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萌發(fā)種葡萄的想法,是在二三年級的時候,也就是十歲左右吧。從一本筆記本的插頁中(當(dāng)時流行在筆記本中插幾張印制粗糙的畫頁,來點綴整齊劃一的蒼白),我發(fā)現(xiàn)了一株葡萄樹,是一幅寫意的國畫,不但有一串串燦燦發(fā)亮的葡萄,而且還枝茂葉盛的,叫人忍不住想入非非。想入非非的不光是舌頭,我舌頭的想象力生就的不是太發(fā)達(dá),我想的是能在一個有月光的夜晚,待在這樣的一株葡萄樹下,看著那些密密實實的葉片映著月亮熠熠泛光,聽著葉片間清風(fēng)低低訴說——當(dāng)然,方便的時候,不妨摘一顆滴滴溜溜碰鼻子蹭眼睛的夜葡萄,讓沁人肺腑的酸酸甜甜悄悄在舌頭上化開……
但并沒有像想象中的葡萄那么稠密的種葡萄的機會給我,出學(xué)校門進學(xué)校門,一耽擱十幾年也就過去了,等到終于有了一方自己的小院,驀然一驚,那最初萌動的種葡萄的想法才又得以茁壯成長,和這個想法一同長起來的還有我的兒子——這時候我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我的妻子成為我的妻子也已有好幾年了。
小院不大,也就是二十幾平米吧,但對于一兩棵葡萄樹來說,這已算頗為奢侈了。那年春天我在院角挖了一個坑,坑底均勻地鋪上麻油餅粕——據(jù)說這是葡萄樹最愛吃的食品,然后小心翼翼地將一株從市場上買回來的葡萄樹栽了進去。葡萄樹的生命力極其強健,根本用不著我對它特別關(guān)照,只要不是太干渴,它落地生根,馬上就蓬蓬勃勃生長開來。初開始那像是半枯了的枝條上的嫩芽艱難地拱出來,看上去又瘦又小,可憐巴巴的,像一粒粒秕黃豆,真想不到幾天之后,僅僅是幾天之后,它就瘋狂地長起來。說出來可能有點兒讓人不太相信,葡萄樹的嫩枝可以在一夜之間躥出一米多遠(yuǎn),你要是在深夜里站在近前,幾乎能感覺到那枝條像一只手臂在你的身子上撫摸,不,是靜悄悄地爬行,一兩個時辰的工夫,說不定柔軟的葉須就能纏繞住你的頭發(fā)。
在那年春天,綠色的葡萄藤每時每刻都牽著我的心。我一大清早從床上爬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去問候葡萄樹,看比昨晚又多了幾片葉,芽尖上有沒有果蕾。我一直盼望著有一小圓疙瘩果蕾冒出來,我知道一疙瘩果蕾就是一串沉甸甸的葡萄,而且似乎是——結(jié)了葡萄串才算是葡萄樹,否則充其量不過是一株名喚葡萄樹的藤類而已。那棵葡萄樹沒有辜負(fù)我的厚望,不但長了一架葡萄藤,還確確實實結(jié)了幾串葡萄。這已經(jīng)很不錯,當(dāng)年移栽的葡萄能結(jié)果的極少。只是結(jié)的果實沒有像賣給我樹的那個人說的那樣又大又甜比乒乓球小不了多少,而是又小又酸,根本不能進嘴——那不是優(yōu)良品種“巨峰”,而是一種做酒用的葡萄。我有點不服氣,想著畢恭畢敬伺候了大半年,盼望了大半年,再酸我也要品嘗品嘗??芍怀粤艘活w,大牙就給酸倒了,好幾天我都咧著嘴,吃飯的時候上下牙齒不能對頭。酸倒了牙我也沒有后悔,再酸那也是我親手種的葡萄樹上結(jié)出來的,是我勞動的果實。
第二年我物色到了一株好品種葡萄,但植株細(xì)挑挑的,實在是太小了,看那個病弱模樣,三年兩年也別想品嘗到它結(jié)出的葡萄。能不能偷梁換柱,把它嫁接到那株酸葡萄上頭?假如可以,那不是兩全其美嗎……我沒有學(xué)過園藝學(xué),對嫁接一竅不通,但我確信有一些規(guī)則是世上通用的。我將小樹苗栽在了大樹跟前,一俟它發(fā)芽成活,馬上用小刀將兩株樹的樹干刮破一小截,拿繩子緊緊地把對好的傷處纏在一起。我還天天掰掉大樹身上層出不窮的嫩芽,逼著大樹把憋足的汁液流淌進小樹的體內(nèi)。當(dāng)然,為了提醒大樹不忘記生長,還得給它留下一處枝芽,只是別讓它忘乎所以長開罷了。正像我希望的那樣,小樹一天比一天茂盛,葉片越來越厚實,越來綠意越濃。我真想解開繩子,看究竟兩棵樹長沒長在一起,但我知道這想法非常危險,一次一次我都克制住了自己。終于有一天,我看到了大樹傷處鼓凸出的疤痕組織,解開了繩子一搖,兩株樹真的愈合成了一體。
兩株樹真的愈合成了一體!但我還想讓它趕緊成為想象中的模樣,讓它快馬加鞭地長大。實際上事先我已經(jīng)想到了這一點,嫁接的時候我讓大樹彎了一下腰身——這樣做的巨大好處此時顯現(xiàn)了出來,我稍做了點手腳,于是新藤沒費吹灰之力就一頭爬到了去年搭好的架上,老樹的藤干理所當(dāng)然就成了它的藤干。我做的手腳說起來再簡單不過,就是先剪去支離八叉的去年的枝條,再用小刀一天比一天深地割斫剛栽的那棵小葡萄樹的身子,直至離斷,讓老藤能站直,能把日新月異的幼枝高高舉起。
只要你捧出一片真心,你總能得到善意的回報。新葡萄樹生長得很賣力,一天一個樣,清早我看望它的時候,它探出的茁壯的枝梢在微風(fēng)中向我搖擺,有時還會竭力靠近我,像狗舌頭一樣地舔我,和我親昵。在夏天還沒有來到的時候,它已經(jīng)殷勤地在我們的小小院落里布下了濃濃一方蔭涼,而且——而且在夏天里葡萄早已上市之后,我們的葡萄樹竟又結(jié)出了葡萄!這些錯季的“二茬葡萄”在秋風(fēng)中熟透,果不其然,一粒粒真像乒乓球那么大,甜得像蜜。我摘下一串稱稱,足足有一斤多重。
我的這株葡萄樹使我在第二年就成了一個葡萄種植專家(我自覺不比任何冠以“專家”頭銜的人遜色),我知道果穗是在新枝條的第二和第五片葉根抽生,當(dāng)長出十片葉子時,就要果決地掐去梢頭,以保證果穗營養(yǎng)供給;我知道葡萄最喜歡用藍(lán)礬和石灰配制的“波爾多液”洗澡,假如幼小的果穗蘸一下這種神奇的液體后用舊報紙做成的紙袋包裹起來,那好,小小的果穗知恩圖報,最后能膨大一百倍以上;我還知道有一種叫“白蠖”的鉆心蟲,專門尋找當(dāng)年生的新枝條打洞,對付它的最佳辦法是用尖利的鋼針沿著被它拱空的枝條“針灸”……每年春天來臨之際,我夜夜都睡不著覺——這時候,前一年修剪過的葡萄枝條開始疼痛,開始痛哭,靜夜里到處都是淚水滴落的聲響。盡管知道是“生長傷流期”,但葡萄樹的哭泣仍然讓我的雙眼漲潮,我一邊揉著眼睛一邊會拿出一只玻璃杯,短短的幾天,一枝傷口竟能流出滿滿一杯淚水……
這株葡萄樹讓我年年都能溫習(xí)兒時的夢想,不止一次,我站在月光里的葡萄架下,讓一串串熠熠閃光的葡萄碰痛記憶。而最令我心醉的,仍是在春天的清晨,站在高高的凳子上給葡萄整枝——密密匝匝的碧綠葉片簇?fù)碇?,對著你招手,對著你微笑,對著你悄聲?xì)語……千姿百態(tài)的,像少女一樣散發(fā)出青春和露水的芳香,連蜜蜂都顧不上隰干露濕的翅膀,嗡嗡低唱著飛來,流連不去。
這處小院僅僅是我的一處人生驛站,幾年后我就搬離了。有時真想回頭去看看,為了那株葡萄樹也值得去看看——事實上生活總不那么浪漫,一件司空見慣的瑣屑小事就能打碎我的這個美好念頭。我畢竟離當(dāng)初的那處小院太遠(yuǎn)太遠(yuǎn)了,現(xiàn)實不允許我為了一株葡萄樹就隨便動身去千里之外的地方。
我不知道我的小小院落、我的葡萄樹是否安在。我的“名人欲”不是太強,我喜歡平平常常活著,喜歡諸如種葡萄之類的沒大出息的事情,一點兒都不想讓自己成為眾多目光之矢的標(biāo)的;但為了我的那株葡萄樹,我真祈愿不小心能出出大名,那樣我的葡萄樹就可以放放心心茂茂盛盛生長了,我的名氣越大它的生命可能就越長,因為大凡名人都要“故居”一番,我親眼見過那些故居里的草木歷經(jīng)風(fēng)雨卻安然無恙,一付“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自得模樣,讓我替我心愛的葡萄樹好生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