論》深受當(dāng)時理學(xué)思想的影響。他以無極而太極的宇宙生成思想定太極拳名，將儒學(xué)“時中”化為拳論中的“中正安舒”之道，解讀道家的“時變”“因循”為“舍己從人”，并將“所以一陰一陽，道也”創(chuàng)造性理解為由拳而懂勁時而神明的以拳悟道過程。

參考文獻(xiàn)：

［1］ 黃康輝，編著.陳氏太極拳體用全書［M］.北京：北京體育大學(xué)出版社，2001，5：359.

［2］ 可參見《道學(xué)宗主》， 楊柱才著［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12.楊柱才通過考證認(rèn)為《太極圖》及《太極圖說》皆為周敦頤所作，后世其它說說證據(jù)皆為不足。筆者從其說。

［3］ 尹紅，譚松林，整理.周敦頤集［M］.長沙：岳麓書社，2002，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