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藤蔓與花朵,在花崗巖上彼此糾結,茁壯生長。
紐約最令我震撼的,是它的老房子。在紐約的建筑中,老式洋房占有壓倒性的優(yōu)勢,無論從數(shù)量上,還是資歷上,都是如此。這些老房子往往不高,一般四五層,在高樓大廈的背后,成群結隊地潛伏。在遠處,我們看不到它們。在遠處,我們只能看見那些高聳入云的大廈,比如世貿中心,恐怖分子在幾百公里以外就可以向它們瞄準,并準確無誤地把它們的高度縮小為零。到了紐約,我才發(fā)現(xiàn),那些盛氣凌人的高樓并不是紐約的全部。它們只是紐約的骨架,而不是血肉,它們竊取了紐約的名義,并且遮蔽了我們的視線。只有進入紐約,那些被摩天大樓掩蓋的事實才會袒露出來,我們才能看清紐約的本質。那些水晶宮似的現(xiàn)代建筑只是紐約的一個閃亮的外殼,在它的內部,還藏著一個更加悠久和優(yōu)雅的紐約。
幾乎所有老式洋房的窗檐上都有雕飾。窗子是房屋的眼睛,它因此而成為修飾的重點對象,房屋也因此具有了生動的表情。特別是那些閣樓上的窗,從房子的斜頂上突出出來,使上面的雕飾更加引人注目。雕飾中偶爾會浮現(xiàn)出神靈的面孔,我與它們面面相覷,互不相識;但更多的是植物,大地上的藤蔓與花朵,在花崗巖上彼此糾結,茁壯生長。我是在冬天抵達紐約的,大街上的樹木只剩下枯枝,只有房屋上的植物浮雕繁茂依舊,永不枯萎。由于我的植物學知識幾乎為零。所以,我無法指認出那些植物的名字與科目,但我相信除了專業(yè)人士,具有此項特異功能的人已經鳳毛麟角,這使我略感安慰。過去年代的一切藝術,包括音樂、美術、詩歌和建筑,無一不是農業(yè)文明的產物,無一不與大地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
我至今無法相信,機器、傳送帶、鋼鐵、石油能給我們帶來詩意。紐約的建筑保持著對于大地和自然的愛好,盡管紐約的建城,得益于它的天然良港地位,而不是它的土地。可以看出,資本主義早期的紐約人保持著對大地的敬意,如同神話中的安泰,他們試圖從大地中獲得生生不息的力量。城市于是像植物一樣生長蔓延、新陳代謝。但情況很快就發(fā)生了變化,水泥路面、橋梁和地鐵如同鎧甲,將大地武裝到牙齒,人們一廂情愿地相信,這種改造會使大地更加神通廣大。但無可否認,這種做法同時也對大地做出了限制,至少削弱和剝奪了它與植物的聯(lián)系,大地內部的巨大激情,被厚重的水泥所湮沒。地面上所有鋼筋水泥的設施仿佛巨大的刑具,施加給土地,同時也施加給人的自身。與土地脫離之后,生命逐漸變得灰暗、委頓和無助。在這個時候,紐約建筑中的那些古老的植物就顯得格外珍貴,盡管它們全部是人造的虛擬植物,但作為一種隱喻,它們表明了生命的某些規(guī)律。土地的準則是世界上的最高準則,是一部無比成熟的憲法,而老房子上的植物圖像,便是對法律中若干詞句的重復與默誦。
由于浮雕上的植物與大地相對應,因而,它們對于陽光格外敏感?;薨档娜兆永?,它們湮沒在巖石中,我?guī)缀醺杏X不到它們存在,只有在陽光明媚的日子,它們才會生機盎然,所有的枝葉,都被陽光勾勒得清晰畢現(xiàn),變得突出和挺拔,仿佛它們的雕刻者不是工匠,而是陽光——真正有力度的是太陽的光芒而不是工匠手中的斧鑿。磚石上的所有植物,仿佛都是為太陽而生的,所以,它們只效忠于太陽。
我有時坐在街邊的長椅上,觀察那些圖案的變化。陰影隨光線的變化而游動。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那些植物是會動的,它們并不因為被鑿刻在石頭上就陷于沉默和安靜。它們是騷動的,像所有有生命的事物一樣。在太陽的唆使下,它們的枝蔓可以拉長、變形,這讓我無法離開它們,因為我無法猜測它們未來的形狀。懸念會一直保持下去,陽光會在四季中變幻不定,所以,磚石上的植物,也會隨光線的變化,而旺盛和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