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哀牢國的歷史看來,這個神秘的部族好斗無比:史書記載的關于哀牢人的9場戰(zhàn)爭,有8場是哀牢人主動發(fā)起的!
與滇池一帶的滇人、洱海邊的昆明人比起來,哀牢部族要神秘得多。橫斷山脈由于亞歐板塊與印度洋板塊碰撞,形成褶皺山脈,境內(nèi)群山崢嶸、峽谷縱列,怒江、瀾滄江、金沙江沿著大斷裂峽谷奔流不息,自古以來通行不便,棲身于橫斷山脈之中的哀牢人也就愈發(fā)神秘。
哀牢山 一個遠古的創(chuàng)世史詩
歷史上的哀牢部落在史書中一出現(xiàn)便籠罩著濃厚的傳奇色彩。傳說天竺建立了一代霸業(yè)的阿育王有一匹神駒,一天,神駒突然徑自向東方奔去,阿育王的三個兒子率領部落一路追趕,歷經(jīng)千辛萬苦最終追到了滇池一帶,三子準備返回天竺,不料歸去的道路已為哀牢人截斷了。
這個虛幻的傳說背后,可能隱藏著若干神秘訊息。哀牢人安居的瀾滄江畔歷來是中國西南門戶,史前的哀牢人也就不斷遭受外來部落的試探,乃至戰(zhàn)爭。遠古時期,天竺王朝勢力可能已觸及中國西南,而哀牢人敢于挺身而出與強大的天竺王朝抗衡,可見其剽悍。
“哀牢前屬國,山川尚有靈。水池分冷暖,金井幻殷勤。比目魚尚在,封神說漢名。獨鄰征戰(zhàn)地,歲歲草生生”。明萬歷十五年(公元1583年),緬兵10萬來犯,明朝名將鄧子龍率三千疲憊之師星夜增援,大破緬兵,“獲戰(zhàn)象千頭,烹以享士”并寫下了這篇著名的五律《過哀牢祠》。
詩中的哀牢山位于今保山市附近,著名的元陽梯田就藏身于溝壑縱橫的哀牢山中?!逗鬂h書》記載,哀牢山中有個叫沙壹的婦人,一次在水中捕魚,觸到一塊下沉的木頭懷孕,生下了10個兒子。后來木頭化為神龍,出水之上:“若為我生子,今悉何在?”九子見龍皆驚走,獨有小兒子九隆面不改色,遂被推舉為王。正好山下有一對夫婦,生了10個女兒,九隆兄弟娶以為妻,成為哀牢人的祖先。傳說哀牢男子喜好在身上文上龍的圖案,寓意著部落的標志與祖先的記憶。
現(xiàn)在看哀牢人的創(chuàng)世史詩,隱藏著濃烈的母系氏族之風與部落聯(lián)盟的訊息,可能與一個叫“濮人”的部落不無關聯(lián)。濮在上古,部落繁多,還曾參加過牧野之戰(zhàn),后來在中原王朝的重壓下逐步南遷。今天的哀牢山腳下,有一個僅十余戶的村寨,因寨中祖祖輩輩燒制土陶,故稱為“土鍋寨”。土鍋寨流傳著一個古老的風俗,制陶技術傳女不傳男,傳女兒和媳婦不傳丈夫和兒子,可能正源于母系氏族之風;而土陶上古樸的線條與圖案,似乎就是哀牢部落生活的某個片斷。
不韋縣 一個流放的傳說
漢元鼎五年(公元前122年),邛人、笮人起兵反漢,很快,叛軍首領的頭顱被送到了長安;元封二年(公元前109年),滇王亦入長安覲見天子。隨著南方絲綢之路的開通,漢武帝決定在蠻煙瘴雨的瀾滄江畔駐軍。面對咄咄逼人的漢軍,歷經(jīng)九隆、禁高、建非、哀牢、桑藕、柳承歷代哀牢王的治理,漢代的哀牢部落本已日漸強盛,此時卻顯示了過人的見識,任由漢朝軍隊占地設縣,自己遠遷至今怒江與龍川江之間——邛人、笮人的命運無疑給了哀牢人若干啟示。史書中記載的有關哀牢人的9場戰(zhàn)爭,有8場是哀牢人主動挑起的;而等到漢朝軍隊入侵,哀牢人卻又能忍辱負重,實是一個兩面的民族。
隨著漢朝軍隊的進駐,大批移民遷入西南,古道上源源不斷遷徙而來的中原漢族使得“生人以來,未嘗交通中國”的哀牢突然擁有了一種代表最先進文明的力量。而曾經(jīng)赫赫有名的呂不韋家族,在遭遇秦王朝的流放后,漢代繼續(xù)著他們流亡的命運,漢武帝專門在哀牢設立了一個不韋縣(今金雞村),讓秦朝宰相呂不韋的子孫也趕著馬車扶老攜幼來到這里,哀牢山也就充盈著流放與碰撞的味道。
我們是在一個午后走進金雞村的,木制電線桿上的電線遮擋著蔚藍的天空,櫛節(jié)比鄰的青瓦平房順著彎曲的老街延伸,紅色的干辣椒一直鋪到你腳下,斑駁的石灰墻上還停留著上世紀70年代充滿激情的標語。穿著舊式西裝的中年男子背著手拎著茶杯在石板路上徘徊。眼前的小村便是漢代鼎鼎大名的不韋縣,而在游客眼中,它只有四種顏色:藍天,青瓦,紅辣椒,灰西裝。
60歲的張人毅老人是金雞村土生土長的農(nóng)民,他告訴我,自打記事以來,就沒聽說過村子里有姓呂的人家。這多少有違漢武帝的初衷。張人毅和村里的老人組織了一個老年協(xié)會,平時在一個破敗的院落活動,這是金雞村西北的一塊臺地,遠遠就能看到兩株古樹和土壤之下裸露的虬根,一株榕樹,一株黃連,見證著金雞村平靜如水的生活。
然而,時間退回到漢代,不韋縣可能是中國西南最為敏感的一個郡縣,漢朝軍隊的進駐與呂氏族人的入遷,壓制著哀牢人的生存空間,也壓制著這個部落對于疆域與勝利的欲望。東漢年間,哀牢人最終與漢王朝議和,談判也正在不韋縣舉行,所以這里實際上還成了哀牢國的終點。
200余年的壓制過后,東漢年間,哀牢王柳貌即位,適逢原本歸順哀牢國的鹿茤部落轉投漢王朝懷抱。柳貌不堪其辱,遣子扈栗率領龐大的水軍乘船南下,攻擊鹿茤。在史學家常璩、酈道元筆下,這場戰(zhàn)役充滿了有如黃帝戰(zhàn)蚩尤的神話色彩:首戰(zhàn)鹿茤人防不勝防,哀牢軍隊一路高歌猛進,眼看勝利就在眼前,卻“南風飄起,水為逆流”,哀牢人死傷者不計其數(shù);第二戰(zhàn),扈栗派六位頭領將兵數(shù)萬與鹿茤王決戰(zhàn),鹿茤人在風雨雷電、猛獸怪禽幫助下,大敗哀牢人,六位頭領先后戰(zhàn)死,連尸體都被猛虎啃撕一空,扈栗領著殘兵敗將逃回哀牢,多年以后,說起這場戰(zhàn)爭,尚驚若夢魘。
這場戰(zhàn)爭也吹響了哀牢人亡國的號角,數(shù)百年的財富與國力被揮霍一空,部落內(nèi)部亦產(chǎn)生了嚴重的隔閡,晚年的哀牢人如同一個落魄的地主一般,眼睜睜看著一個個漢朝郡縣的設立而束手無策,這種窘境,一直持續(xù)到哀牢國破。
保山 哀牢人的戰(zhàn)爭與和平
2007年12月,在保山市博物館,我看到了哀牢人的遺物。櫥窗中,銅矛、“山字格”銅劍遍布銅銹,刃部已經(jīng)變形;著名的人面紋彎刀已經(jīng)斷成了兩塊,原本鋒利的戰(zhàn)刀竟形如廢鐵。迄今為止,哀牢人的墓葬,大多是當?shù)匕傩崭?、蓋房子時發(fā)現(xiàn)的,出土時文物已有損傷,館長王黎銳曾幾次下鄉(xiāng)收繳文物,他說:“鎮(zhèn)館之寶銅案是1989年一個叫張正益的農(nóng)民建新房挖出;銅盒則是文管所1995年8月在收荒匠那里收的?!庇捎谶@種方式的收繳,考古發(fā)掘所依賴的地層關系已經(jīng)紊亂,也使得哀牢人未能揭開神秘的面紗。
值得一提的是,銅案是先秦貴族用以祭祀天地的重要禮器,秦漢之后逐漸成為盛器,漢書就有“食不重味,案上不過三杯”之說。另一種叫銅盒的青銅器此前從未出土過,銅盒上繪著各式古樸的花紋,看上去跟鎧甲頗為相似,起初被認為是士兵作戰(zhàn)用來盛箭的箭盒,后來才有學者指出,銅案、銅盒是哀牢古國的國家重器,銅盒代表著軍權,銅案則意味著祭祀、宗教的權力,它們應該是歷代哀牢王發(fā)號施令的信物。
東漢明帝永平十二年(公元69年),內(nèi)憂外患之下的柳貌率領77位邑王、55萬人口與漢朝議和,歸順漢朝,漢朝在故地設哀牢、博南二縣,割益州郡六縣合為永昌郡。自王莽篡漢以來,漢王朝已很久未有這等喜事了,史官不吝溢美之詞,贊譽有加,而橫斷山脈中的一代梟國,就這樣消失于一種歌舞升平的氛圍之中。自此,伴隨著南方絲綢之路的開通,自漢武帝以來延續(xù)了200余年的對西南夷的征伐也畫上了句號。
當我們離開時,夕陽的余暉下,瀾滄江突然收起了它往常的激蕩澎湃,變得寧謐迷人,山脊上的農(nóng)家也冒起了裊裊炊煙,我們儼然穿行在2000多年前一個黃昏中,儼然穿過了哀牢人古老而傳奇的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