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已是這般地深了。我固執(zhí)地敲下前面那一句。明知道,這秋剛剛踩著夏的荼蘼上場。字正腔圓的綠把底子堅持得一絲不茍,骨子里的東西皆剖給了看客。綠肥紅瘦——說的便是這秋吧。生態(tài)園、田野甚或田間地頭的植物們,倔強地演繹著早已預(yù)知的結(jié)局。拋了素潔的性子,與季節(jié)與沒心沒肺的時光糾纏、撕扯著,不肯罷休。一如那癡心的女子,被負情又薄義的男人,決然狠命地丟開了,仍執(zhí)迷不悟??弈[了雙眼霸占著人去樓空的巢。滿目凄涼,痛楚難捱。用這樣的比喻是得罪我愛的秋的,亦會遭人白眼,顧不上那么多了。任何事物終究有盛極而衰的收鞘。美到極點,便要頹廢下去。我喜歡在最美的那一刻罷手。譬如,生命。再譬如,愛情。
這秋,正是繁華的盛宴,氣象萬千,儀態(tài)端莊,是渺目正大仙容的女子,含威而笑,親昵不得,又不覺觸目驚心。遙遙立于幾步之外,神往。所謂靈犀相通,當(dāng)此際,有著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妙曼。
澄清的清秋里有水墨大雁凌空飛過,攜了風(fēng)聲,劈空剪破那寧靜的藍。一行是大雁,另一行是風(fēng)吟鳥鳴。朗空之下,蘆花尚未凝霜;草尖也只是微微飛白;秋雨試探性的纖指敲窗,未來得及鑲在發(fā)髻點點如星,更遑論“卻話巴山夜雨時”。紅藥夜夜開在明月橋頭,已無玉人教吹簫;紅蓼形單影孤地搖曳在矮墻上,聽?wèi){南來北往的風(fēng)吹亂她美麗的長發(fā)。無人居住的小院子柴扉緊扣,霉銹的鐵鎖上別著離情,像一場傷心欲絕的愛戀。沒了溫暖的寄托,任由它荒涼,頹廢下去,恣肆的蔓草瘋了般自暴自棄地生長,被忙著開演唱會的蟋蟀一本正經(jīng)兒地嘲笑。不管,不顧,什么都不想。這顆心怎么會一時半會兒緩過勁兒來?索勝讓它們說三道四,夜夜譜成曲兒,兀自唱了去。
“玄蟬聲盡葉黃落”說的是深秋吧。無邊落木蕭蕭下,天空寫著蕭瑟的孤獨。立于面南的窗前,細數(shù)三秋桂子。窗臺上的藥罐子長滿了青苔,盛著往事、回憶,尚能觸摸的溫暖、歡笑、問候還有呵護,都走遠了。寒秋揮手送五弦,縈縈繞繞的是一絲心有不甘。夜里素沽如裳的月光,落滿積雪,覆著往事的溫度,與舊情打了個照面,未及握手,眼神悄悄移開,便轉(zhuǎn)身離去。總有些謎,是你我猜不透的。一如反目的戀人,不得不俯首道別的情人。把珍重別在衣襟吧。秋日漸瘦的舴艋舟載不動這般的愁緒。秋風(fēng)摸漠,誰是其間著葛衣行走的過客?
倘使時光再把身子往后扯,秋意日甚一日地濃。寂寥和空曠在廣博的大地上叫著——寂寞。聲音在時光的回廊中打著旋,罩得人心發(fā)慌。伊卻穿了妖媚的袍子迷眩人的眼,如盛裝的貴婦走過,曼陀羅的香氣彌漫一路。腳下?lián)u曳生姿,風(fēng)情也便款款而出。
寫到此是要忍不住長嘆一聲的。秋是那成熟了的女子。故事與傷口成全了女人的韻味。倘若春是花骨朵的小丫頭,素潔如梔子,了無心事;夏則是艷如白玉蘭的女子,馥麗的花瓣兒袒露著,亦不會斂眉垂首,飛揚跋扈著青春。只此一季,端的是滿腔傾情。而秋是那素馨、夜來香,是藍色的玫瑰。你權(quán)且可以喚它妖姬。渾身芒刺,先刺向自己,再刺向別人。尊嚴是最后一道屏障。無常的人生里,慧心濃情被風(fēng)流消磨去。紅顏一朝老,流年把人拋。光艷的衣裙上綴滿寒霜與孤寂。歲月流芳盡吶,早已不是水中采荇的青青女子。纖纖索手冰涼涼,有寒鴉歸去,落葉紛飛,堅果墜落,握住一把蒼涼。噙著珠淚滴在沾滿寒意的衣衫上,比今夜的星子更冷。遙想早年的愛情也曾青青,于蠻不講理的“蔥綠配桃紅中”,遍布著旁若無人、恣肆汪洋的愛。及至季節(jié)之縱深處,醉心迷情之人被時光藏在懷舊里。只能在更寒寂冷的夜,才得一遍又一遍低頭默想。重重歲月去,隱痛長成不肯落葉的樹,刺著心頭最軟的那一部分生長。
行在高空下,仰頭作長嘯狀“咻咻……”四面臨水的愛情迷失在矢車菊刺目的黃里,抑或被那蒲公英銜了去,飄向某一個角落。薄如輕紗的花瓣攬盡閱遍蒼涼的悲鳴,看似輕盈卻不堪重負。罷,罷,罷。就在這泠泠的清秋中醒來忘卻舊夢,做山端的那朵閑云。秋日不遲遲,尚能休養(yǎng)生息。生命的底子是這般寡淡、傷情、沒顏落色的白,那就掛滿柿子的紅。讓它醉,徑自醉到心里去,如喝了陳年佳釀。日子雖單薄,心情可設(shè)計。秋之大氣、厚重正好滋潤才情。調(diào)了色彩,羞煞那吃不飽飯的文森特·凡高。明亮的金黃再加紅,大紅大黃也不俗。亮烈、暖心又悲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