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醒來,睜一雙惺忪的睡眼,突然發(fā)現(xiàn)一只螞蟻邁開游絲般的腿腳,在我的被子上面飛快地爬動。
螞蟻的步履異常矯健、快捷、輕盈,一點也不受大肚子肥胖的累贅和影響。假如是人拖著一個球狀的大肚子,不是像臨產(chǎn)孕婦般地蠕動便會像大腹便便的肥胖人氣喘吁吁了。螞蟻球形的肚子是與生俱來的大,不是發(fā)福和缺乏鍛煉的原因,更毋須懷疑螞蟻已步入中年,過著衣食無慮,非常滋潤的日子。天生的就是自然的,自然的就顯得合理和絲毫不拖累。我仍然盯著螞蟻行走的線路,觀察著它下一步的行動。其實螞蟻沒有叮咬我,蚊子倒常叮我,書房里都是書,我的床也很整潔,我沒有吃零食的習慣,除了茶和煙是我的嗜好以外,在這個書房里再也找不出螞蟻喜歡的食品來,看來螞蟻的造訪非常的盲目,非常的缺乏理智。我弄不明白它在尋找什么?尋找親人,尋找朋友,還是尋找食物?不管它在尋找什么,我都認為它是錯誤的行動,要找食物去我的客廳里、廚房里也許會有所收獲。假若是尋找親人或朋友也一定無功而返,因為我從來沒有在床上發(fā)現(xiàn)其他螞蟻。如今看來螞蟻是白跑了一趟。白干白跑的傻事人也常做,不僅僅是螞蟻,沒有自己想要的東西就走唄。我看著螞蟻匆匆的步履就好像是在尋覓回去的歸路。它從被單的邊緣爬上了墻壁,爬到窗臺,翻過窗臺以后它就離開了我的視線。也許快到它的家了,它的家一定是在我家附近,我們肯定是鄰居。我在此已經(jīng)住了好幾年了,我們一直互不打擾相安無事,說明我們的鄰里關系不算很糟糕。
我進一步猜想螞蟻的家里還有誰?有父母、有孩子、有其他親朋住在一起嗎?像我一樣正處在上有老下有小的生活時期?它正在為生活奔波勞碌,也是最辛苦最吃力的中年?正在我胡亂思忖的時候,螞蟻也許是急昏了頭,也許是在路上遺失了什么東西,就在它快到窗臺的時候突然折身回頭,順著原路又走回來,而且直逼我坐著的位置。我下意識地萌發(fā)了要驅(qū)趕它的念頭。因為我容不下它,這是我的生活空間,我的書房。別說螞蟻,就是母親、妻子、小孩有時走進我的書房,我怕他們翻亂我的東西也不高興地叫他們少來。家人常從我的慍怒中感知了我讀書需要安靜,感知了我的書房一定是一個神秘而豐富的世界。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容忍螞蟻對我的騷擾和對書籍的踐踏,我下意識地揮了兩下手,螞蟻竟無視我的警告,無視我的存在,繼續(xù)肆無忌憚地向我迎面走來,挺起的球狀肚子還有些不屑和炫耀的意思。我被激怒了,蒼蠅蚊子看到我的手一揚就迅疾地飛開,螞蟻卻如此膽大妄為、目中無人。就在這一瞬間,我動了殺機,我要掐死它。
當我伸出手去,離它還有一點間隙的時候,它突然一動不動地倒下了,它被我的巨手嚇暈了,我為自己的偉大而自豪,一出手還沒動竟叫一個“鄰居”嚇昏在地不敢動彈,可見人類在其他動物面前是多么野蠻強悍,多么有威懾力量。正在我得意洋洋地自我陶醉時,螞蟻卻突然翻身而起,繼續(xù)向我走來,我又一次伸出手去,不管它是真死假死,抓住就往窗臺上丟。在我下手抓它的時候它故伎重演,我被它的膽怯再次引發(fā)出惻隱之心,還是輕輕地捏住它,輕輕地放在窗臺上,并希望它從這兒快快滾蛋從此不相往來。也許它知道身處危險,厄運將臨,也可能是我把它丟在窗臺上時已折斷了腿或手,但它還是活著,它頑強地站起來的動作有些踉踉蹌蹌和搖搖晃晃,沒有了先前那種目中無人和四平八穩(wěn)的傲慢形態(tài)。如果此時它拖著受傷的身軀回家治療休養(yǎng)一段時間,也許會很快康復。出乎我意料的是,它只在窗臺上搖晃了幾下,猶豫了一會,又順著原路欲爬回我的床上來。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容忍螞蟻的這一反抗,再次伸出手,發(fā)狠地用指甲在它球狀的肚皮上輕輕一按,噗的一聲脆響,一股汁液濺滿在窗臺的石縫里,螞蟻痛苦地掙扎了幾下,終于死在血泊中。
掐死一只螞蟻對人類來講是不負任何法律責任的。人們還常常振振有詞地說:“就像掐死一只螞蟻一樣?!钡诜鸾痰囊庾R中殺生卻是一種大忌。我雖然不信佛教,不會雙手合十地念阿彌陀佛,但也從心底涌動起一股對生命消亡的哀悼。我后悔剛才為什么不把螞蟻丟到窗外,丟出去摔不死它,它也不可能再爬回來。它畢竟是一條生命,也許在它的家里父母妻子正翹首等待著它的歸來。
當它們知道自己的親人已不幸被人掐死時,它們會如何號啕痛苦,呼天搶地地陷入悲傷和憤怒之中。
人要掐死一只螞蟻真是太容易了,就像上帝要掐死一個人一樣,其實人就是其他動物或者螞蟻的上帝,隨便在哪兒看到一行螞蟻隊伍蠕動,即興抬腳踩下去再用力一跺,成千上萬的螞蟻們就命歸黃泉了。這有些像人類遇上了瘟疫和地震。螞蟻們無法掌握自己的生命,生命之神永遠操縱在人的手里,就像人類的生命被上帝掌握著一樣。
果若如此,上帝的存在對蕓蕓眾生的威脅便與日俱增。我們要不要敬奉上帝,要不要祈求上帝?不管是蟻們的上帝還是人們的上帝。如果上帝不理智、不慈祥、不愛惜生靈、不善待生命。上帝的隨意性和情緒化隨時會構成對轄下生靈的威脅。我似乎在螞蟻的劇烈顫抖中,在螞蟻的臨死掙扎中有了后悔和懼怕,我不該致螞蟻于死地,因為螞蟻并沒有侵吞我的財產(chǎn)和造成對我的任何傷害,它僅是從我的床上匆匆而過的過客而已。再深究地講,也不能說螞蟻進入了我的房間,說不定螞蟻的家不在窗外,就在我的書架或床下的哪個角落。它們的祖先幾千年、幾萬年都是和人類相伴而居的,也許在我還沒搬到這之前,它們早已在此繁衍生息了,是我干擾了它們的生活,破壞了它們的村落,又在它們的必經(jīng)之路架起了床鋪,使它們的出入得繞一個很大很大的彎……
我懼怕上帝的隨意和即興就像我對螞蟻一樣,沒有任何先兆和預示,舉手投足之間就給螞蟻降下了滅頂之災。若真如此,由上帝來主宰著蕓蕓眾生,我們每天都必須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度日如年了。因為人們隨時都可能有血光之災、死亡危險。在劉亮程的散文世界里,所有的生靈都能進入它的視野,蟻、蟲、蛇、狗……所有的生物都能成為他的伙伴和鄰居,甚至是朋友。他沒有用上帝的眼光去俯視,而是貼在地面上與生靈們保持同一層面的生活和呼吸,對話與交流。在他看來世界上的所有的生物,都與人平起平坐,都該和睦相處,相安無事。沒有上帝的主宰,只有宇宙籠罩。人們、蟻們、蛇們、鳥們就共同擁有了這個天地中的空間,共同創(chuàng)造了這個世界的色彩和聲音。
這是一個平等、和諧、自由、博愛的至高境界、無上境界??上В移懒艘恢粺o辜的螞蟻,我做了一回螞蟻的上帝。
經(jīng)典伯樂:閔羽佳
掐死一只螞蟻的確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在我童年的時候,水沖、火燒、扇風……看它們被這些我炮制的突如其來的災難攪得暈頭轉向地亂躥,我不知道有多高興。
隨著時光溜走,越來越意識到:人有時和螞蟻一樣弱小,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
文中作者寫道“它畢竟是一條生命,也許在它的家里父母妻子正翹首等待著它的歸來”,“當它們知道自己的親人已不幸被人掐死時,它們會如何號啕痛苦,呼天搶地地陷入悲傷和憤怒之中”,這里面的“它們”,又何嘗不是說的人類。
太多時候不是上帝在降給人們滅頂之災。
是有些像上帝一樣的執(zhí)權者的策略錯誤,讓人像螞蟻一樣如履薄冰;有時是一個普通人一念之間的隨意、情緒化,讓別人變成了螞蟻。
這是一種平等、和諧、自由、博愛的至高境界,無上境界。希望每個人不輕易做誰的上帝,都能彼此尊重體諒,連一只螞蟻,都不要輕易去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