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奎松 歷史研究有點像刑警破案

很多人印象中，楊奎松從事的中共歷史研究是“敏感領域”。聽到我們這樣講，也很快糾正說：“今天對中共歷史的研究，三經(jīng)不專屬官方學者。歷史系的普通學者陽同學，也有很多樂于選擇來研究了。”

的確，除了專業(yè)的學術刊物，今天楊奎松還可以面向大眾讀者，很坦然地公開自己的研究成果。他著述甚多，最新的一本，是《國民黨的“聯(lián)共”與“反共”》，一部主要從國民黨史料的角度考察兩黨關系的力作。甫一問世，就引起了眾多關注。

楊奎松是個“學院派”，似乎從不參與國內(nèi)“新左”和“自由派”知識分子的論爭。但是去年他接受《南方周末》采訪，就一個頗為聳動的話題——“建國以來黨政干部收入分配”談了自己的思考，結(jié)論是：權(quán)利平等，才能分配公平。

他面容清俊，典型的學者相貌。坐在那里，立刻給周圍帶來一股沉靜的氣質(zhì)。但他告訴我們：“我生性好玩好動，叛逆性強，喜歡直來直去，因此總是容易闖禍和得罪人。我的‘內(nèi)斂’，可能只是面部肌肉的構(gòu)造給外人造成的一種假相?！?/p>

他生長在國家機關的大院里。在新中國長大的他們這一代人，注定了總要和大歷史撞在一起?！拔幕蟾锩?，他經(jīng)歷了，雖然還是個孩子，卻和父親一起去了計委“五七”干校?！耙驗閶寢屔掳职植辉诒本?，我會學壞。”他今天都還記得，好多個月里，“每天起早貪黑，跟著原國家計委委員廖季立，把連隊的羊群趕到十幾里以外的水庫灘地上去放牧，直到今天都特別能走長路”。

1976年，“天安門事件”，因為幾首“黑詩”，他進了監(jiān)獄。那時他已回北京當了工人，和很多激動的人一樣，寫詩，政治詩，貼到廣場上去。在首都體育館萬人大會上，他那首“忠魂一去歌似盡，春風不到紫禁城”，被北京市公安局長當場作為最反動的詩詞之一念了出來。后來被編了號(078)影印出來，在全國范圍照筆跡查找。“半夜1點左右，幾個警察把我從家里的床上弄起來，押上吉普車，按在后排座位下面，先送到‘炮局’，審訊一周后送回工廠。掛上‘現(xiàn)行反革命’牌子公開批斗，再送進半步橋監(jiān)獄——北京第一監(jiān)獄看守所——‘王八’樓。”

被關押的日子似乎沒有給他留下太痛苦的印象，他說他常常乘獄卒不在附近時，在囚禁他的單間里練習打羽毛球的步伐和動作來活動身體，住小間時和鄰窗不知名的獄友互相朗誦詩詞解悶。一位后來被槍斃的犯人曾斷言他肯定會判無期或槍斃，他說“我也想過，如果殺100個，我這‘078’肯定跑不了，甚至想象過被槍斃的情形?！?/p>

他發(fā)現(xiàn)自己實在過于冷靜。“自始至終。我既沒有激憤過，也沒有掉過眼淚?！苯裉?，他這樣總結(jié)這件事：“我發(fā)現(xiàn)我對被判有期、判死刑并無所謂。這種心態(tài)直到今天也都是如此。凡事只看眼前，做事從不后悔。知足長樂，創(chuàng)造并享受，這就是我的生活態(tài)度。”

1977年從監(jiān)獄出來，有了高考的機會?！爱敃r家里商量的，是讓我將來跟著父親向經(jīng)濟學方面去發(fā)展?！鳖^兩個政治經(jīng)濟學方向都沒能被錄取，第三志愿填的是歷史，結(jié)果被補招的中共黨史專業(yè)錄取了。“這個中共黨史專業(yè)，當時——今天恐怕也一樣——并不是史學的一個門類：既非史學，也非政治學，被劃在所謂政治理論專業(yè)。畢業(yè)時學位證書上寫的是‘法學’學士?！?/p>

從人民大學畢業(yè)，楊奎松進了中央黨校，成了《黨史研究》雜志的編輯。“1982年的時候，那里是最適合我們這種初出茅廬的年輕人的地方。黨校歷史悠久，又是中共中央直屬機關，和中央檔案館是平行單位，久有業(yè)務往來，特別適合挖掘中共歷史文獻資料?！?/p>

整個80年代，是這個未來學者的養(yǎng)成期?！爸饕Χ挤旁诹瞬殚喫鸭鞣N文獻史料上。當時還沒用電腦，全部都用手抄卡片。光是各種資料卡片，就做了上萬張。那時也還沒有科研經(jīng)費一說，編資料集完全是自費，按照全國期刊篇目索引，全國各地所有藏有相關資料的圖書館，無論大小，幾乎跑遍了。那時剛剛通過《檔案法》，中央檔案館也一度對外開放，我斷斷續(xù)續(xù)跑了幾年。所有這些基礎的資料準備工作，在下一個10年，即1990年代都見了成效，從1991年開始，我接連出版了6部專著。”

荒唐的“必要之惡”

人物周刊：研究歷史給您最大的樂趣是什么?

楊奎松：最初的樂趣是“破案”。歷史研究有點像刑警破案，通過種種蛛絲馬跡，深入發(fā)掘拓展，找到更多的線索，運用邏輯分析和推理，把所有能夠掌握到的歷史碎片串連拼合起來，最后組成一張相對完整的歷史過程圖，弄清什么時間、什么地點、發(fā)生了什么、發(fā)生的經(jīng)過情形以及原因何在等等，從而揭示一個過去不為人所知，或者被人誤讀的歷史秘密。剛開始從事這項工作時，每完成一篇論文，就會有這樣一種成功“破案”的滿足感。

人物周刊：90年代初。有過一陣短暫的黨史熱，就是在那時候，葉永烈寫了大量的傳記作品。您對那次的黨史熱有何評價?

楊奎松：嚴格說來，那時熱的并不是中共黨史，而是領袖、名人的故事。葉永烈作品的長處，和稍早的權(quán)延赤的一樣，主要在他們做了大量的口述史。對于口述史的重視，史學界是直到1990年代末才逐漸開始的，而葉永烈、權(quán)延赤他們在這方面明顯地走在了前面，他們的作品中有很多在文獻史料中看不到的活生生的歷史細節(jié)，即使像我這樣的專業(yè)研究者，也會買一些他們的書來讀。但是，他們畢竟不是歷史研究者，更缺乏應有的批判意識，因而他們寫領袖故事，只是著眼于歌功頌德，對歷史人物以及歷史進程的把握，通常也只是人云亦云。前人研究的不足和偏頗，自然也就體現(xiàn)在他們的書里。

人物周刊：現(xiàn)在有一種說法，認為現(xiàn)代史上的一些不幸和曲折。只是國家建設過程中的一種“必要的惡”。因為除此就無法建立一個統(tǒng)一的民族國家。您是否同意這種觀點?

楊奎松：這是什么思路?!凡主張革命者，都認為自己為的是國家或人民的利益，任何反對其革命者，都必定是其革命要壓迫、肅清甚巨消滅的對象。沒有哪個有良知的年輕人天生愿意去行鎮(zhèn)壓或殺戮之事，但是，為了國家，或為了人民，如同1921年因發(fā)動改良的湖南自治運動失敗，終于下決心轉(zhuǎn)向革命的毛澤東所言：這實在“是無可如何的山窮水盡諸路皆走不通了的一個變計，并不是有更好的方法棄而不采，單要采這個恐怖的方法”。問題在于，第一，一旦走上這條道路，任何人都難免會逐漸習慣于這樣一種思維方式，即逐漸不再視恐怖為恐怖，直至還會把惡視為最大之善。

想當年1947年土改時，《東北日報》就公開報道松江省委書記的講話：農(nóng)民對地主的打擊處置不要受任何條文的限制和約束，打擊得越激烈就越人道。正是在這樣一種氛圍中，僅1947年一年中共北方根據(jù)地搞土改運動，被打殺的地主富農(nóng)和其他農(nóng)民，就多達25萬人之眾。雖然1948年中共中央緊急糾偏，加以制止。但死人已不能復生。這里有多少是“必要的惡”，有多少是不必要之惡呢?想來一望即知。然而從早年“富田事變”，到鄂豫皖“肅反”，到延安“整風”中“審干運動”，到：1947年土改“左傾”，到1957年“反右”，到1959年“反右傾”，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還不算其他各種運動，不斷制造此種不必要之惡已成慣性，愈演愈烈，了無底止，這難道還不足以令人質(zhì)疑此種邏輯之荒謬?

不僅如此，所謂“必要之惡”的邏輯中，最讓人不可接受的，就是其中全無人性和人道的觀念。好像相對于國家、民族而言，構(gòu)成國家、民族的單個的人無關緊要。為了國家和民族的長遠利益，該犧牲的就應犧牲，不應有任何憐憫之情，不能存任何

婦人之仁。尤其令人難以容忍的是，這種邏輯的主張者，同樣也必定是新的階級論或種姓論的贊同者。在他們的觀念中，凡不贊同他們主張者，即非我族類。既然非我族類，也就無所謂這類人的權(quán)利和感受。換言之，在他們的觀念中，根本就不會有“天賦人權(quán)”和“人生而平等”的觀念與意識，更不懂得當今社會中的人，其實首先是毫無區(qū)別的同樣的有生命的人，然后才是張三、李四，才有其地域、階級、民族和國家等種種屬性，沒有任何人可以根據(jù)自己的喜好或后天的屬性，去剝奪他人生而為人的各種基本權(quán)利，包括他堅持異議的權(quán)利。如今，我們連犧牲環(huán)境來求發(fā)展的邏輯都已經(jīng)否定了，我們還有什么理由相信以犧牲人的自由和生命為代價的這種“必要之惡”的荒唐邏輯呢?

中國人高度務實，不會撞了南墻不回頭

人物周刊：歷史上。中共很多次及時調(diào)整戰(zhàn)略。實現(xiàn)自我更新。您覺得中共的轉(zhuǎn)型能力來自何處?對于眼下這次。從革命黨向執(zhí)政黨的轉(zhuǎn)化。您是怎么看的?

楊奎松：你說的很多“及時”，其實里面有很多偶然，也有很多特定的機遇。比如我們所說的改革開放，如果毛澤東再多活10年，哪怕是5年，還有可能嗎?很多機遇一旦失去，即使你有了調(diào)整的條件，也未必能夠成功。當然，中共的這些改弦更張，也并非都是偶然因素或某種機遇在起作用，這里面也有中共自身的轉(zhuǎn)型能力在起作用。這種能力是什么呢?依我看，就是中國人的高度務實性。這不是共產(chǎn)黨的問題。前蘇聯(lián)也是共產(chǎn)黨當政，為什么轉(zhuǎn)型就轉(zhuǎn)不過來?因為俄國人就其民族性而言，遠沒有中國人那樣務實。中共為什么每到政策實行不下去的時候就會及時轉(zhuǎn)型?就是因為中國人具有這種極強的務實特性，不會撞了南墻還不回頭。當然，務實歸務實，具體到不同的領導人，也還是會有務實程度的不同。毛澤東太過理想，再加上人到晚年更加固執(zhí)，要他像鄧小平那樣務實，轉(zhuǎn)變那樣徹底，難。

關于革命黨向執(zhí)政黨轉(zhuǎn)變的問題，從1990年代就開始提了，也一直在做。革命黨和執(zhí)政黨的本質(zhì)區(qū)別在于，革命黨是為革命而存在的，它始終相信有革命與反革命的斗爭，因而始終相信必須為鞏固政權(quán)而戰(zhàn)；而執(zhí)政黨則是為管理和服務社會與國家而存在的，它只有追求更好的管理和服務，才能確立它的政治合法性。要真正完成這樣一種轉(zhuǎn)變，遠非那么簡單。

1949年后是中國被西化得最徹底的一個時代

人物周刊：有些人覺得1949年后，我們的許多傳統(tǒng)發(fā)生了斷層。今天在做的很多文化工作，其實是補課性質(zhì)的。您覺得，在您身上，最大的傳統(tǒng)來自哪里?包括為人處世，治學研究等方面。

楊奎松：這個問題確實存在，只是像我這樣不做古代史和文化史研究的人回答起來恐怕很不專業(yè)。但是，這又是我們這些正在做新中國建國史研究的學者人人都必須面對和研究的一個重大歷史問題。舉個最簡單的例子，我在讀建國前后那些跨時代的歷史人物書信時就有一個深刻的印象，他們中許多人在1950年代以前和以后，寫信的稱謂和格式，出現(xiàn)了極大的改變。以前一直延續(xù)下來的傳統(tǒng)稱謂，即區(qū)別尊卑、長幼、親疏、大小等種種身份差別的書面敬語，1949年以后幾乎不復存在了，大家都逐漸換成了最簡化的蘇聯(lián)格式：“親愛的××同志”，“致以布爾什維克的敬禮”之類。影響到今天，許多年輕學生，連給老師寫信時該用“你”還是用“您”都毫無概念。類似的改變，從穿衣戴帽，到言談舉止，到待人接物，到婚喪嫁娶，乃至于到思維方式，幾乎都是顛覆性的。我經(jīng)常想，當我們幾十年來堂而皇之地批判所謂“全盤西化”，大談所謂“中國化”，強調(diào)“愛國”和“民族”的時候，不知有沒有人意識到，其實在中國歷史上，1949年以后恰恰是中國被西化得最徹底的一個時代!

人物周刊：您覺得。在您身上，最大的傳統(tǒng)來自哪里?包括為人處世。治學研究等方面。

楊奎松：說到個人，我相信，我們每個生活在這種已經(jīng)變化了的文化空間里的中國人，都無法不受到這種傳統(tǒng)斷裂的沖擊和影響。而舊的傳統(tǒng)一旦喪失，新的觀念習俗就會滲入到人們的血液之中，怕是沒有什么課能補得回來。傳統(tǒng)何以會斷裂?說起來也很簡單。那些在今天人們看來的繁文縟節(jié)，說到底都是富裕人家才會去講究的東西，窮人家多半只是跟著要模仿和不得不照做而已。管仲所謂“倉稟實而知禮節(jié)”，講的就是這個道理。1949年以后，過去的富裕人家及文化人不再主導這個社會，甚至成為被壓制和拋棄的對象了，依附在他們身上的傳統(tǒng)文化自然也就連同他們的階級出身一起。被當成臟水一道潑掉了。

我惟一覺得慶幸的是，我雖然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卻從小生活在一個相對還保留了某些傳統(tǒng)禮俗的家庭里面。我很清楚地記得，從小外婆就一條一條地教我和妹妹吃飯的規(guī)矩：每個人的座位應該在哪兒；擺筷子時兩支筷子應當并攏擺齊，筷子尖應當沖里；吃飯時人再小也要把碗端起來吃；菜碗里的菜不能亂翻，更不能專挑里面自己喜歡的東西，只能從面上夾，只應當夾菜碗朝著自己一側(cè)的那部分菜；嚼飯菜不能張著嘴吧唧吧唧弄出聲來……

至少，和那些從來沒有接觸到這種家教的孩子相比，我們可能在言行舉止和為人處世上稍多一些禁忌吧。比如，今天多數(shù)人都不大注意的開會上課或演出場合的手機鈴聲，我一直就非常小心，生怕弄出聲音來，會注意把它調(diào)到振動或關掉，一般情況也不好意思在這種場合中接聽電話。具體到做學問這一點上來，我想這種禁忌之心也多少會使自己對自己有所約束吧，比如不太急功近利，不大敢掠人之美，不愿作違心之論，更不敢弄虛作假。

人物周刊：老話說鑒往知今．今天的社會變化如此劇烈。您覺得這句話還有它原有的價值嗎?歷史學家除了重現(xiàn)過去本身，對于今天的一切。究竟還有什么意義?

楊奎松：說如今社會變化劇烈，恐怕只是就它的表象而言。中國社會許多制度上的和人文環(huán)境方面的痼疾，其實上千年來并無多少改變。即使改革開放前和改革開放后相比，好像變化劇烈，但影響左右我們生活乃至命運的許多東西，依舊在那里起作用。

我們?nèi)绾沃?，過去發(fā)生過的許多情況，今后就一定不會再發(fā)生了呢?舉一個例子，新中國建立后，特別是經(jīng)過“三反”運動之后，一般人都認為在共產(chǎn)黨統(tǒng)治下，國民黨統(tǒng)治晚期政府官員嚴重貪污腐化的情況將不會再發(fā)生了。事實上呢，不是又發(fā)生了嗎?今天各級政府官員貪污腐敗的程度，無疑是很嚴重的。因此，推崇建國初期“三反”運動，希望再來一次群眾運動徹底懲治貪污腐敗的網(wǎng)友和民眾，人數(shù)眾多。如果不了解“三反”之類的群眾性政治運動的種種內(nèi)幕及其嚴重危害，一味地相信眾多教科書和相關著作里眾口一詞的高度評價，誰能保證有朝一日逼不得已，不

今天的中國現(xiàn)代史研究者，絕不能簡單地滿足于重現(xiàn)或重構(gòu)過去。我們這個社會始終反反復復，在艱難之中前進。置身于此，歷史學家尤其應當對創(chuàng)建一個尊重人的生命、尊重人的權(quán)利與自由、注重人性和人道的文明社會環(huán)境，做出自己應有的努力。為此，我們需要做的歷史重現(xiàn)和歷史解釋，以便激發(fā)更多人反思和警醒的工作，還有很多很多。只靠幾個人是遠遠不夠的。要知道，多一個人明白“天賦人權(quán)”和“人生而平等”的道理，多一個人明白“必要的惡”的邏輯之可怕，就多一分建構(gòu)中國未來文明社會的力量，中國就會多一分和諧與發(fā)展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