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貓

每當(dāng)我回憶起我的饑餓的童年時，總會想起那只鬼精靈似的貓。我不知道這件事我做得對不對。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那天，我坐在院子大彈坑邊的石子堆上，手里拿著一塊面包。盡管面包已經(jīng)發(fā)硬，可是媽媽說，陳面包比新鮮面包更有營養(yǎng)。其實我知道，陳面包吃起來要嚼很長時間，又不容易吃飽。所以，我是不同意媽媽這種說法的。我正吃著面包，不小心將一小塊面包掉在了地上。我正要彎下身子去撿，忽然，看見蕁麻叢中伸出一只毛茸茸的爪子來。那爪子正要抓那一小塊面包。我跺了跺腳，那只爪子便倏地一下縮了回去。接著我就發(fā)現(xiàn)了蕁麻地里蜷伏著一只貓，這只貓的皮毛是紅色的，像一只狐貍，但身子特別瘦弱。我壓根兒就不打算對它怎么樣，只是想嚇唬嚇唬它罷了，它并沒有跑開，還叫了起來，聽上去像小孩子的聲音。這時我對它不客氣了，撿起一塊石頭朝它扔過去，一邊還向它吆喝著?？墒撬自谑n麻叢里就是不動，只是連連喘著氣。我看見它那紅色的皮毛時而貼在地上，時而又離開地面，而綠色的眼睛卻不時地向我打量著。我大聲地呵斥了一下，這下子它可發(fā)火了，張開滿是尖利牙齒的嘴，發(fā)出難聽的叫聲向我示威。我干脆不去看它，狼吞虎咽地把手里的面包全塞進嘴里，然后抹了抹嘴巴，怒氣沖沖地走了。

我走到院子里，看見彼得和萊妮正在剪豆角兒，他們滿嘴是青色的豆角兒，還一個勁兒地咀嚼著。見我過來，萊妮便悄悄地問我還有沒有面包。

“怎么，你不是也有一塊和我一樣大的面包嗎？”我不高興地說，“你才九歲，萊妮，難道還不夠嗎？可我已經(jīng)十三歲了。”

“是的，我還不夠?！比R妮說，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這時彼得說話了：“她把她的面包都給了貓了?！?/p>

“什么樣的貓？”我問?！笆沁@樣的，”萊妮說，“剛才有一只貓來了，是紅顏色的貓，像只小狐貍，瘦極了。它老是盯著我看，我怎么吃得下呢？”

“笨蛋！”我氣憤地說，“我們自己還沒有吃飽呢！”

萊妮不說話了，只是聳了聳肩膀，朝彼得轉(zhuǎn)過身去，看著他。我猜想彼得也把自己的面包喂了那只貓了。我真的很生氣，一轉(zhuǎn)身就離開了他們。

我來到了馬路上。那兒停著一輛美國汽車，車身很長，我想是BUIKE牌的吧。這時，那個司機用英語向我打聽市政廳怎么走。我恰好懂點兒英語，一邊用手比劃著，一邊說：“往前走，再往左拐，就在教堂前面的那條街上。”我覺得我說的是地道的美國腔。坐在汽車?yán)锩娴囊粋€女人遞給我兩片面包，雪白雪白的。我把面包掰開，只見里面夾著香腸，香腸很厚。我拿著面包飛快地跑回了家。彼得和萊妮見我走進廚房，趕緊往沙發(fā)下躲。其實我早就看見他們了，還看見了那只紅貓，地上潑灑著一些牛奶。

“你們發(fā)瘋了還是怎么的？”我叫喊道，“我們一天才半升牛奶，要四個人吃呢！”我說著把那只紅貓從沙發(fā)下拽了出來，扔出了門外。彼得和萊妮一聲不吭，然后我把那兩片美國面包切成四份，把媽媽的那份放進了碗櫥里。

“你哪兒弄來的這面包？”彼得問道，并膽怯地注視著我。

“偷來的?！蔽覜]好氣地說，接著我就出去了。我得趕緊去看看街上是否還有從煤車上掉下來的煤塊兒，因為有一輛煤車剛從街上駛過。車上掉下煤塊兒來是常有的事。

我來到院子里，那只紅貓正蹲在那兒，兩只眼睛朝我仰視著。“滾！”我朝它踢了一腳?？墒撬褪遣粷L，還張開嘴叫了起來。它叫的聲音很怪。我又來了氣，舉起手上僅有的那塊白面包朝它扔了過去，但剛?cè)映鍪竹R上就后悔了。

我來到街上，那里已經(jīng)有幾個大人在撿煤塊了。顯然我錯過了一個很好的機會。他們都已撿了滿滿的一筐。我趕緊也跑上去撿。我想，要不是那只貓搗蛋的話，地上的這些煤肯定都是我撿的了。這些烏黑發(fā)亮的東西真可愛，至少夠我們?nèi)覠活D晚飯的。過了一會兒，一輛載著土豆的大車從我身邊駛過時，我就那么稍稍碰一下，便有好幾個土豆從車上滾落下來。我衣兜里裝滿了又裝在帽子里，然后飛快地跑回家。

媽媽一個人待在家里，懷里正抱著那只紅貓。

“好哇！你這該死的東西又來了！”我怒氣沖沖地喊道。

“說話別那么粗野，”媽媽說，“這是一只沒有主人的貓，一定是很長時間沒吃東西了。你瞧它多瘦呀！”

“我們也很瘦，媽媽?！蔽艺f。

“我把我的那塊面包給它吃了。”媽媽說著白了我一眼。我是在擔(dān)心我們的牛奶和面包，可是我什么也不想說。

一會兒，土豆煮好了，媽媽很高興?？墒撬矝]問一聲這些土豆是從哪兒弄來的。吃完土豆媽媽獨自喝她的清咖啡，一邊還興致勃勃地抱著那只可恨的畜生喝牛奶。后來它終于從窗口上跳出去了。我趕緊把窗戶關(guān)上，這才放心地舒了口氣。

第二天早上六點鐘，我出去排隊買菜，八點鐘光景回來，彼得和萊妮在吃早飯，那只紅貓也蹲在他們中間的椅子上，正在吃萊妮盤子里的泡面包。幾分鐘后媽媽回來了，她是六點鐘的時候到肉鋪排隊買肉去的。那只貓便一下子蹦到了媽媽跟前。媽媽以為我不會在乎的，就丟了一根香腸給它。這香腸雖然是敞開供應(yīng)的，但也得通過關(guān)系才能買到，何況我們就指望它夾面包了，這一點媽媽不會不知道。我按捺著心頭的怒火，拿起帽子就走了。

我從院子里推出那輛舊自行車朝城外騎去。那兒有一個池塘，里面有魚。我沒有魚鉤，只有一根上面安著兩枚尖針的木棒，我就用這玩意兒叉魚，并且好幾次運氣都不錯。這次同樣也很走運，十點鐘還不到，我就叉到了兩條不小的魚，足夠午飯吃的。我騎上自行車使勁往家趕。一到家我就把魚往廚房的桌子上一放，然后興沖沖地來到后院，把這事兒告訴了正在那兒洗衣服的媽媽。

媽媽聽說后立刻來到廚房里?？墒俏覀儼l(fā)現(xiàn)桌子上只有一條魚了，而且還是一條小的。我回頭一望，見那只紅貓正在津津有味地啃著那條只剩下骨頭的魚。我火冒三丈，操起一截木頭就朝它擲過去！還真準(zhǔn)，一下子就把它從窗臺上砸了下來。

“好！”我快活地喊道，“這下子夠它受得了！”

可我隨之也挨了媽媽一巴掌?！芭按?！”媽媽沖我叫道。

我已經(jīng)十三歲了，足足有五年沒挨過媽媽的巴掌了。我氣得臉色發(fā)白，但除了盡快躲開外還有什么辦法呢？

中午吃飯時，加了許多土豆的魚色拉代替了紅燒魚。那只紅毛畜生卻沒見它來。也許大家都覺得它不會有什么問題，彼得和萊妮在院子里跑來跑去，一個勁地呼喚著它。我也有意識地留神各個角落，心想這畜生也許死在哪里了?？墒侨煲院蠹t貓又在院子里出現(xiàn)了。它的右前腿瘸了，走起來一跳一跳的。顯然是讓我的木頭砸傷的。媽媽給它包扎好了，還給它吃了點東西。打這天以后它又天天來了，我家每一頓飯它都在場，我們沒一人能瞞著它吃東西，不管吃什么幾乎都有它的份。它一邊吃，一邊用兩只藍(lán)眼睛盯著我們。我們都是盡它吃，我也只好這樣，盡管我心里極不樂意。

這畜生越來越胖了。轉(zhuǎn)眼間1947年的冬天來到了。這時我們吃的東西真的不多了，我們有好幾個星期沒有沾過一點兒肉味，成天吃土豆，瘦得穿在身上的衣服直晃蕩。有一天，萊妮餓得受不住了，在面包師那兒偷了一塊面包，不過這件事只有我一個人知道。

二月初的一天，我對媽媽說：“我們把那只畜生殺了吧！”

“哪只畜生？”媽媽問道，一邊用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我。

“那只紅貓唄?！蔽艺f，并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其實我心里明白這會引起什么樣的后果。

“你說什么？”果然，媽媽開始狠狠訓(xùn)斥我了，“我們的貓？你真不害臊！”

“我不害臊嗎？”我大聲地說，“我們把自己吃的都給它吃了，把它喂得像只小豬似的，可它不過是一只貓罷了，不是嗎？”

這時候，萊妮傷心地哭了起來，彼得也從桌子底下給了我一腳。

“我不相信你的心就這么狠?！眿寢尣粺o悲哀地說。這時我發(fā)現(xiàn)那只貓正躺在爐灶上睡得正香呢。它看上去身體滾圓滾圓的，又胖又懶，想趕都趕不走它。

一直到了四月里，我們連土豆都不多了，真不知道往后吃什么。那只紅貓卻依然如故。一天，我把空的土豆箱和面包盒拿給它看。

“走吧！”我對它說，“你沒看見嗎？我們沒吃的了！”

紅貓無動于衷，只是眨巴著眼睛在爐灶上轉(zhuǎn)悠。我氣得嗷嗷叫，拳頭在桌子上擂得砰砰直響?？墒悄切笊稽c兒都不在乎。于是我一把抓住它，把它夾在胳膊底下跨出門去。

這時天已經(jīng)快黑了。媽媽和彼得、萊妮他們都到鐵路邊撿煤塊兒去了。我?guī)еt貓出門，沿著河邊走著，忽然前面走來一個人，他問我這只貓是否賣?！百u的?！蔽蚁渤鐾獾卣f。可是這個人只是笑了笑又走開了。我沮喪地站在河邊。河邊寒氣逼人，河面上漂著一塊塊浮冰。

這時候紅貓緊緊地蜷縮在我的身上，我一邊撫摸著它，一邊對它說：“我實在是忍無可忍了，我的弟弟妹妹餓得一天比一天瘦，而你卻越來越肥，這種情形我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接著我提起它的兩條后腿，大叫一聲，把它朝一棵樹的樹干上撞去！紅貓慘叫著，好長時間都沒死。我又把它朝冰塊上摔去，它的頭上破了個洞，鮮血汩汩地往外流，滴在雪地上，周圍是斑斑點點的血跡?？伤€沒死，仍然發(fā)出像孩子那樣的哭叫聲。聽人家說，一只貓有九條命，這只貓還不止，我每摔打一次，它就叫一聲，這么冷的天，我因為摔打它已經(jīng)滿頭大汗了。最后它終于死了。我把它扔進了河里，然后抓一把雪擦了擦手。我想再看一眼那畜生，然而它已漂得很遠(yuǎn)，消失在茫茫的霧氣之中了。這時我忽然覺得渾身冰冷，但我不想馬上回去，在城里逛悠了一陣，才懵懵懂懂地回到了家。

“你干什么去了？”媽媽見了我驚訝地問，“你的臉色怎么那樣蒼白？衣服上哪來的血？”

“我鼻子出血了。”我含糊地說。她沒再打量我，轉(zhuǎn)身走到爐灶前，為我煮茶去了。我忽然覺得非常難過，于是就上床睡覺了。

媽媽走進來，輕輕地對我說：“我已經(jīng)都知道了，別放在心上了，孩子?！?/p>

那天晚上，彼得和萊妮趴在枕頭上哭了半夜。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明白，我打死那只紅貓做得對不對。其實，那樣一只小動物壓根兒就吃不了多少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