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中當(dāng)有三千貫,不向人間使小錢?!比说拿熳⒍?,故而命其實是很無奈的事。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命。
銀行家以貨幣為命,日進(jìn)斗金,則命運通泰;
武術(shù)家以寶劍為命,一劍在手,氣沖牛斗,舞劍時的感覺,端的生機(jī)勃勃;
文人以寫作為命,人生苦短,其樂無窮,樂在伏案寫作爬格子之中,一筆在握,睥睨天下;
此外尚有各種各樣的“命相”,農(nóng)夫以牛犁為命,兵士以武器為命,數(shù)來寶的江湖人,以那塊牛腿骨為命,拉提琴的樂師,自然視自己那把小提琴為命,形影不離。
收藏家們,以自己最珍貴的藏品為命,如米芾的寶晉齋,以晉人法帖為命;清朝紀(jì)曉嵐,便以自己收藏的一批名硯為命,人亡、物存,故事也一代代傳下來。命,有時與人的肉體同存,有時又超乎于時間與空間,故而命是一種很古怪的東西。
沒命,自然是一種極可怕的事,找命,須有一個沒命的前提——看到此處一定有挑剔的讀者指責(zé)我矯情,你他媽活得有滋有味兒的,憑什么胡侃命不命的?!
此命非命,非命亦命。找命之說,純粹源于一個叫李漁的夫子。李漁撰一小品《水仙》,劈頭一句:“水仙之花,予之命也。予有四命,各司一時:春以水仙、蘭花為命,夏以蓮為命,秋以秋海棠為命,冬以蠟梅為命。無此四花是無命也;一季缺予一花,是奪予一季之命也?!?/p>
敢情李漁嗜花如命,一年四季離不開有特色的花卉,像李漁這種明明白白的提法,在我是首次讀到。那一時代本應(yīng)視科舉功名為命,兼濟(jì)天下為本,李漁偏偏不肯隨俗,宣稱自己以花為命,頗有幾分逆潮流而動的傲岸之氣。
我的“找命說”蓋源于此,說得再明確一點:找水仙。
水仙是一種妙不可言的花,這不僅僅是因為她的幽香、她的生命周期貼近春節(jié)、她的隨遇而安的溫順性格,也不僅僅如古人稱道的“葉如劍,莖如蘭,房如黃冠,根如夜合,綠如芭蕉,然沉郁,白如輕羅,然芬澤,香如蠟梅而溫,如芙蓉而冽”。水仙就是水仙,為別一花種所不可替代。照我看來,水仙如聰慧美麗的女性,脫俗、練達(dá)、善解人意,她不會用甜膩的花香去誘惑你的嗅覺,更不屑用繽紛的色彩去擾亂你的目光,她與你遙遙相對,保持一個恰到好處的距離,近則褻,遠(yuǎn)則疏,不遠(yuǎn)不近,當(dāng)你的感覺委頓時她提醒你振作,當(dāng)你困倦不堪時她安撫你的靈魂,你的視線只要與她略一碰撞,那濺起的火花足夠燃燒相當(dāng)一個時期,故而古人張大復(fù)這般界定:當(dāng)是梅花嫡派,在女中為丈夫。
將水仙視為“女中丈夫”,是絕妙且又絕高的評價。須知古代流行的觀點:惟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
我種植水仙已足有十年的歷史。每年冬季,福建的友人們便不失時機(jī)地捎來幾頭水仙塊莖,同時也捎來漳州的濃郁的春意。漳州水仙裝飾著我所居住的城市枯燥乏味的冬季,給無數(shù)家庭以碧綠的幽香,以莫名的驚喜,我的家庭自然也屬于這一種類型。而且漸漸養(yǎng)成習(xí)慣,沒有水仙,便沒有了春節(jié)的氣氛!偏偏今年促狹,到了年關(guān),居然沒有等來一頭水仙,惶惑之中,真有丟命之感。于是下決心到市場上尋覓,力爭買幾株水仙進(jìn)室,借她們的風(fēng)姿,喚起春的感覺。
可惜找到幾處花店,均沒有中意的品種。正無奈時,一位親戚有朋自漳州來,捎來兩盞待放的水仙,這親戚知我嗜好水仙,便慨然相贈一盞——于是,在雞年的最后一天,一盞亭亭玉立的水仙,捧著玉玲瓏和金盞銀臺兩樣絕美的花兒,走進(jìn)了我的房間,春意和生命的歡欣,齊齊地彌漫開來,而狗年就在這盞水仙的呼應(yīng)下,悄沒聲兒地踱進(jìn)了我的生活。
從來珍愛水仙,但從來沒有像今年這樣珍愛。昔日水仙花,一種便是十來株,凡能覓到的盆兒盂兒盞兒,都植得滿滿;而今僅僅一盞兩株,有千里地里一棵苗的味道,而且她來得那么及時、那么湊巧,更值得我百倍憐愛珍惜。冥冥中,是司春之神的關(guān)照,也是憐我對水仙一片癡情,否則何來這盞千里之外的饋贈,伴我度除夕?
找命的好事,就這么簡單。不過是大年三十獲得了一盞平凡的水仙花,可我卻從中悟出了許多人生的況味。視水仙如命的境界,我其實沒有達(dá)到,今后也不可能達(dá)到。古人李漁與張大復(fù)的雅興,乃是真正意義上的雅興。我與水仙,已結(jié)十年緣,今后還將續(xù)下去,或許有一天水仙真的成為生命之必需,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似的,須臾不可離。到得那時,人花合一,可能反倒不說什么命不命的了。
(選自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品味收藏》,2007年7月版)
原書責(zé)編 包蘭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