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日兩個民族,趣味大相徑庭。中國人喜歡“大”,日本人喜歡“小”。
中國人辦酒席,喜歡大場面:去大酒家,辦幾十桌,呼朋喚友,濟濟一堂,觥籌交錯,豪飲豪喝,吵吵嚷嚷,甚至灌酒,不把對方灌醉了,不足以表明情真意切。相比之下,日本人則小家子氣得多:找個小酒館,最好還要是“會員制”的,沒幾個人,點了酒,自己喝,在我們看來,寡淡無趣得很,但是他們并不覺得,照樣喝得酣暢,甚至也喝醉了。而且他們基本不擾人,即使醉了,當(dāng)然他們也不喜歡別人侵擾。我曾聽一家夜總會的營業(yè)部長批評手下的侍者,因為侍者隨便伸手把客人桌上的空碗盤撤掉,他說:一張桌子就是一個私宅,你不能擅自侵入,你要先征得主人同意。聽起來有點難以理解,然而想想,也在理。
安部公房有一部小說《箱男》,寫一個男子竭力鉆進一個厚厚的紙箱里,雖然是為了逃避一張永遠不存在的證明,但這姿勢卻是個有意味的象征。中國地大,江大,氣也大,李白寫詩,動不動就“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還”,其氣魄,令日本“漢詩詩人”傾倒。但“漢詩”在日本不是主流,影響并不大,只是一些喜歡中國詩歌的文人的仿作。日本文學(xué)的主流是精巧,細致非句,隨筆,私小說,新感覺,川端康成則精巧到了病態(tài)的程度。在日本人的審美意識里,有“以小為美”的傾向?!?/p>
這種審美取向,大凡是出于日本的國土狹小。在日本人的口頭禪中,經(jīng)常有關(guān)于“狹小”的句子,其語氣曖昧,難說是客觀陳述,還是無奈自嘲,但似乎又有著一種自得。日本人一方面哀嘆生存空間的狹小,另一方面又近乎狂狷地踞“小”而自得。
韓國人算是跟日本人打了很久交道了。學(xué)者李御寧發(fā)現(xiàn),這種自得有著一種“縮”的特性。能量奇大的巨人,被濃縮成小小的一寸法師、桃太郎,以針為刀、以碗為船;廣闊的宇宙與變化的四季,被壓縮在短短的句里表現(xiàn);盆景、插花乃至現(xiàn)代的半導(dǎo)體和電腦,無一不是“縮”的例證。豐富多樣的膳食被收縮在一定的狹小空間里,成就了獨特的“便當(dāng)文化”。“文庫本”袖珍圖書也正是“縮”的表現(xiàn),石庭、茶室是自然的縮小。中國的“美人病來遮面”的團扇傳到了日本,被改成了折扇,可以縮小,平安時代的貴族女性拿在手里,可以把玩。這種折扇打開來,其形狀頗像富士山的倒影,讓我們想起江戶時代漢詩詩人石川丈三的一首叫做《富士山》的詩:“仙客來游云外巔,神龍棲老洞中淵,雪如紈素?zé)熑绫?,白扇倒懸東海天?!蓖瑯拥纳茸?,這不是巨大的孫悟空扛著扇火焰山的芭蕉扇,而只是縮小成精巧供玩的小器具。
對這種“小”,中國人是看不起的。但這“小”,其實并不只是“小”,小小的茶室與巨大的城郭是同時代的產(chǎn)物,半導(dǎo)體、集成電路的日本同時是巨型油輪的日本,擁有世界上無出其右的巨大鋼鐵廠、巨大貿(mào)易公司。神社縮小為神輿,進而縮小為家庭的神龕,再縮小為護符,但文武天皇命令全國家庭設(shè)置神龕之后,圣武天皇則開始修建東大寺,成為八世紀的世界上最大建筑。正如另一個韓國學(xué)者樸俊熙所說的,日本人的“縮”,只是表面現(xiàn)象,追究其本質(zhì),便現(xiàn)出“志在擴大”的原形。它勿寧是一種曲折反向的獲取,特別是明治維新以來,擴大行為更是有目共睹。在“戰(zhàn)后”,日本龜縮一時,轉(zhuǎn)而以電子為中心,從經(jīng)濟方面向整個世界擴大,直到成為世界上第二經(jīng)濟大國。而同樣在那個時代,我們在干什么呢?我們在夸??谝s英超美,不得,又掀起了“文化大革命”。
摘自《小康》2008年第3期
編輯/王文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