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那年夏天
也許我不該在新年看這部影片,不該讓我的屏幕上充滿屠殺。我卻不能不看。韓國人等它等了27年。有人說韓劇很輕松,其實也很嚴(yán)重。韓國聯(lián)合通訊社引用一個叫吳京燮的逃亡者的證詞,說在北方,有人因偷看韓劇被槍決。韓國導(dǎo)演花了多少年,步步為營,試著描述當(dāng)年的光州慘案。每個亞細亞孤兒都有一個創(chuàng)口,黃色的臉龐,有紅色的污泥;黑色的眼珠,有白色的恐懼。就像在臺灣,人們花了40年,才能公開紀(jì)念“二·二八”事件。
先是2001年,一部《愛的色放》,將一個偷情與棄嬰的故事,突兀地放在光州慘案的背景下,肉體的糾纏時代的恐怖,叫聲與槍聲此起彼伏,當(dāng)時我心中寒意四起,難道先民主起來的韓國人,就這樣來投射他們對一場屠殺的記憶?到2006年,一部《那年夏天》,將一座向平民開槍的光州,鋪陳為一個戀愛與追憶的舞臺。光州事件的圖片中,最令我痛得叫喚的,是市民們連夜趕制國旗的場面。他們拿起槍與全斗煥的戒嚴(yán)部隊作戰(zhàn),然后把一面而國旗覆在死難者身上。電影中一位教授尋找著1969年的初戀情人;而1980年的光州,何嘗不在尋找一個丟失了的大韓民國的愿景。
到2007年,先后出現(xiàn)兩部描寫光州的電影。《古老的庭院》,一個被判死刑的政治犯的愛情,大學(xué)生與政府軍街頭的對峙,令人想起尚可背誦幾句的林覺民《與妻書》: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書與汝永別矣!……吾至愛汝!即此愛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可惜影片水準(zhǔn)不夠。直到最近的《華麗的休假》,才正面重現(xiàn)了“5·18”慘案前后10天的光州。電影作為一種民族記憶的形式,終于向著昨天鞠躬致敬。1980年初,軍人全斗煥在樸正熙遇刺后,與盧泰愚發(fā)動政變。金大中、金泳三等人領(lǐng)導(dǎo)民主抗議浪潮,提出憲改方案。除了漢城,光州成了第二個民主運動中心。政府派出特種部隊進駐大學(xué),封鎖了光州。影片開頭,各人美麗的人生,細細展開,對未來渾然不覺。而光州的上空,特種部隊開始盤旋。一位士兵望著機外,發(fā)現(xiàn)并不是去北方,他詫異地說,“我們?nèi)サ氖悄戏?,太陽是從左邊出來?!?/p>
出租車司機民字,拉扯大一心想考法學(xué)院的弟弟振宇。他愛上了和弟弟同在一間教會的護士新愛。5月18日,民宇拉上弟弟,和新愛去看電影。戒嚴(yán)部隊沖入影院,開始了鎮(zhèn)壓。休假變成休克,華麗的夏天,成了韓國史上一個盛開的傷口。影片相當(dāng)程度還原了當(dāng)時的記載。當(dāng)天部隊第一次向聚集在天主教堂外的大學(xué)生開槍。一個被捉的市民叫喊說,“我不是大學(xué)生。”20日,20萬光州市民走上街頭,振宇和同學(xué)也想去,老師們手拉手?jǐn)r在校門口,勸他們愛惜生命。這一天軍隊開火,當(dāng)場槍殺54人。翌日,30萬民眾再上街頭。振宇對老師說,不要攔我們。老師掏出一管藥膏,說我知道攔不住,把這個涂在眼皮下,可以抵擋催淚瓦斯。這天還有一個新聞史上著名的場景,一位青年站在一輛坦克上揮動國旗,呼喊“光州萬歲”,人群一起唱起國歌。而軍隊當(dāng)眾槍殺了這名青年。
幾次街頭對峙,影片的處理頗為出彩。尤其是突如其來的屠殺之前,人們以為軍隊將要撤離。幾個隊伍前面的光州市民,也以挑逗的玩笑向特種部隊示威,叫嚷“你們看他的褲襠都滿起來了”。這時國歌奏起,士兵們提槍致敬,所有戲謔的示威者也頓時莊嚴(yán)起來,手按胸口。不料軍隊卻變換隊形,開始射擊。
振宇死了。他留下一封信,說把哥哥給他買吉他的錢,買了新愛喜歡的十字架項鏈,他雖然希望有一把吉他,但更希望新愛成為嫂嫂。新愛的父親是特種部隊退役校官,他和民宇一道,開始率眾搶奪武器組織民兵。直到27日,幾千坦克碾過民眾的軀體,鎮(zhèn)壓了最后一批守在市政廳的抵抗者。民宇和新愛的父親都死在了抵抗戰(zhàn)中。要緊的是,他們到底在做什么?新愛的父親組織民兵時,宣稱“向老百姓開槍的軍隊,才是真正的叛軍”,裴將軍卻起身給了他部下一個耳光。部下問,我們怎么辨別叛亂分子和無辜市民?將軍說混賬,藐視國家軍隊的,哪里有什么無辜市民。振宇本已舉槍投降,但當(dāng)一名軍官反復(fù)說,放下武器,停止叛亂,振宇寧愿在亂槍中喊道,“我不是暴徒?!?/p>
新愛的父親說,面對政府的叛亂,人民將行使最后的抵抗權(quán)。他是對的。光州慘案中,有一千多市民死亡或失蹤,同年12月,全斗煥當(dāng)選總統(tǒng)。1987年漢城奧運會前夕,一百萬人走上漢城街頭要求憲改。全斗煥被迫下臺,政府接受憲改結(jié)束軍政體制。1993年金泳三當(dāng)選總統(tǒng),1997年光州民運被“正名”。前總統(tǒng)全斗煥、盧泰愚,以“叛亂罪”被判重刑,后蒙赦免。2006年3月,韓國政府宣布收回二人擔(dān)任總統(tǒng)期間和卸任后獲頒的所有勛章,其余參與光州事件的174位軍人和政府官員,也被收回了勛章。
短短20幾年,韓國走過的歷程,令人嗟嘆不已。一個市民在臨死前感謝新愛的父親,說我這樣一個社會渣滓,終于成了頂天立地的男人。那年夏天,捍衛(wèi)親人的自由與生命,唯在彼時,拿起槍就如走上街,既是尊嚴(yán),也是職分。那年夏天,是如此浪漫,民宇、振宇和新愛在一座死亡之城,知道了什么是愛。那年夏天,人們聚集在教堂,神父們奔赴漢城,奔赴羅馬,向全世界傳出了第一份對光州的真實報道。那年夏天,光州的娼妓們走上街頭,為市民獻血;光州的母親們從此耗盡余生,只為了向人們證明一件事,“政府是暴徒,我兒子不是?!?/p>
對這樣的電影我不敢奢望,甚至不敢評價。電影算什么呢,它只是窗口。你從中看到的,不是電影,是一個虧損的世界就像夢,有時夢得比你的人生更真實??匆婋娪暗娜诵枰8#拖裱劬π枰?,耳朵需要聲音。新年發(fā)給友人短信,這樣祝福:
愿靈魂自由,身體安康愿大地平安,真理得勝;愿人心溫柔,萬物復(fù)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