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對秘密

曲從俊 男，1978年生，漢族，河南漯河人。90年代末從事新聞采寫和散文創(chuàng)作，曾任新聞通訊員，新聞記者、編輯。2006年5月開始創(chuàng)作小說，作品散見于《廣州文藝》、《啄木鳥》、《青春》、《朔方》、《紅豆》等。短篇小說《我是一只小小鳥》被《小說精選》轉(zhuǎn)載。現(xiàn)任某文學(xué)雜志社編輯部主任。暫居北京。

夜幕降臨，燈火闌珊，醞釀已久的雪花紛紛揚揚飄灑而來。是大朵大朵的雪花，它不知疲倦的勁頭和姿態(tài)，像天空中飛舞的棉絮，落到地上，又仿佛是地球的頭屑。我的雙腳每踏到它，便有吱吱的響聲順著我冰涼和緊縮的軀體，傳入我麻木的耳朵。如果能遠遠看到自己，我想我瑟縮的身體一定像一只冷僵了的虱子，在艱難地掙扎，在尋找一片溫暖的地方。

家是溫暖的地方，但它卻無法溫暖我的內(nèi)心。爸爸不在家，又應(yīng)酬他生意上的朋友去了。他的不在，家里只剩下孤零零的我一個。我真不想回來。不回來我又能去哪呢？我想，如果我是歐陽老師家里的一員就好了，不僅能天天見到她，還能聽到她親切悅耳的聲音?？纱藭r此刻，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想她，想她俊俏的臉蛋，姣好的身材，水晶般閃閃明亮的大眼睛，還有纖細修長的手指。當(dāng)然，這是我的秘密,絕對秘密。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歐陽老師。

我相信每個人都有秘密。爸爸也有。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問過他，我媽媽在哪里？他告訴我說，我沒有媽媽。別的同學(xué)都有媽媽，為什么我沒有？爸爸不讓問，讓我相信他的話，我就是沒有媽媽。爸爸說這話時，眼光是冰冷的。于是我不再多問，相信爸爸所說的話，不再鬧著要媽媽了。

我上到小學(xué)四年級的時候，從老師那里得知，每個人都是從媽媽肚子里生下的。我不相信，又問了小區(qū)門口的劉爺爺和賣玩具的胖阿姨。他們肯定了老師所說的話。那么，為什么爸爸說我沒有媽媽呢？爸爸說，你要相信我兒子，爸爸一切為你好，欺騙你，是怕你幼小的心靈早早受到打擊，爸爸這么多年來，從未對任何一個女人付出感情，從未有過再結(jié)婚的念頭，都是為了你呀……爸爸的聲音盡管聽起來是動情的，眼睛是濕潤的，可我對他仍是半信半疑。媽媽為什么離開我們？她現(xiàn)在在哪里？爸爸沒有回答我。直到現(xiàn)在我才明白，是媽媽拋棄了我們，她和一個南方人私奔了。那個南方人曾是爸爸的客戶。爸爸去南方找過她，杳無音訊。從此她的一切在這個家銷聲匿跡，就像這個家從沒她存在過一樣。我問爸爸，媽媽長什么模樣？爸爸說不好看也不難看。我說有媽媽的照片嗎？他說有，都被燒毀了，家里再也沒有關(guān)于她的任何一樣?xùn)|西了。于是，我失望而痛苦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其實，在我心里還是很想媽媽的，特別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習(xí)慣用眼光在黑暗中勾勒出媽媽的面容……她時常在夢里向我招手，向我微笑……當(dāng)我大聲喊著“媽媽媽媽”撲到她懷里的時候，她像一縷空氣，消失了……我時常在哭喊中醒來，醒來后發(fā)覺又是那么的孤獨和無助，我很恐懼這種感覺。有時候，我覺得世界不公平，生活對我也不公平。為什么別的同學(xué)都能得到媽媽的疼愛，而我卻不能。我想念媽媽，我渴望在媽媽的呵護下成長。可這只能是我的一個夢，一個虛無縹緲的夢。

我不知道媽媽長什么模樣。在我想象中，她應(yīng)該是漂亮，和藹，嬌我疼我那種，像歐陽老師一樣。我又不希望歐陽老師像我媽媽那樣——媽媽在我幼小的時候就棄我而去，我偶爾會埋怨她的。而歐陽老師不一樣，她在我心目中完美無暇。每當(dāng)同學(xué)們欺騙我嘲笑我沒有媽媽的時候，歐陽老師總是站在我這一邊，并撫摸著我的頭發(fā)安慰我是個堅強懂事的孩子。學(xué)習(xí)上歐陽老師也很關(guān)心我，經(jīng)常單獨將我叫到她的辦公室，輔導(dǎo)我，教育我……她在我心目中已不單單是我的老師，也是我最親蜜最喜歡最容易想念的人。再說，媽媽的年齡應(yīng)該和爸爸差不多，而我的歐陽老師很年輕很漂亮，看上去更像我的大姐姐。我怎么能將她放到媽媽的位置呢？

爸爸在一次家長會后也說我的歐陽老師青春靚麗。我喜歡爸爸這樣評價她，我心說，歐陽老師不但漂亮，對我也很好，比爸爸對我還好，是那種說不出理由的好。爸爸就不太關(guān)心我。他經(jīng)?？诳诼暵曊f對我好，一切為了我。但他的所作所為經(jīng)常令我失望，起碼不能讓我完全相信。因為我要的是能陪我學(xué)習(xí)、看電視或帶我出去游玩的爸爸，而不是為了掙錢將我孤零零地扔在家里的爸爸。

爸爸醉熏熏地說，爸爸累死累活地掙錢，你應(yīng)該明白的，你認為這么冷的天兒，我想出去應(yīng)酬呀，還不都是為了你？！我哀求爸爸，爸爸，咱家掙的錢不少了，我想讓你陪我，一個人在家害怕。爸爸被酒精浸得黑紅的臉一沉，呵斥我說，小孩子家懂什么，爸爸掙沒掙錢，掙了多少，你知道？我說，我們班大部分同學(xué)的爸爸媽媽還騎著自行車電動車，咱家都買轎車了，應(yīng)該比他們強了吧！爸爸罵我沒有出息，凈跟沒錢人家比，還教訓(xùn)我說，眼光要放開，往上看，向更高目標(biāo)追求。我說，我不追求更高目標(biāo)，我只想讓你陪我。爸爸狠狠瞪了我一眼，說，沒出息的玩意兒！我也狠狠地回敬了他一白眼，然后轉(zhuǎn)身回到我的房間，咣當(dāng)一聲，重重關(guān)上了門。過了一會兒，爸爸敲開我的房門。我拉上被子蒙起頭，任憑他羅嗦個不停，就是不理他。不用聽，還是老一套：讓我理解他，一切為我好……這些話長年累月地說，就像流水線產(chǎn)品，毫無個性，聽久了，不如說更像催眠曲，聽著聽著就睡著了。

清晨，雪停了，放眼望去，天地間白雪皚皚，銀裝素裹，像童話世界，給人寧靜和浪漫之感。我的心也隨之興奮得不由自主地改變了上學(xué)的路線——繞到遼河路去學(xué)校。因為歐陽老師的家就在遼河路中段的陽光嘉園小區(qū)。如果能在如此美景里邂逅她，并與她在這個浪漫氛圍里貼肩而行，將是何等的愜意和難忘呀！想到這，我渾身仿佛一瞬間匯聚了無限的動力，如果不是背著沉重的書包，我相信我能飛起來。

說實話，我連邂逅歐陽老師后，搭訕的話都想好了，可歐陽老師卻沒有看到我在大門口躑躅的身影，無奈，在離上課時間還有二十分鐘時，我失望地離開了陽光嘉園。雖然已經(jīng)走了很遠，我仍不甘心，又回了一次頭，渴望驚喜突然降臨。然而，驚喜非但沒有降臨，而且我因遲到受到了歐陽老師的批評。那一刻我多想告訴她，歐陽老師，我喜歡你，我為了等你才遲到的呀！可理智告訴我，絕對不能說的。

愛屋及烏。我喜歡歐陽老師的語文課。每當(dāng)回答問題時，我總是第一個舉手；我還喜歡請教她問題，因為我發(fā)現(xiàn)一個規(guī)律——每當(dāng)我們請教問題時，她便會輕步走來，身體俯在我們背后，給我們邊分析邊耐心講解，這樣我便近距離接觸到了她，尤其從她身上散發(fā)出的好聞的香味，令我陶醉?；匚稛o窮。當(dāng)然，我絕不會允許任何人傷害她，哪怕一點點。就拿這個滴水成冰的下午來說，第一節(jié)課是歐陽老師的語文課，上課前李二毛他們商量著要整歐陽老師，原因是昨天給班長劉亞楠和學(xué)習(xí)委員李素清起外號，歐陽老師狠狠批評了他們。我聽他們仨圍在教室的角落小聲嘀咕、密謀著在教室門口灑水，待結(jié)過冰之后，再灑一層水，讓其再結(jié)冰，再用冰塊磨光磨滑，然后灑上一層薄薄的塵土，只要歐陽老師進教室，定會將她狠狠摔倒在地。李二毛得意地說，到時候她那種狼狽樣肯定很搞笑。若換作他人，我肯定不管，但此事與歐陽老師有關(guān)系，且是整她的，我一定要阻止他們。我說李二毛他們太黑太損。他們警告我，你一沒媽媽的孩子，不要多管閑事，不然就不客氣。我正義凜然地說，不客氣又能怎么樣，我可不是嚇大的。我想他們是被我鎮(zhèn)住了，于是向我變相服軟說，那好吧，我們不再整歐陽老師了，但是，你要給我們一人買一瓶木糖醇才行。我想了想，這不成問題，我有錢，只要不讓歐陽老師受傷害，都好說。李二毛給萬建剛使了個眼色，萬建剛立刻說現(xiàn)在就要買。我看離上課還有近半小時，就答應(yīng)跟他一塊去了。誰料想，這是他們的調(diào)虎離山之計——就在萬建剛跟我在小賣店磨蹭的工夫，李二毛和劉海已然付諸了行動。

我沒有看到歐陽老師被摔時的情景，她回辦公室換衣服去了。而我卻發(fā)怒了，一個箭步?jīng)_向李二毛，拳頭擊中了他的臉部，帶著風(fēng)。李二毛也不甘示弱，他們?nèi)她R擁而上，與我撕打在一起……直到歐陽老師回到班里將我們拉開時，我還在地上反抗斗爭，我想我此時的姿勢一定與歐陽老師摔倒時一樣狼狽。歐陽老師問我們誰先動的手。我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像英雄一樣鏗鏹有力地說，我先動的手。事后歐陽老師批評了我，也狠狠批評了他們。但是，不同的是歐陽老師放學(xué)后領(lǐng)著我去了趟醫(yī)務(wù)室，給我青紫的臉上涂了藥膏。歐陽老師雖然沒有說太多的話語，但我能感覺到她對我的態(tài)度是贊許和疼愛的。

回到家，爸爸朝我肩胛窩推了一掌，還大吼著，聲嘶力竭地說，你瞅瞅你，一個初一的學(xué)生，就學(xué)會打群架了，長大后還能學(xué)什么好，將來能有什么出息？我想反駁他我沒有錯，打架是為了歐陽老師。可轉(zhuǎn)念一想，大人們的心眼多，不能這樣說，不然一不小心會暴露內(nèi)心的秘密的，所以我只是說李二毛他們欺負人，讓我給他們買木糖醇，還說我是沒有媽媽的孩子。爸爸沉思一會，說，看來，抽個時間我要給你們老師好好了解一下你的情況了。

第二天，我將爸爸打我的事告訴了歐陽老師。歐陽老師說改天她給爸爸解釋解釋，還說我是個有正義感的孩子，還提醒我，處理問題的方式有很多種，不一定要通過打架來解決。這話有些深奧，我似懂非懂，只是敷衍地點了點頭。后來，對于背后說歐陽老師壞話和想整她的同學(xué)，我處理問題的方式依然靠拳頭。我感覺用拳頭好，它解決起來問題更直接更暢快，也更有效果。一時間，我在學(xué)校出了名，連賈校長都知道了我們二中有個性格孤僻、愛打架的胡亮亮同學(xué)。

賈校長在全校大會上沒有點名地批評了我。他說，一年級有個同學(xué)，經(jīng)常莫名其妙地與同學(xué)打架，老師們磨破了嘴皮子教育他，就是不聽，屢教不改，這次我就不提你的名字了，再這樣下去，學(xué)?？梢f你的事情了呀，另外，這個班的班主任要找他家長好好談?wù)劻恕@話大多數(shù)同學(xué)不知道說誰的，但我們年級的同學(xué)都知道說的是我，所以我周圍的一些同學(xué)低著頭不時用眼瞟我，有的竊竊私語……那一刻，我像一個小偷被人抓了現(xiàn)形那樣，漲紅著臉，低頭摳著手指甲，心里暗自想，歐陽老師跟爸爸會怎樣談呢？爸爸會不會打我？如果他打我，我該怎么應(yīng)付？這些問題使我的注意力再也無法集中，以至于快到散會時，才聽到賈校長說，……作為學(xué)生來說，就要將學(xué)習(xí)作為第一要務(wù)，要遵守紀(jì)律，團結(jié)同學(xué)，尊敬老師，相信家長，刻苦學(xué)習(xí)；老師呢，一定要有為人師表的樣子，處處給學(xué)生們做出好榜樣，認真施教。當(dāng)然，我這樣嚴格要求你們，同樣我也嚴格要求自己，請你們相信，無論在任何方面，我都會給你們做出好榜樣的，也請你們監(jiān)督我……我的講話完了！全場掌聲雷動，響徹云霄。歐陽老師也在使勁地鼓掌。我想他們的掌聲是被賈校長的精彩講話和他率先垂范的精神所感染。

一般情況下，老師與家長談話都是在學(xué)校，很少老師主動找家長的。然而這次例外，歐陽老師主動跟我一起找到了爸爸。我知道她是找爸爸談話的。在路上我還問歐陽老師要給爸爸談些關(guān)于我的什么內(nèi)容？歐陽老師扭頭看我笑了笑，說你放心亮亮，老師會很客觀地反映你在學(xué)校的情況的，談話的目的為了你的學(xué)習(xí)好起來，為了你能健康地成長。我相信老師的話，賈校長在會上也說么，要相信老師，向老師學(xué)習(xí)。所以對于他們的談話，我思想上沒有一點包袱，反而因為和歐陽老師并肩而行，心情顯得頗為輕松愉快。

爸爸看到歐陽老師也很愉快，老遠伸著他那張大手迎接歐陽老師，有點夸張地客氣道，唉，怎么能親自讓你來呢，真不好意思，早就想著去學(xué)校找你談?wù)労⒆拥那闆r了，怪我工作太忙，一時沒有抽出空。歐陽老師只是淺淺一笑，說分內(nèi)的事情，不用客氣。一陣寒暄之后，爸爸對我說，亮亮，到你房間看書去，我跟歐陽老師說說話，把門關(guān)好。于是，他們的談話便開始了。

他們整整談了一個小時零八分鐘，具體的內(nèi)容我沒有聽見，只是歐陽老師離開我家時，爸爸才告訴我，歐陽老師要走了，出來送送?？吹轿页鰜恚瑲W陽老師笑盈盈的，沖我爸爸又補充了一句，亮亮這孩子我挺喜歡，只要我們老師家長經(jīng)常交流，共同努力，我相信亮亮?xí)絹碓胶玫?！爸爸說，那，煩勞你多費心了。

我以為爸爸讓我將歐陽老師送回家呢。如果是這樣，那我會萬分感激爸爸的，可是當(dāng)歐陽老師跨出我家的門，爸爸卻告訴我，你回屋繼續(xù)看書去吧，等我回來，我開車送你歐陽老師回去。爸爸的話讓我的心驟然一涼，噘著嘴，很不情愿。歐陽老師笑道，不要送我了，很近，散著步很快就到家了。爸爸一副執(zhí)意要送的樣子，說，讓你一起吃飯你又不賞光，怎么好意思讓你走著回去呢，不行不行，一定要送的。

我透過陽臺，看到歐陽老師坐上了爸爸黑色的帕薩特，這時候，我的拳頭攥得緊緊的，心里對爸爸那種氣憤像猛漲的潮水，立刻涌了上來。如果不是打不過爸爸，我真想沖過去朝他臉上狠狠揍上一拳頭。當(dāng)帕薩特吐著尾氣緩緩離開的時候，我還是情不自禁給了窗臺一重拳。直到爸爸回來時，我的右手還隱隱作痛。

爸爸點燃一顆帝豪香煙，然后將他稍胖的身體裹進沙發(fā)，說，亮亮，來來來，爸爸給你好好談?wù)?。這是他少有的談話方式，我猜想他一定受歐陽老師的影響。待我正襟危坐，他說，剛才歐陽老師也說了，讓我心平氣和地與你交流，我就與你心平氣和地交流交流；歐陽老師說了，我關(guān)心你太少，對你的管理方法不得當(dāng)……你說說，爸爸到底關(guān)心不關(guān)心你？

我支支吾吾地說，關(guān)心得的確太少。

爸爸將身子猛地從沙發(fā)里拔了出來，頭伸得像綿羊的脖子似的，臉色凝重地問我，爸爸不關(guān)心你，你什么時候沒有零花錢花？你什么時候吃得比他們差？你的復(fù)習(xí)資料和學(xué)習(xí)用品比哪個同學(xué)少？爸爸還不算關(guān)心你？

我低著頭說，你陪我太少。

對對對，這個問題歐陽老師也說了，說我陪你少，你又沒有母愛，才導(dǎo)致性格孤僻、憂郁。爸爸話鋒一轉(zhuǎn)，說，這就算我負責(zé)任不到，可你的學(xué)習(xí)成績怎么上不去呢？你歐陽老師還說你偏科，喜歡的學(xué)得很好，不喜歡的就不愿意學(xué)，像語文成績就很好，物理和英語成績卻極差，這，總不是我的責(zé)任吧，你是不是該反思反思，這與你經(jīng)常與別人打架有沒有關(guān)系呢？

爸爸這次的談話的確與以往不同，學(xué)會柔中帶剛，話里含話了。我說，我之所以打架，因為他們做了壞事，我這應(yīng)該算行俠仗義。

爸爸又追問我說，行，我們好好擺擺這個理兒，你和一個同學(xué)打架是別人的錯，和兩個同學(xué)打架是別人的錯，和三個四個更多同學(xué)打架，都怨別人嗎？

我……話說到這，欲言又止。我想告訴他這都因為歐陽老師才和他們動手的，可這樣說，爸爸很容易想到我在暗戀歐陽老師，所以我保持沉默。

或許看我無言以對，爸爸認為他占據(jù)了上風(fēng)，臉上抑制不住地露出得意之色，得意地吸一口煙，說，這事你要反思反思，給爸爸一個明確的答案，如果你錯了，你就承認錯誤，如果你認為你對，那么，你給我說一個你對的理由。還有一個事兒，關(guān)于你早戀的問題。

他說到“早戀”時的表情和剛才一樣冷靜，冷靜得沒有一絲感情色彩，沒有一絲漣漪，可對于我來說，卻極為不平靜，甚至是震撼。他怎么知道我早戀？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呀！難道歐陽老師早體會到我喜歡她，告訴了爸爸？如果是這樣，那歐陽老師也太不給我面子了！不會的，歐陽老師不會說的。那么除了她，還會有誰呢？難道他僅憑我每次上學(xué)前用心梳理頭發(fā)和經(jīng)常對著鏡子來回觀察自己，就這一細節(jié)，他能判斷出我早戀？那爸爸豈不成神探了？不可能的，他沒有那個智商?？伤质窃趺粗赖哪?？

我張開的大嘴呆怔在那里，好像被一個鐵棍撐著似的，無法閉合。爸爸嘿嘿笑了，不緊不慢地說，這個問題你也不要急于回答，同樣好好反思反思。認為我說得對，你就承認錯誤，如果認為我說得不對，同樣要給我一個能信服的理由。

爸爸將問題拋給我之后，回房間上網(wǎng)去了，我愣在那里反復(fù)地思考，歐陽老師從何時知道我喜歡她的呢？她為什么告訴爸爸我喜歡她？

冰天雪地的日子，本來就寒意滿懷，突然一下冒出這么多事兒，我的夜晚也隨之變得拖沓而疲憊。躺在床上，一點睡意沒有，眼睛一陣惶悚一陣空洞地大睜著，身子像煎魚一樣在床上左煎來右煎去，把精神煎熬得更加煩躁……我失眠了，最多睡有兩個小時天就亮了。

徘徊再三，我還是決定側(cè)面問一下歐陽老師。我說，歐陽老師，你跟爸爸昨天都說了些關(guān)于我的什么話呀？

歐陽老師說，沒有什么，反正都是有利于你成長的話題。

我說，他沒有跟你說些什么？

歐陽老師笑了笑，接著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說，哦對了，你爸爸除了說他關(guān)心教育你太少之外，還說你早戀，真的嗎？

如果其他人這樣問，我想我會矢口否認，或者鎮(zhèn)定自若地予以反駁，可恰恰是我暗戀的歐陽老師，所以我渾身的不自然再也掩蔽不住，臉上熱辣辣的，一直辣到脖根。盡管我吞吞吐吐地辯解，但我發(fā)現(xiàn)，我心虛的聲音只是在我體內(nèi)徘徊了兩圈，連我都聽不到自己在說什么。

歐陽老師已然肯定了我早戀的事實。她說，亮亮，你正值青春萌動時期，喜歡女孩子是正常的，但你要清楚地認識到，你年齡還小，正處于成長進步的關(guān)鍵時候，應(yīng)該把主要精力放到學(xué)習(xí)和汲取知識上，可不能把大好的青春年華浪費到早戀上面呀！再說，早戀往往沒有結(jié)果的。

我知道我的思想走了神，根本沒有聽進去這些大道理，我所關(guān)心的是不是她告訴的爸爸我早戀了?？此纳袂?，聽她的語氣，不像是她。于是我又問，老師，你真的沒有告訴爸爸？

歐陽老師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說，亮亮，你還不相信老師嗎，要不是你爸爸說，我還不知道呢。我說你這段時間學(xué)習(xí)成績怎么不好，不過，只要迷途知返，我相信你還是一個好同學(xué)，學(xué)習(xí)成績很快會提高上去的。

歐陽老師的不知情，是我所希望的，不然我將是何等的尷尬。這下好了，排除了她，我心里反倒有些開心，就像往女生課本里夾紙條被老師認為想抄女生的作業(yè)一樣。本質(zhì)并沒有被揭穿，不礙大局。所以，我竊喜地假裝認真接受歐陽老師的教誨，連連點頭以示改正的決心。

想遍所有人，沒有發(fā)現(xiàn)哪一個人知道我暗戀歐陽老師的，也就是說，他們根本沒有理由告密。那么，就一定是爸爸在詐我。這我就生氣了，平時你關(guān)心我不多，對付我的方式不夠，還口口聲聲為我好，讓我相信你，到底你居心何在，讓我如何相信你？看來別人說得沒錯，無商不奸。他倒好，奸詐到自己兒子頭上了……我越想越恨爸爸。

爸爸不在，他打電話說在酒店應(yīng)酬生意上的朋友，馬上回來。這在我的意料之中。我隨便在樓下的歡樂快餐店吃了點東西，便回到家里，百無聊賴看著電視，等待他的質(zhì)問。其實我早想好了，他不是要詐我嗎？只要他不拿出真憑實據(jù)，就寧死不招，看他拿我有什么辦法。

爸爸回來了，臉上掛著掩蓋不住的甜蜜，一屁股蹲進沙發(fā)里，邊打開電視邊指使我說，亮亮，給爸爸倒杯茶。

我斜睨他一眼，努著小嘴，很不情愿地給他沏了杯茶。爸爸的眼睛沒有離開電視畫面，我將杯子放置在離他沒多遠的茶幾西南角，回頭看了看電視，發(fā)現(xiàn)正在播出的是省臺一檔名為“情書”的娛樂節(jié)目。我偷偷地撇了撇嘴，心想，這檔節(jié)目主要反映青年男女新潮戀愛方式的，你什么年紀(jì)了，還看這個，真是裝嫩！

爸爸冷不丁來了一句，亮亮，這節(jié)目不是你看的，別看吶！

我才不愛看呢，一點意思沒有。我小聲咕噥著。

爸爸猛地回過頭來，說，什么？一點意思沒有？哦，合著你經(jīng)常偷看呀！

我說，我沒有。

不怕你嘴硬，馬上說你的事情！爸爸說。

我沒有理會他，氣勢洶洶地回到臥室。我知道他是說我早戀的事情的。我要學(xué)會假裝，像地下黨面對敵人的審問那樣，雖然身體上無法反抗，但氣勢上絕不能輸給對方。此時的我，就像一名地下黨員，而爸爸就是我想象中的敵人。

那個電視節(jié)目結(jié)束了，“敵人”開始他的審問工作。他首先正顏厲色地問我，說！今天放學(xué)時是不是又跟你們班的萬建剛同學(xué)吵嘴了？

沒想到他會問我個。我說，我是跟他在學(xué)校大門口吵嘴了，我為了維護我的名譽，誰讓他說我閑事精？！

爸爸說，那，他怎么不說別的同學(xué)閑事精？

這個問題應(yīng)該他回答！我生氣地說，你怎么會知道我和萬建剛吵嘴，難道你偷偷監(jiān)視我？

爸爸泛起驚惶之色，瞬間又恢復(fù)嚴肅鎮(zhèn)定，說，啊——是呀，我不能監(jiān)視你么，你不是總說爸爸不關(guān)心你么！我心想，哪有這么個關(guān)心法，不地道。爸爸轉(zhuǎn)而又說，還有你早戀的事情沒有說清楚，你思考清楚沒有？

我理直氣壯地說，沒有的事，我考慮什么呀！

爸爸比我更理直氣壯，喘著粗氣，說，沒有的事？?。?！你才這么大一點兒，學(xué)會騙人了你，說！到底和那女孩什么時候開始的？那女孩是誰？

我想他應(yīng)該棄商從藝，去演電影，說得跟真的似的。不過，我不會輕易被他鎮(zhèn)住的，說，什么什么時候開始的，壓根兒就沒有，你再詐我也沒用！

爸爸暴跳如雷，站起身來沖我臉上就是一巴掌，速度之快令我半天沒有反應(yīng)過來。沒想到他會打我的臉，而且打得那么響那么疼。我心里的怨氣頓然像火山中沖出的熔巖，帶著炙熱到極點的憤怒，爆發(fā)了！爸爸看我做出欲反抗的架勢，他發(fā)抖的身體向右前方一移，朝我屁股就是一腳。我的身子趔趄幾下，立即又恢復(fù)了挺拔。我捂著發(fā)燙的右臉，死死地咬著牙，愣是將淚水憋了回去，可是，我的兩腿卻控制不住地在顫抖。爸爸聲音發(fā)抖地說，還想和我對打嗎你？?。?！不服試試，伸伸手爸爸非打殘你不可！

我狠狠地瞪著爸爸，心說，你就會打打打，有種你就打死我！你再打就是嚴刑逼供，我就是承認也是屈打成招。

爸爸氣得嘴唇青紫，三步并作兩步去了我的房間，很快又站到我面前，將一個硬皮本狠狠地摔在地上，說，還說不說我詐你了，說呀，這還是詐你嗎！

看到那個我再熟悉不過的日記本，我呆愣了，眼睛瞪得大大的，如果不是及時合一下眼皮，我懷疑我的眼睛會飛出眼眶。我的身體像一個運行不正常的機器人，看了看爸爸惱怒的眼睛，又看了看地上躺著的日記本，撿起來將它抱在懷里，盯著爸爸，忍不住委屈地哭道，你，你是小人！小人，偷看別人的日記……

爸爸嚴肅地說，你是我兒子，看你日記又怎么樣！不看你的日記我會知道你早戀？不讓你早戀還不都為了你的學(xué)習(xí)，為了讓你有個好的將來？這個道理你就不懂，白養(yǎng)活你了我！

我的淚水告訴我一定要堅強，淚水不會換來別人的同情和爸爸的主動承認錯誤。于是，我狠狠地用衣袖擦了一把眼淚，使新的淚水只能在我的眼眶里來回打轉(zhuǎn)，并說，老師說了，偷看別人的日記，是犯法，是侵犯別人的隱私！

此時儼然已不是我早戀的問題了，好像問題的焦點變成了爸爸該不該偷看我日記。我占據(jù)了上風(fēng)，由被審問者成了一個審問者。這時候，爸爸用他還在顫抖的右手點燃一顆帝豪香煙，猛吸一口，鎮(zhèn)定地說，我是偷看了你的日記，我是為你好；就算我偷看你日記不對，那你早戀就正確了？

爸爸的確很狡猾，很快又把問題的核心推到我這邊，不幸中的萬幸，我在日記中零零散散寫下對歐陽老師那份思念和愛慕之情時，只是用“她”作了代替，不然，我無法想象出會是什么后果?，F(xiàn)在爸爸只知道我早戀，卻不知道在戀著誰。所以說，不能再讓爸爸繼續(xù)追問下去了，能和他握手言和，算是這場戰(zhàn)爭的最好結(jié)局。于是我說，我早戀，是我的錯，但你偷看我的日記，做得也不對；以后我改正就是，你也不能再偷看我的日記了，我倆算是扯平。

爸爸思忖了一會兒，說，好吧，算扯平！但你要保證能改！另外，你告訴我那女孩是不是你們班的。

我說，是不是我們班的不重要，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保證改正錯誤，一心撲到學(xué)習(xí)上，把成績提高上去。

好好好，這個問題不再提了，不過你要記住你所說的話，所作的保證，用年終考試成績單來驗證，不然，別怪爸爸不客氣！爸爸緩和了口吻，說，唉，你這孩子呀，怎么就不知道爸爸的良苦用心呢！爸爸不給你找后媽，拼命地掙錢，對你要求嚴厲，甚至苛刻，都是為你好呀！你知道么，像你一個學(xué)習(xí)成績本來就一般的孩子，一旦早戀就意味著徹底陷入了深淵，一生的深淵知道嗎你！

爸爸說得很動情，淚水在眼眶明晃晃地打著轉(zhuǎn)。我也很受感染，羞愧地低下了頭?？蓵险f得好，喜歡一個人難，忘記一個人更難，何況是我的歐陽老師呢？她不但是我學(xué)習(xí)的榜樣，而且是我喜歡已久的那個人，更是我最信賴的人。讓我忘記這樣一個人，的確很難。

冰融春即來，新年將來至。再過幾天學(xué)校就要進行全面考試。這段時間，爸爸很忙，我也很忙；他每天很晚才回來，說是忙于應(yīng)酬；我也很晚才睡，是忙于學(xué)習(xí)，有時睡前還會想起歐陽老師。我們的歐陽老師呢，依然風(fēng)采照人，笑容燦爛，每天仿佛生活在甜蜜的世界。而我在學(xué)習(xí)間隙，總想到她，甚至某一刻很想貼進她的懷里，抱著她，告訴她我很想你，根本無法不喜歡你！但眼前的主要任務(wù)讓我不能抽出更多的時間這樣做，而是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再學(xué)習(xí)，一切為考試而努力學(xué)習(xí)。

考試對于學(xué)生來說，不亞于一場激烈的戰(zhàn)役。但就在這場戰(zhàn)役打響前一天，學(xué)校發(fā)生了一件事情——賈校長出事了，小道消息有兩個版本，一個是傳他因貪污學(xué)校公款被革的職，另一個版本說他與學(xué)校某年輕女教師搞不正當(dāng)男女關(guān)系被抓革的職。我不知道兩種說法哪個是真是假，可賈校長被革職已成事實。當(dāng)時我就想不通，怎么會這樣？問題怎么會出在他身上？記得那次全校師生大會上，賈校長還義正辭嚴地說“……我這樣嚴格要求你們，同樣我也嚴格要求自己，請你們相信，無論在哪方面，我都會給你們做出好榜樣的……”

不過，賈校長的事情沒有影響到我在考場上的發(fā)揮，復(fù)習(xí)到的題我都答對了，個別沒有看到的，偶爾也有超常發(fā)揮，感覺很不錯。明天上午，就剩語文和物理兩科了。臨去學(xué)校前爸爸還叮囑我，不要急，審好題，慢慢答，尤其作文，是軟性的東西，無論什么命題，一定要寫得能打動閱改試卷者，這樣才能在這一項得高分……爸爸有些啰嗦，其實這些話歐陽老師早給我們講過了，前幾天還強調(diào)呢！

這次監(jiān)考的原則是各科老師監(jiān)考本班本科，歐陽老師自然是監(jiān)考我們的語文。語文考試我不怕，平時我學(xué)得就好。考試時歐陽老師不時踱步到我身邊，沖所有考生說，集中精力，認真答題，不要粗心大意。我停下筆，斜睨一眼她時尚的黑色長筒靴，心里美滋滋的。我知道，她明則提醒大家，實則在暗示我呀！于是，我?guī)е星椴煌５卦谠嚲砩暇幙椑寺?，每寫一個字，就像與歐陽老師在傾吐心聲似的，很投入很認真……直至交完卷，看著歐陽老師離去的背影，我還沉浸于答題的愉悅和浪漫之中……

但是，馬上開考的物理就沒有那么愉悅了。物理是我平時學(xué)習(xí)時最頭疼，考試時最害怕的一科，縱然前段時間主攻了它，可此時此刻我心里仍然沒底，加上程老師包公似的黑臉，我心里就更加緊張。沒錯，開考前我的確緊張，待試卷發(fā)放后我便輕松起來，因為這里面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題我臨考前都重點復(fù)習(xí)過，一部分題就是我復(fù)習(xí)過的原題，一字不差。當(dāng)我很快完成全部答題時，考試時間剛過去半小時。于是，我又核對了一遍答案，便第一個交了試卷。當(dāng)時，程老師看了看我，眼神中還充滿了疑問……我想他一定認為我好多題都不會，實在憋不出來了，才交的卷。如果他這樣認為，那么，就錯了！

走下公交車時，我還在想，我的運氣實在太好了，這幾科答得都很順利。我篤定這次考試成績一定很不錯，爸爸一定滿意，到時看他還說不說我早戀了！氣死他！于是，我像一個凱旋的將軍，迫不及待地打開門，急切想聽到爸爸問我，考得怎么樣？那時我肯定會仰起頭回答他，一般般吧！但是，進門后我沒有看到爸爸。難道爸爸不在家？不可能呀，他的車在樓下停著的呀！那一定在他臥室上網(wǎng)！

當(dāng)我躡手躡腳向他臥室靠近的時候，從爸爸房間傳來一個女人細細的“嗯嗯”的聲音，像口渴似的，接二連三地起伏不斷，里面還夾雜有一個男人喘著的粗氣聲。我思量著，是不是爸爸在網(wǎng)上看電影？于是我推開了房門。這時候，我看到的卻不是爸爸坐在電腦前看電影，而是兩具肉白的身體。女人一絲不掛躺在爸爸那張席夢思大床上，她的臉埋在松軟的粉紅色枕頭里，兩條光滑而曲起的腿被爸爸的腰部分開，懸橫在爸爸光溜溜的屁股兩側(cè)，爸爸的屁股像被凍壞了似的抖動著……我不禁失聲“啊”了一聲，瞪大雙眼暗自驚嘆道，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女人的裸體！這就是傳說中的男女之事！我的心跳驟然怦怦加速舞動著，像蹦迪士高。我的突然出現(xiàn)，中止了他們的聲音和抖動，猶如突然停電的機器，死一般寂靜。

爸爸和我一樣，吃驚得目瞪口呆，身體如施了定身術(shù)。那一刻，我在心里還埋怨爸爸太虛偽，口口聲聲跟我說不找別的女人，怎么這次卻帶到家里來了。這女人到底有什么魅力？當(dāng)女人的臉從枕頭里猛地拔起的一瞬間，就這一瞬間，我的心已被她劇烈撕裂，接著眼前一片昏暗，身體像一張被風(fēng)吹拂的試卷，輕盈盈地飄落在地……我想我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了，因為，她是我的歐陽老師。

責(zé)任編輯王紹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