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酷的學徒制

晉商在錄用學徒的商業(yè)實踐中形成了一條非常嚴格的行業(yè)禁忌，即決不錄用跳槽者和被其他商號開除的人。

自明末清初晉商興起并最終執(zhí)商界牛耳500年左右的時間里，山西成為中國毫無爭議的貿(mào)易和金融中心。北京、上海、廣州、武漢等城市中頗具派頭的金融機構和商鋪，總部大抵都在山西平遙、太谷、祁縣，正如余秋雨在《抱愧山西》中所寫：這些大城市只不過是腰纏萬貫的山西商人小試身手的碼頭而已。

地理知識豐富點的人都知道，山西不具備“海內(nèi)最富”的自然條件。三晉“表里山河，最為頑固”的地理優(yōu)勢，使得山西在動亂時代成了周邊省份老百姓天然的“避風港”，人口也因此變得越來越雍滯。商業(yè)便是當?shù)仄胀ㄈ思覕[脫困局的最好出路甚至唯一出路。上期雜志中提到晉商的身股制成就了晉商企業(yè)最強悍的商業(yè)競爭力，而成為學徒則是獲得身股的必經(jīng)階段。

雖非深奧，但整個學徒過程也比較漫長和復雜，為了便于讀者理解，下文便虛設一個叫小李的學徒代言人，談談晉商的學徒制。

小李的學徒生涯大致分三個階段：入門前的考察、“請進”后的培養(yǎng)以及學徒的出班。

一 入門前的考察習俗

如果小李立志于在商業(yè)上獲得發(fā)展，進入商號學習的話，首先要有一位有名望、有信譽的人保舉，俗稱學徒的保舉制。介紹人必須與商號掌柜熟識，能取得商號的信任。這是最基本的前提條件。甚至有的商號還要求介紹人必須是與商號有利害關系的人，有的還要保單人立有保證書，學徒如有營私舞弊，盜弄錢銀及私自逃走等事，保舉人要負連帶責任甚至全責。

也就是說，如果小李想進鋪子當學徒，第一就是要能找到保人。而保人的責任很重大，找到得力的保人便不是簡單的事。太原師范學院副教授殷俊玲在民間收集到的一個無名抄本，開篇即日：

終日在家胡打算，一心只想人當?shù)洹?/p>

央朋友，求舉薦，書札來往六七遍。

事未成，常想望，逐日常把音信盼。

可見，想當學徒的第一步就有著重重阻隔。

在期待與焦躁交織的漫漫等待后，如果商鋪認可了保舉人的推薦，小李就要接受商鋪比挑女婿還要嚴格的考察。

首先商鋪要摸清小李的家庭背景?！翱钟胁涣歼z傳，必先問其以上三代做何事業(yè)，出生貴賤”(1)商鋪要求小李家世清白，其父母必須老實厚道。

對小李家庭背景基本無異議后，接著才對小李個人進行考察。

小李年齡要在15歲至20歲之間，身高五尺左右，五官端正；然后“測其智力，試其文字”，即讓其認字、寫字、打算盤，看其文化高低；再與之交談，察其應對是否靈活，是否聰明。如果小李只碰到這些考核，那說明他運氣還不錯。有的商號招收學徒，除了年齡、身家、書算合格外，“更須儀態(tài)大方，習于禮貌”，且“不憚遠行者”(2)。有些商號還有很特別的規(guī)矩。如祁縣大德通票號就做有一雙鐵鞋，面試時讓學徒試穿，穿上了才有資格進號當學徒，穿不上就不會被錄用。還有的商號以一頂帽子、一件衣服來決定是否錄用學徒。(這是晉商票號業(yè)發(fā)達的反映。正如時人所說：“因社會間認匯票莊為求取富貴之惟一捷徑，有子弟者群思代之在各莊覓一位置，奔走請托于各莊主持者之門，來者過多，應付為難，遂不得不設一拒絕之法以為藉(借)口，而評定合格與否之權，仍操諸主持者之手也?！?3)

上述種種考察，是晉商挑選學徒至關重要的環(huán)節(jié)，也是十分嚴格且不可逾越的。

二 學徒“請進”后的培養(yǎng)

如果商號考察小李基本滿意后，會挑選一個好日子讓其入號，名曰“請進”。以顯示東家及掌柜對伙計的歡迎和尊重。當天有一頓好飯予以款待，此后就開始了更嚴格的考察與磨煉。從日常起居到衣食住行，從號內(nèi)事務到號外交往，對小李都有一套很細致嚴格的禮儀規(guī)范。

首先，小李必須經(jīng)受嚴格規(guī)范的日常生活禮儀培訓。

凡打水、燒水、掃地、鋪床疊被、沖茶、侍候掌柜等事務，俱系小李這樣的初學者要干的。這類日常事務一般至少要做一年。這些看似簡單的日常事務，由于種種講究和要求，做起來也是相當不易。

例如掃地，小李得先灑水，然后再一帚壓一帚，輕輕而掃，不能使灰塵飛起。來客了，“俟客坐定，即斟茶，雙手之請茶奉過，退兩步，再回頭走。茶吃過，即奉煙、請煙。如客坐多時，再茶再煙。客去即將茶鐘(應為“盅”)煙袋歸于原處，不可東搭西慣(慣，應為“摜”，扔的意思)”。(4)

小李還必須練就“站”的功夫。即學徒入門后，要整天站著，俗稱“站柜臺”。至于“站”幾年，各商號時間不一，那就要看小李進的是哪個商號，有的三、五年，有的十年。如果小李進的是晉商復恒當商號，那就得站十年。從早上六點開門，到晚上十點左右關門，小李每天要站十四、五個鐘頭，而且必須是立正姿勢。除非接待顧客，手絕不能放在柜臺上。許多學徒伙計因此腿腳浮腫，甚至會暈倒在地。正是：“當鋪飯，真難吃。站柜臺，下地獄。沒有金雞獨立功，莫來這里當長工!”(5)

對于小李的衣食住行，商號也有嚴格的禮儀規(guī)范。

站，必須“挺身穩(wěn)立，沉重端嚴，不可倚墻靠壁，托腮咬指”；坐，“務必平平正正，只坐半椅，鼻須對心，切勿仰坐偏倚，仰腿赤足”；睡，“屈膝側臥，閉目吻口，最忌者瞌睡岔腳，露膊弓膝”…………

對學徒小李而言，除了平日的辛苦外，還要經(jīng)受三年甚至十年才能回家探親一次的身心煎熬，(三年探親一次這是絕大多數(shù)商號的號規(guī)之一，有的遠在異地的商號規(guī)矩更苛。如大盛魁規(guī)定，學徒入號必須滿十年才能探親，第二次探親需滿六年，此后是三年一次。)三年探親的規(guī)矩雖然不僅僅涉及學徒，但學徒初入商號，謹小慎微，辛苦異常，更感有家難回之苦。晉商手寫《雜算書一本》，內(nèi)有打油詩一首，直白地傾訴了學徒們離家在外的思鄉(xiāng)之情：

一日離家一日深，好是(似)狐貍入山林。

誰(雖)然此處風景好，還有思家一片心。

種種要求，幾近苛刻。由此也說明晉商對學徒要求之嚴，可見學徒生涯之不易。

其次，商號會對小李進行商業(yè)基本技能訓練。包括寫字、珠算以及學習少數(shù)民族語言等。

寫字，一般是學寫小楷。小李必須練就工整、好看的字，俗稱“買賣人字”。文字必須大小均勻、清秀。抄寫的主要內(nèi)容是商號的往來信件，抄寫的過程當中小李能夠了解整個分號與總號之間的業(yè)務關系往來，比如有些什么批示，在哪兒執(zhí)行，各個地方市場信息情況，這樣，既練習了寫字也熟悉了企業(yè)情況。

珠算要在晚上關門后練習，忌在白天打空算盤。背口訣，記位數(shù)，要求既快又準。一般是管賬先生結賬時，讓伙計們打算盤。他故意把數(shù)字念得特別快，看誰出手快，打得準。數(shù)字念完后，讓各人報數(shù)，看誰打得對。如果小李打?qū)α俗匀粵]的說，兩、三次都打錯了的話，就會被趕出去罰站或接受其他懲罰。為了快而準地計算，小李肯定擠出時間自己額外練習，但在掌柜等人睡覺以后還不能打得很響，以免影響他人睡眠。正如晉商商業(yè)書《生意論》中對學徒的勸戒：“遇閑暇時勤學算法，逢忙碌日事要經(jīng)心，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不圖自在，不曠功夫，盡心竭力，不懶惰，不好間(閑)。”如果小李所在商鋪在蒙古、俄羅斯等地，還要學習蒙語和俄語等地方語言，也要了解地方風俗習慣，以便與當?shù)鼐用袢谇⑾嗵?，易于貿(mào)易。

小李學習過程中的每一步都會被商號不時察看，優(yōu)者獎，劣者汰。隨時可能被開除，一旦被開除出號，意味著小李的學徒生涯就此結束，商業(yè)之路也就無望走通。因為晉商在錄用學徒的商業(yè)實踐中形成了一條非常嚴格的行業(yè)禁忌，即決不錄用跳槽者和被其他商號開除的人。“最所擔心，鋪蓋立卷”是學徒內(nèi)心備受煎熬的真實寫照。

在基本的商業(yè)技能訓練后，小李就要開始艱辛的專業(yè)技能的學習過程。

專業(yè)技能依行業(yè)不同各有區(qū)別。入票號、錢莊，主要學習辨別銀錢成色，票號和錢莊專門編有銀色歌與平碼歌。通行銀色歌曰：天津“化寶”“松江”京，“紋銀”出在廣州城，上洋“豆規(guī)”誠別致，“公估紋銀’西安行，票色重貴“足紋原”，云南“票錠”莫忘情，“川百錠”出成都省，“荊沙老銀”沙市行，“二四估寶”屬漢武，桂梧“化銀”記分明，“常紋”通在湘潭縣，長沙“用項”銀出名，常德“市紋銀”為主，金陵“項化”是足色，粗俗不堪入目視，誠恐難記隨口誦。(6)平碼歌有津行平合恒記砝平歌、規(guī)銀合漢估平歌、規(guī)銀合津行平歌，等等，是記各地銀色比較及換算的歌訣，都是數(shù)字。

對于銀色歌與平碼歌，要求必須背熟記牢，因為平色對票號做生意很重要，要記不住，出去就做不了生意。而它們往往內(nèi)容繁多，五花八門，總之，行業(yè)不同，學習的內(nèi)容也各有差異，但無論如何，都會讓學徒心力俱勞。當?shù)厮字V“十年寒窗考狀元，十年學商倍加難”，“最所擔心，鋪蓋立卷，一旦學成，身股入柜。已有奔頭，雙親得慰?！?7)不但表現(xiàn)出小李這樣的學商者的勞苦艱辛，也流露出他們辛勞中的無限期盼。

三 學徒的出班

經(jīng)過前兩段的考察，小李就要經(jīng)歷學徒的第三個階段：學徒的出班。

學徒出班，意味著學徒接近尾聲，開始進入執(zhí)掌事務的行列。要達此目標，不僅要有良好的商業(yè)技能，還需經(jīng)過種種業(yè)務實踐和道德考驗。學徒小李在經(jīng)過了上述種種考核后，經(jīng)高級人員推薦，可以取得練習跑街資格，上街市打聽行情等事。經(jīng)過幾年時間，被考察認可是可造就者，會被派充錄信員，先謄各埠來函一年，如果被上級賞識，即讓其繕寫外發(fā)信件。再經(jīng)年余時間，才有升充幫賬的可能。幫賬半年后，遇各分莊有人員調(diào)換時，經(jīng)高級人員推薦提拔，就有機會被派往各埠分莊服務。這樣的業(yè)務鍛煉是一個票號學徒出班前的必經(jīng)之路。此階段商號會十分重視學徒的道德操守的考察，墻角、門邊，小李會時不時發(fā)現(xiàn)一些散碎銀兩或其他一些比較值錢的小件物件，那是掌柜的有意放在那兒的，拾起來交回柜上考試合格，拾起來裝進兜那就得打鋪蓋卷回家了。在小李有機會接觸實際的商業(yè)后，商號對于這種考驗和教育就更為重視。

在考察小李能否擔當大任時，還有更具體詳細的方法和謀略：

在各項練習考核都合格了的前提下，對小李的做事能力與道德再進行一系列測驗：如遠則易欺，遠使以觀其志；近則易狎，近使以觀其敬；煩則難理，煩使以觀其能；卒則難辦，卒間以觀其智；急則易爽，急期以觀其信；財則易貪，委財以觀其仁；危則易變，告危以觀其節(jié)；久則易情，班期二年以觀其則；雜處易淫，派往繁華以觀其色。(8)如此種種能力與道德考驗之后，才能最終確認學徒者是否過關，也才能使學徒上升到高一級層次，從而真正結束學徒生涯，否則，學徒小李們就永遠是個小伙計角色，甚至被辭退出號。

學徒制是嚴酷的，例如嚴格的探親制度，父子可能一輩子就見不了幾面。假如學徒小李的父親在大盛魁商號，十年可以第一次探親，再六年可以第二次探親，而小李可能在他父親第二次探親前就被錄用當學徒去了。一個家庭長期被割裂幾處(晉商號規(guī)規(guī)定不準帶家屬)，今天來看也不人性。但是，嚴格規(guī)范學徒的言行舉止，使他們在日常生活中學會察言觀色、服從忍讓，養(yǎng)成吃苦耐勞、不怕困難的堅忍品質(zhì)，這些品質(zhì)造就了晉商無可比擬的商業(yè)競爭力。

莎翁說：“一千個觀眾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想必每個讀者對晉商的學徒制也都會有自己不同的感受和理解吧。

1、黃鑒暉，等，山西票號史料(增訂本)[z].太原：山西經(jīng)濟出版社，2002.P612

2、同1，P613

3、同1，P613

4、張正明，晉商興衷史[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5.P336

5、李希曾，晉商史料與研究[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6.P597

6、黃鑒暉，等，山西票號史料(增訂本)[Z].太原：山西經(jīng)濟出版社，2002.P696

7、李希曾.晉商史料與研究[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6.P490

8、黃鑒暉，等.山西票號史料(增訂本)[Z].太原：山西經(jīng)濟出版舍爾。2002.P614

責編 羅 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