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對離散母子的十八年

2007年12月初的白晝正在快速滑向黑夜，籠罩在貴州安順汪家山上空的陰冷霧靄仍未散盡。

一整天了，康天英都在租的屋里呆著。因為腰椎間盤突出的毛病，她已在家休養(yǎng)了幾個月。實在要站一會了，康天英會走到外屋，或者到院子里喂喂她養(yǎng)的幾只雞。

中午時，有人開著農(nóng)用車送煤球來?！懊呵蛸F了，要二角四一個。”煤球用于做飯燒水，并能讓這家人在貴州的冷冬里感到溫暖。

鋁鍋還在響，冒著白氣。

康天英與兒子付國穩(wěn)走出家門，穿過混雜著摩托車聲和狗吠聲的街道。到市場買菜。賣菜的人和他們娘倆熱情地打招呼。

幾個月前，還未回家養(yǎng)病的康天英就在這濕漉漉的市場里賣菜，菜攤上隨黃昏亮起的燈光里有她的身影。

她曾在燈光里等待，等了18年。

18年前，還在賣烤豆腐的康天英等著8歲的兒子付國穩(wěn)回來吃晚飯。晚上6點鐘，還沒看見兒子出現(xiàn)在菜市場的路口?！澳翘煊兴彤敱?，我想，可能跟著隊伍去玩了。”

很晚了，兒子還是沒回來，康天英有些著急，把攤子扔在那，出去找去了。

找了一陣，沒找到?？堤煊⒒丶?，把女兒留在家中，背著更小的小兒子到安順城里找，“不停地喊他的名字”。整整一個晚上，直找到第二天天亮，沒有見到付國穩(wěn)。再找，又是一天一夜。三天三夜過后，依然沒有兒子的消息。

康天英意識到——兒子丟了。

十八年前

18年前的那天，付國穩(wěn)是上學去了。

“走到路上，遇到了羅叔叔?！备秶€(wěn)說，這個“羅叔叔”是他鄰居的朋友。

“羅叔叔”讓付國穩(wěn)去幫他搬東西，條件是10塊錢。

“10塊錢多值錢啊，都夠我買一個月花卷吃了?！被ň?，是付國穩(wěn)童年記憶里最好吃的東西之一。

在路上走的時候，“羅叔叔”遞給他一瓶“飲料”。他沒喝過這樣的東西，人口時還覺得挺好喝的。喝了這瓶東西之后，付國穩(wěn)不知不覺就睡著了。等他醒過來時，已經(jīng)在火車上了。

他又哭又鬧，要回家?！傲_叔叔”給了他兩巴掌，“再鬧就把你扔下火車去?！?/p>

付國穩(wěn)不再鬧，他害怕了。

那是付國穩(wěn)的第一次遠行。在此之前，他生活的范圍局限于汪家山，再往前的那些日子，他和家人住在安順鎮(zhèn)寧的寨子里。

離開汪家山那年，付國穩(wěn)8歲。

火車來到了河南安陽，“羅叔叔”和付國穩(wěn)先在一戶人家住了幾天，過了幾天就把他送了出去。

河南安陽銅冶鎮(zhèn)積善村，付國穩(wěn)成了村里一戶缺少男丁的王姓家庭的成員。

“他(羅叔叔)說，你不要鬧，過兩天叔叔來接你，我說行?！?/p>

兩天后?！傲_叔叔”沒來，更多天過后，“羅叔叔”還沒來。付國穩(wěn)哭著找到剛到河南時住的那家人，“他們抓著我的雙腿，頭朝下，走到水溝邊，要把我給扔下去?！?/p>

付國穩(wěn)被帶回養(yǎng)父母家，天天哭。

讓哭聲暫時停下來的是雞蛋。付國穩(wěn)在汪家山的時候，家里很少吃雞蛋。在積善村，每天早上都有饅頭和雞蛋，他就把饅頭扔房頂上，把雞蛋吃了。

付國穩(wěn)覺得能經(jīng)常吃上雞蛋的生活就是“好生活”，這樣的“好生活”讓這個年幼的孩子感到不安。

“我怕眼前的幸福會沖淡自己的記憶?！庇谑牵秶€(wěn)把媽媽、妹妹、弟弟、繼父的名字寫在了一張紙條上。藏在兜里，或者藏在墻縫里?！拔乙涀∷麄兊拿?，怕時間長了，忘了他們?！?/p>

這張用來抵御遺忘的紙條，付國穩(wěn)保留到二十多歲。

離婚之后不久，康天英一個人出去賣草藥。過了些時候，她把兩個孩子接到安順汪家山。“我怕后媽對他們不好?！?/p>

再往后，康天英改嫁了，嫁給一個付姓男人，孩子們改姓付。不久，康天英又生了一個兒子，叫付國超。

“改嫁了等于沒改，繼父很少在家，現(xiàn)在都不知道在哪，我回來之后只見過他一次?！备秶€(wěn)有些抱怨。

“在家和不在家都是一樣的，夫妻之間還是靠不住，就是靠我自己?！笨堤煊⒄f。

當年把孩子接到安順汪家山之后，康天英不賣草藥了，擺起了烤豆腐的小攤。一支弄個鍋，把切成小塊的豆腐放進去烤，烤出泡了，放上調(diào)料，一角錢一塊。

“我媽烤的豆腐很香?！?/p>

在付國穩(wěn)那里，關于味覺的童年記憶是粗陋的?！昂茈y吃一頓炒菜，大部分是吃面條，用豬油把面條一拌，很少有肉吃。”

千里尋子

2007年12月初的冷瑟夜幕繼續(xù)垂落，母子倆從菜市場回到家，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了。付國穩(wěn)從裝菜的塑料袋里拿出蔥、蒜、豌豆、金針菇、豬肉?？堤煊⒆酱策?，把錢從口袋里掏出來數(shù)了數(shù)，接著又數(shù)了數(shù)，發(fā)現(xiàn)賣菜的人多找了一塊錢，她趕緊出門，給人送那一塊錢去了。

“我媽每天都會把錢算得很清楚?！备秶€(wěn)邊洗菜邊說。

康天英不是什么時候都能把錢算得很清楚。當年，付國穩(wěn)失蹤之后，康天英連錢都算不清楚了，“腦筋糊涂了”。

付國穩(wěn)成了汪家山第一個被拐賣的小孩?？堤煊⒄f，兒子被拐之后的兩三年，安順有很多小孩被拐了。

經(jīng)過自己的調(diào)查，康天英認為那個“羅叔叔”有很大的嫌疑。

“我到火車站去等，等了一個星期，等到了那個人，把他抓到派出所，他們關了他20天，有小學生去指證，后來說證據(jù)不全，放了?！?/p>

“羅叔叔”放出來后，要找康天英算賬。“他拿著菜刀來嚇我，說我污蔑他?！?/p>

“羅叔叔”很快便在汪家山消失了，至今也沒有見到人影。

春節(jié)在付國穩(wěn)丟失之后不久來臨。并無任何歡樂可言的春節(jié)過后，康天英背了一筐草藥上路找兒子去了。廣東、福建、河南、山東……她都去過，“聽說被拐到那里的娃娃多，就去了?！?/p>

“那時候我6歲，媽媽出去我哥哥，繼父出去做生意，很多時間都是我和弟弟在家里?！笨堤煊⒌呐畠焊秶貞洰敃r的情形。

每到一地，康天英就擺個小攤賣草藥，邊做生意邊打聽——你們這里要不要小孩，我們親戚那里有小孩想送出去。“就得這樣假裝跟人講，不講就得不到消息?！?/p>

一筐草藥走四方的康天英，買兩個饅頭就可以過一天，有錢就住兩天旅社，沒錢就在火車站過夜，菜市場也是過夜的地方，沒被子，靠著墻，蹲著睡。草藥賣出去的很少，有時一天都賣不出去。

前前后后找了一年，找不到，她只好回家，回家時，筐里仍有剩余的草藥。

“媽媽回來的時候，我還記得很清楚，是冬天，那天停水，我?guī)е艿苋ニ呄匆路?，弟弟不小心摔到井里面去了，我把弟弟帶回家去烤火，媽媽正好那個時候回來，看到這些，哭得不行?！备秶€清楚記得當時的細節(jié)。

“女兒和兒子需要我照顧，我不出去了?！被氐酵艏疑降目堤煊ⅲ辉儋u烤豆腐，不再賣草藥，在賣了段時間黃糖和粉條之后，開始賣菜，一賣就是十幾年。

她的攤子就擺在付國穩(wěn)當年熟悉的地方?！芭码x開這里他找不到了，我想他肯定會回來的?！?/p>

康天英在等待，同時也在擔心?！拔揖团履切┤税研『⒅\害了，我在電視上看到有人賣小孩器官的新聞，很害怕，我的眼淚都哭干了?！?/p>

“我不敢去想壞的，怕自己承受不了。我還有兩個娃娃，要靠我，什么困難都要我解決，精神上沒有哪個分擔，經(jīng)濟上也沒有哪個分擔?！?/p>

這些年，康天英找算命先生算過很多次命。屢屢不中。她感到失望，但還是覺得兒子會回來的。

“我睡覺的時候經(jīng)常想，他會回來，敲門，喊我：媽媽，我回來了，我是付國穩(wěn)。我不會想他不回來了，從沒這樣想過?！卑腔疖嚨纳倌?/p>

河南安陽銅冶鎮(zhèn)積善村，離火車道不遠。被拐到這里兩年之后，付國穩(wěn)看著從鎮(zhèn)上駛過的火車，起了離開的念想。

8歲離家的付國穩(wěn)缺乏地理概念，當他想回家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地方的人。

“我不知道自己家鄉(xiāng)在貴州，也不知道安順，就知道在汪家山，汪家山在哪就不知道了。當時想，順著鐵路就能到家了。”

這個10歲的男孩偷偷拿了養(yǎng)父的40多塊錢，扒上了一輛行駛的火車。去哪里?他并不知道?；疖嚾ツ睦?，他就去哪里。

付國穩(wěn)開始了他的流浪生涯?！傲骼说臅r候我就想，明天我就到家了。”

這次春天的流浪持續(xù)了兩個月，毫無頭緒的尋找沒有結(jié)果，他沒能撞上汪家山。

他回到了養(yǎng)父母家，被教訓了一頓，“他們也擔心我?！?/p>

隔了一年，他第二次出走。

“那一年，因為我養(yǎng)父母吵架，我很煩，就又跑出去了，扒火車走了?！?/p>

這次，付國穩(wěn)扒上一列往北走的火車。

到了一個站，他有點餓，下車，找東西吃，用撿瓶子換來的錢買了四個饅頭。買了饅頭之后，發(fā)現(xiàn)火車開了，等了很久沒等到，他就順著鐵軌朝一個方向走。

第一天吃了兩個饅頭，沒見到火車，第二天吃了一個半饅頭，沒見到火車，第三天，饅頭沒了，仍然只有空蕩蕩的鐵軌。

“我數(shù)著呢，整整走了七天七夜。大山里連人家都沒有，后來才明白，那條道已不通火車了，火車到了這就往回走了。”

山里面沒有饅頭，“就吃草吃樹葉，還喝水溝里的水，很臟很臭。”七天七夜之后，他終于看到了人影，“鐵路工人把我給救了?！?/p>

第二次出去有半年多，第三次的時間更長，有一年多。

“那一年有錢，賣水掙了不少錢?！?/p>

在江蘇徐州火車站，付國穩(wěn)撿瓶子，賣了三百多塊錢，然后花兩百塊買了個壓蓋機。“自己收那種有商標的完好無損的瓶子，別人收一毛，我收兩毛，到火車站自來水管那兒把瓶子接滿，然后‘咔’一下就蓋上了，這就成了‘礦泉水’，兩塊錢一瓶，沒少賺錢，一個月賺了七八千塊?！?/p>

火車站的一幫小子看著付國穩(wěn)賺了錢，不讓他干，要他繳費。他不繳，被打，壓蓋機被搶走，還被搜走1000多塊錢。

大部分錢沒有被搜走。

付國穩(wěn)揣著錢到了廣州。他這次坐火車，不扒火車了，還買了身衣服，打扮了一番。在廣州，認識了四五個人，燒香磕頭，拜了把子，跟他們一起到深圳去了。

“到了深圳，那個大哥說，今天請小弟兄們吃飯。到一挺好的餐館里，點了鮑魚什么的，第一次吃，挺好吃，還喝了洋酒。吃得差不多了，大哥說，我上個廁所。隔了會兒，一個說去看看，一個說去買包煙，去了都沒再回來，就剩下我一個待那里了。最后結(jié)賬，一千多塊錢呢，我身上的錢不夠，餐館的保安把我給打了一頓。”

這回，付國穩(wěn)的錢全沒了。

他走到鐵路上，扒火車就走，到了江蘇連云港。

在連云港，他又認識一幫人?！八麄冋f，在連云港，男人出海打魚的時候，家里就剩下一幫婦女和孩子，叫我一起去打劫，我一聽，嚇壞了，我說這我不能干?！?/p>

付國穩(wěn)又扒火車跑了，回到安陽，但沒回家，睡在村上的草垛里，他會讓村里要好的小伙伴給他送點吃的。

結(jié)果還是被家人發(fā)現(xiàn)，帶了回去，跟以前一樣，他被收拾了一頓。

這些斷斷續(xù)續(xù)的流浪，使得付國穩(wěn)只斷斷續(xù)續(xù)地讀到小學三年級。

第四次離家出走留給付國穩(wěn)的印象最深，那年他已經(jīng)十四歲了。在他的記憶中，那是冬天，特別冷的冬天。

“那年的雪下得可大了，我都快凍死了。小時候?qū)W過的課文里，有只鳥說，哆啰啰，哆啰啰，寒風凍死我，明天就壘窩。就這樣的感覺?！备秶€(wěn)說，“當時就想，今天凍不死我的話，明天我就回養(yǎng)父母家，但到了第二天，沒死，就繼續(xù)找吧。”

貨運火車行駛在山西的大雪中，付國穩(wěn)待在一節(jié)冰冷的車廂里，“車頂上有一個漏天窗，雪就這么下來，哎喲那雪花，一大坨一大坨的，都到膝蓋了。”

晚上，車廂里的付國穩(wěn)不敢睡覺?！巴砩弦凰?，我估計就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了，整個晚上，我就在車廂里亂蹦亂跳?！?/p>

在那節(jié)車廂里，付國穩(wěn)呆了五六天，沒飯吃，就吃車廂里的雪球。

火車到達山西長治，付國穩(wěn)下車了。下車后，他看見有人在站臺上搬白菜，有工錢給，“想著弄點錢趕緊買點東西吃，餓得不行了?！?/p>

他去幫人家搬白菜，剛搬了兩袋，就暈倒在地。

醒過來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穿了件大棉衣，“在羊肉店里吃著羊肉面，人家喂我，一個老大爺，就是他的白菜?！?/p>

老大爺給了付國穩(wěn)50塊錢，買了張火車票，讓他回安陽。

“自從那次把我接回去以后，我就再也沒亂跑了。”付國穩(wěn)說，一是怕讓養(yǎng)父母擔心，畢竟他們歲數(shù)也大了；二是這樣下去，對自己也沒好的發(fā)展。

“我告訴自己，要好好工作，得有錢，有錢我才能見到我媽媽，沒錢出去找，生存都成問題。那年，我就開始工作了。”

上網(wǎng)尋母

河南安陽銅冶鎮(zhèn)積善村，15歲的付國穩(wěn)開始跟車去裝貨卸貨。工作了一年，攢了5000塊錢，他拿著錢就上山西了。

“那時候山西的煤便宜，我就拉了一車煤到本地，感覺能賺點錢，開始是一車一車地拉，后來兩車兩車地拉，再后來慢慢地越拉越多，越做越大，大到可以一次發(fā)幾千噸上萬噸，有時候都用上火車皮來拉了，確實是賺了，但也沒少花。”

他說，那個時候不管多忙，每年都會抽兩個月時間到全國各地走走?！叭サ牡胤蕉嗔?，西藏都去了。坐火車、坐飛機，一般都是幾個人一塊出去。他們是旅游，我是去找家人?！?/p>

“那時候，自己做事的壓力很大，能賺錢的都想做?！备秶€(wěn)說，“搞了小電廠，太心急，沒批準，沒上保險，煤氣爆炸，省里把我們的廠封了，虧了很多。與別人合伙投資焦化廠搞虧了，我投了幾百萬，都賠了……原來賺的錢都化成灰了?！?/p>

時間在前行，不再年少的付國穩(wěn)結(jié)了婚，又離了婚，小弦3歲了。對此，他并不愿意多談。

“得意”與“失意”，付國穩(wěn)不忘惦記的是一直在尋找的親人?！耙唤佑|網(wǎng)絡，我就在網(wǎng)上發(fā)帖找親人。上QQ發(fā)，跟上面的好友發(fā)，全都發(fā)?！?/p>

付國穩(wěn)說他的人生就像一部電影?！耙徊侩娪皟扇齻€小時就解決問題了，我這里都十幾年了。想親人想得難受的時候，就一個人跑到地里大喊大叫，感覺自己整個人就一神經(jīng)病?！?/p>

付國穩(wěn)左手手臂上刺著個“六”字，是他自己用針和墨水刺的?！罢也坏綃寢專Ｍ约喉槪箜??？吹綇R就去拜，我不求神保佑我發(fā)財，是保佑找到媽媽?！?/p>

“2005年，我?guī)缀醢盐覜]去過的地方都走了，那一次回來之后，有點絕望了，覺得這輩子見不到我媽了。絕望的時候什么事情都不想做，2005年，我的生意也不斷地下滑，沒心情理會，感覺賺這些錢沒什么用，覺得沒找到媽媽，這些錢是沒意義的，真的沒意義?！?/p>

相遇

從安順城通往汪家山的菜市場是一條長長的巷子，42歲的楊勝英在這條巷子里擺攤賣了15年的雜貨。

2007年陰歷閏七月初五，下午三點多鐘。汪家山來了一隊人，走進汪家山一所小學的門口。

楊勝英有些好奇，就問一位從學校里走出來的街坊是怎么回事。那位街坊說，有個小孩七八歲時在這里丟了，現(xiàn)在回來找他媽?！拔乙宦?，可能是那個姨媽家的兒子，她的兒子丟的時候也是七八歲?！?/p>

多年前，汪家山有戶人家辦喜酒，請了許多街坊鄰居，楊勝英也去了，那一次，坐在她旁邊的就是康天英?！八艺f過她有一個兒子和姑娘，但還有一個兒子丟了，說得很心痛?！?/p>

楊勝英丟下自己的雜貨攤就往菜市場趕?？堤煊敃r不在菜攤，她的小兒子在看攤子，楊勝英就跟小兒子說了這回事。

小兒子告訴了正在家午休的康天英，她一聽趕緊往那一隊人那里趕。

“我在網(wǎng)上發(fā)帖子找媽媽，有網(wǎng)友看到之后，就幫我聯(lián)系了湖南電視臺，電視臺聽了，就說想幫幫我。電視臺查了全國很多個叫汪家山的地方，在這之前，我自己都去過許多叫汪家山的地方找過，但沒來貴州找過?！备秶€(wěn)說。

付國穩(wěn)和電視臺的工作人員到達安順之后，看到街上有裹卷、泡菜、米粉這些東西賣，“小時候吃過這些東西，感覺有點像?！碑斔叩酵艏疑綍r，感覺不對頭，“以前房子沒這么擠，印象中學校挺大的，旁邊還有塊地，但現(xiàn)在學校旁是房子。電視臺的跟我說，到都到這了，進去看看?！?/p>

付國穩(wěn)和康天英在汪家山的巷子里相遇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那時候叫付國穩(wěn)?！?/p>

“付國穩(wěn)?!媽呀，你就是我兒子?！?/p>

十多年了，很難從兒子的外貌做出判斷，康天英講述她當時的感受：

“有些激動，但還是有懷疑。百分之六七十相信，百分之三十還不相信。萬一是騙子呢?很多事情都會讓我懷疑，不信的事情太多了。萬一認錯了呢?這里被拐走的小孩太多了，我知道的，光是在汪家山被拐走的小孩就有8個，有的家里丟了兩個，所以我怕認錯，我受的打擊太多，不能再受打擊?！?/p>

“整個人就麻木了，反應不過來。我記得媽媽以前有兩顆銀色的假牙，但沒看見，問她，她說以前的假牙是銀牙，兩年前換了新的假牙。我一下就呆住了。”這是付國穩(wěn)當時的感受。

78歲的吳家珍，認識康天英二十多年了，“她一來到汪家山，我們就認識了，她原來住的地方挨著我住的地方。”

“兒子不見的時候，她天天哭夜夜哭，出去賣藥找了好久，到處找?！闭f到這，吳家珍哭了。“那天，好多人望好多人哭，汪家山丟的小孩多，其他的都沒找回來，就他一個回來了?！?/p>

桂志秀的肉攤就擺在康天英的菜攤旁邊。“那天這里都沒人了，大家全圍上去了，一大圈人，個個流眼淚?！?/p>

盡管有懷疑，康天英還是將付國穩(wěn)留在了家里住。

兩個月后，康天英的懷疑慢慢消除了，她確信這個小伙子就是兒子?！昂芗毜牡胤蕉紝Φ蒙希依锏那闆r他都講得出來?！?/p>

在付國穩(wěn)看來，康天英的腰椎間盤突出是過度勞累造成的。

48歲的菜場賣菜人吳尚琴看著康天英這十幾年怎么過來?！皬倪@里到農(nóng)貿(mào)市場把菜拉回來，要四十多分鐘，來回走十幾里路，有時候兒女幫幫她，她經(jīng)常是一個人賣菜?！薄拔矣袝r問她，你以后老了拉不動菜了怎么辦，她說，我賣點蔥蒜也要等他回來?！?/p>

“我的困難很少講出來，我不求人。我就是這種性格，再困難都是自己想方設法去做?！?/p>

“我等了十幾年，中途沒想過離開這里，其他丟了孩子的人家都走了，沒有留下來，他們都不等了?！?/p>

在爐子邊，付國穩(wěn)從錢包里掏出一張照片。照片上，幼小的付國穩(wěn)坐在媽媽旁邊，媽媽抱著妹妹。這是康天英與兒子為數(shù)不多的合影，18年來，她看了無數(shù)遍。

十八年后

找到母親后，付國穩(wěn)在網(wǎng)上開了一個名叫“幫找親人”的博客，博客里有長長的丟失兒童的名單。博客首頁在醒目位置寫有一個短促的句子——都回來吧。

有的丟失小孩的家人親自找到付國穩(wěn)?！耙话驯翘橐话褱I的，我心里真酸?！备秶€(wěn)說，“曾經(jīng)有很多人幫助我，我也應該幫幫別人?！?/p>

尋找生母的這些年，付國穩(wěn)一直瞞著河南的家人?！八麄円稽c都不知道，小時候，他們以為我淘氣離家出走。”

河南安陽。三年前，付國穩(wěn)的養(yǎng)父去世之后，剩下養(yǎng)母一個人。兩個姐姐嫁出去了?！八齻儾幌胱屛襾碣F州，怕我不回去了?！备秶€(wěn)說，“其實和她們還是有感情的，畢竟在一起生活了這么多年。平時跟那邊也都有聯(lián)系，她們說，趕緊回家啊。”

在不同的家里，付國穩(wěn)有不同的名字。最初叫劉國穩(wěn)，因為親生父親姓劉。后來叫付國穩(wěn)，是因為繼父姓付。到了河南，養(yǎng)父姓王，他的名字變成了王治兵。

付國穩(wěn)說他一直在考慮如何讓兩個媽媽生活在一起。

“其實他和誰過都沒關系，我只要知道他在這個世上好好地活著，我就心滿意足?！笨堤煊⒄f?！斑@個隨我家娃兒決定，他去哪我就去哪?！?/p>

“原來我家姑娘快結(jié)婚的時候說，讓我跟她過，我說我要在這等你阿哥，你阿哥一天不回來，我一天不走?！备秶?007年嫁到了貴州畢節(jié)黔西，弟弟付國超也去了浙江打工。

吃完晚飯的時候，電視里正在播放一部國產(chǎn)電視劇?？堤煊⒖粗娨?，不時發(fā)出笑聲。這幾個月在家休養(yǎng)的日子，是她看電視劇最多的時間。

“以前哪有什么時間看電視，早上五點鐘就要出去拿菜，晚上七八點鐘才收攤回來，吃完晚飯就睡覺了。”

回家之后的付國穩(wěn)在汪家山已經(jīng)呆了一年多了，“這一年多沒干什么，還老問我媽要錢，像個小孩一樣?！?/p>

“娃娃還沒找到錢，不知道能不能賺。”康天英說。

“過完春節(jié)，就該奮斗了，先賺點錢再說?！备秶€(wěn)嘆著氣說。

哥哥付國穩(wěn)是不是真的有過那么奇特的經(jīng)歷，是不是真的賺過那么多錢，妹妹付國利半信半疑，她不排除哥哥的話中可能有“吹?！钡某煞??！坝袝r候聽著他說的那些話，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p>

盡管無法確信付國穩(wěn)說的每一句話，但付國利確信——這個人是她18年前丟失的哥哥?！澳翘?，弟弟打電話給我，說哥哥回來了，我電話還沒放下，眼淚就流出來了?！?/p>

小時候和哥哥在河邊玩耍時，她經(jīng)常不小心把鞋掉到河里?！拔业男?jīng)常只有一只?！备秶€(wěn)被拐走那天，媽媽剛好給她買了雙新鞋?！拔矣浀煤芮宄?，那天我一直在家等哥哥回來，炫一下新鞋子?！?/p>

那天晚上，哥哥沒有回來?！皨寢尡е艿苷伊艘煌砩?。”付國利想，哥哥也許明天就回來了。

付國穩(wěn)在“明天”回來了，這一次，命運給“明天”的限定是：1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