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垃圾!垃圾110噸來自發(fā)達國家的洋垃圾進駐上海外灘三號,將這華洋雜處、名品林立的時尚地標殺個措手不及。
滬申畫廊600多平米的奢華展廳,被成捆的工業(yè)、生活垃圾鋪設得面目全非:舊輪胎、舊電板、廢棄的藥罐、墨黑的塑料絲……層層疊疊全至窗沿;浪聲、人聲、汽笛聲,攪拌著車間電鋸的刺耳噪音,定時轟炸你的神經;形色各異的塑料垃圾被有機玻璃封存起來,附著在印度綠的大理石上,仿若斑斕畫作,美麗卻猙獰。
墻上關于洋垃圾的幾十條中英文報道令人驚悚——“美國產生的電子垃圾80%出口,被裝進集裝箱運到印度、中國和巴基斯坦,其中中國占了90%”、“2006年,價值67億美元的廢品被出口到中國,僅次于航空航天產品?!?/p>
昏眩的、嗆人的、窒息的,混雜著濃烈的火藥味,這便是作品“出口——貨物轉運”的現(xiàn)場,“我做這作品就想反映發(fā)達國家和發(fā)展中國家之間的關系,‘洋垃圾’只是表面上一個腐爛的東西,但是切開這個傷疤,它里面有很多細菌你必須面對。”劉建華,眼前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在垃圾堆中寬和地笑,目光卻犀利。
身穿旗袍的東方女體
先前十幾年的創(chuàng)作,劉建華都跟瓷打交道。
1975年夏天,13歲,他只身一人,搭乘解放牌大卡車去了瓷都景德鎮(zhèn)。為學傳統(tǒng)陶瓷雕塑,他改了原本的謝姓,師從舅舅劉遠長,劉建華的名字便沿用至今。學徒8年,從瓷廠的小小工成長為技術骨干,掌握了整套傳統(tǒng)工藝技法,他的作品“霓裳羽衣舞”還曾摘獲景德鎮(zhèn)陶瓷美術最高獎——百花獎。
工作本已穩(wěn)當,劉建華卻選擇逃離傳統(tǒng)工藝的流水線?!?8年,在舅舅家偶然讀到羅丹的《藝術論》。一個大師,給泥土賦予那么強的生命。這書對我影響很大?!?/p>
后來,劉建華考上了景德鎮(zhèn)陶瓷學院,大學期間他全身心撲在西洋雕塑上。畢業(yè)后,他被分配到云南瀘西縣當鄉(xiāng)村教師。那時工資只有40多元,他擠出所有時間幫人做浮雕,用額外收入支付創(chuàng)作原料的費用,投入一系列彩塑作品的實驗中。
1998年11月,“傳統(tǒng)和反思”中國當代藝術展上,劉建華首次展出他的彩塑作品——旗袍系列。身穿旗袍的東方女體,無首無臂,蜷縮于花瓷盤上,盤中的“秀色可餐”,直指女性被物化的殘忍現(xiàn)實。這批艷俗截肢女體,即刻成為市場焦點,這次展覽,劉建華有生以來第一次賣出了作品——共3件。
“我出生在60年代,那時候我們缺少與女性的情感交流。我如果跟女孩坐一起,碰一下肯定不行。青春期,就是大家很那個的時候,那種不健康的狀態(tài)對個人成長是一種傷害。那時候往往通過看電影來釋放內心沖動,電影里的女特務,穿著旗袍、很性感的那種,我就覺得特好看?!?/p>
這批作品的無頭處理呈示了劉建華獨有的批判方式。“我當時就想創(chuàng)作一種劉建華式的風格,以前我們做作品都太完整,我要它一出手就讓別人記住!同時,我也是通過這個作品測試一下大眾心理。”
“你們國家太干凈,東西全運我們這兒了。我們早習慣了?!?/p>
劉建華的創(chuàng)作有兩個朝向:一條指向人潛在隱秘的內心世界;另一條則關注當下的社會問題?!爸袊敶囆g要做出有力量的作品,就不得不關注社會和現(xiàn)實。” 繼2001年“日?!ひ姿椤焙?,劉建華的創(chuàng)作開始轉向藝術社會學的方向,“藝術家有責任去做些事,在今天,你的作品必須跟社會發(fā)生關聯(lián)。中國現(xiàn)在這么好一個機會,整個社會呈現(xiàn)出很多西方過去從沒有過的經驗,西方經濟學家預測中國經濟都測不準,這是中國的貢獻啊!這給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無限的想象空間?!?/p>
去年,劉建華的“義烏調查”在上海雙年展引起熱議。林林總總的小商品從巨型紅色集裝箱內奔騰而出,視覺沖擊力令人瞠目?!傲x烏那地方挺有意思,它是新時期所產生的一個從農村轉成小縣城的特例,義烏這種模式可以說是中國經濟模式的一種原型:廉價勞動力、低端設計、低價材料,大批量出口?!?/p>
此次個展則是劉建華關注當下社會的又一力作。為了買到這10多噸洋垃圾,他一年來三下廣東,花銷近15萬。“去年媒體有很多介入‘洋垃圾’的報道,大瀝、聯(lián)浯曝光比較厲害,還有順德的麥村,這些地方我都去了,跟我去之前腦子里想的反差太大了:沒想到對當?shù)丨h(huán)境破壞那么大,在沒有任何防毒面具、不采取任何措施的情況下,就靠些地下勞動力在那邊挑挑揀揀,很多東西要埋掉、燒掉,化學品燒的時候會散發(fā)一種味道,特別刺鼻,聞了以后對人體傷害很大。那邊什么人都有,小孩、老人,全生活在那里,我不知道他們喝的什么水,那里的河又黑又稠,那種黑,唉,你見不到底,那種渾濁,很多污染源匯集在一起,太臟了?!?/p>
“我第一次去特別被動,因為沒找到任何關系,根本不可能觸及它的內部系統(tǒng),只能偷偷拍些照片。他們防備心很強,這東西畢竟是走私來的,沒一定關系拿不到貨。他們私下有不成文規(guī)定:不能賣給陌生人。有些東西上面有公司商標,國外怕做反面宣傳,要求中國這邊進貨的人不能把現(xiàn)成品直接賣出去?!?/p>
開展前,這10噸洋垃圾在上海郊區(qū)的倉庫放置了很久,沖洗、消毒、晾曬,垃圾味仍未散盡。開幕當日,一位歐洲老太抱怨現(xiàn)場殘留的氣味刺激喉嚨,劉建華的玩笑卻暗藏凌厲:“噢,那主要是你們國家太干凈,東西全運我們這兒了。我們早習慣了?!?/p>
對劉建華而言,采用這批洋垃圾作為作品媒介,絕不僅僅是環(huán)保或社會正義的概念,“有本叫《帝國》的書,其中說到,現(xiàn)在的帝國并不是像以往那樣用軍事征服來實現(xiàn),而是通過經濟、貿易或其他的整合,‘洋垃圾’就能說明一些背后的問題。中國作為經濟增長最快的國家,并不是以一種強勢力量在和西方拼。所有發(fā)展中國家都不能跟發(fā)達國家抗衡,所有游戲規(guī)則都是他們制定的。”
這件將西方強權話語批判得體無完膚的作品引來了西方記者的質疑?!扒皫滋欤粋€外國記者(《華爾街日報》記者麗莎·莫維斯)跟我爭論,她認為這些東西可以回收,主要還是中國這邊的問題。我覺得老外沒客觀看這事,只看表面。我這些東西大部分可以回收,展完后我不能亂丟亂燒亂埋啊,對吧?我在這里展示的只是一個垃圾概念,而廣東有些‘洋垃圾’是不能回收的,真的發(fā)出一種惡臭。有一次在一個車間,兩三個工人,真不知道他們怎么能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工作,我的學生和策展人在里面呆了一兩分鐘就出來了,我在那里拍了些照片,呆了七八分鐘,也只能憋氣憋特別長再呼吸一下,太難受了。”
劉建華平靜的語調下暗涌著憤怒,“《巴塞爾公約》那么多國家簽字,美國為什么不簽?今天的《參考消息》還在說美國一些垃圾廢品運到中國來,這可是美國媒體報道的。”(簽訂于1989年的《巴塞爾公約》的正式名稱為《控制危險廢料越境轉移及其處置巴塞爾公約》,包括中國在內已有近百個國家簽署了這項公約,但美國至今沒簽。)
展廳中央擺著一臺垃圾打包機,嘴里咬嚙著廢棄物,與地上堆疊的洋垃圾融為一體,像是整個分揀、打包流程的一個定格。6個箱體寫有“ART EXPORT”(藝術品出口)字樣的打包垃圾分置四周。劉建華嘗試給這批“貨物”注入另一種價值“這不是‘出口——貨物轉運’嘛?在我這件作品中,‘出口’是兩個概念,一個是西方制造的原生態(tài)垃圾,運到中國是‘出口’。到了中國,我們可以通過藝術的方式再‘出口’回去,我期望這東西有老外收藏,或者在國外展出,以藝術的方式運回西方,這樣整個概念就成立了!”他揚了下眉毛,透出幾份冷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