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書齋有一怪名:避齋。
曾請友人鐫一章:避齋主人稻粱謀士。取的是龔自珍夫子名詩中的二句:“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境界不太高,這是性情使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凡事能躲則躲,當(dāng)避則避,雖然很窩囊,但常?!昂鰟哟缺慌c爭”,其實還是因為骨子里的懶惰。
人一懶,就發(fā)胖。
胖到最近,竟使熟人們見面就同情、勸告、安慰,好像我一發(fā)胖一犯懶有點對不起整個社會似的。我卻笑道:“社會主義好?!?/p>
的確如此。憶昔二十年前,瘦若竹竿,敏捷靈巧,在球場上叱咤風(fēng)云,想胖也胖不成。后來由軍營歸京,成家立業(yè),循規(guī)蹈矩,停止一切體育鍛煉,很突然地胖起來,如果不歸功于改革開放之后的社會主義制度,豈不是昧了良心!
當(dāng)然,發(fā)胖的另一個原因是喜靜厭動,坐書齋興味太濃所至。青年時期過于動蕩不定,所以一旦擁有了靜悟的條件,便咬定再不松口,胖,也只好由他去了。
我書齋里有幾塊石頭,它們陪我伴我,很穩(wěn)重很深沉。面對這幾方石頭,我感到愈加心定,遂不得不寫一寫。
一方石頭乃岳父所贈,屬于觀賞石。石質(zhì)系青田,八九斤重,雕成層巒疊嶂的山形,再襯以紅木底座,古色古香,沉穩(wěn)凝重。這方石頭年代久遠,據(jù)我臆測,起碼是清代中期的物件。青田石本身很美麗,色青瑩如玉,又光滑如脂,正午的陽光投在石上,幾近半透明。這方石頭置于我的案頭,常讓我產(chǎn)生昆侖山的遐思。昆侖山高不可及,遠不能達,我從這縮小了的青田石上,覓一點豪放的時空感。但我說不明白為什么是昆侖而非黃山泰山與華山,或許是因為恰恰我沒有走訪過昆侖。
另一片石頭采自大連金石灘,系今年秋季的收獲。大連金石灘,有一方巨大的印璽為公園標(biāo)記,獨特又傳神。海灘石壁上,有千姿百態(tài)的石頭。有很大的一塊石頭,被海水海風(fēng)萬千年的雕琢,神工鬼斧,成為千佛巖的模樣;還有一些石頭,極似古松的化石。這還夠不上奇絕,再向深入走去,有幾塊舉世聞名的龜裂石。石頭若碩大的龜殼,粉紅的龜殼,藍色的縫隙,有規(guī)則地組合成菱形的圖案,一位美國的地質(zhì)學(xué)教授柯勞德譽為“天下奇石”。
據(jù)說龜裂石的形成是滄海桑田的功夫。先是泥土變干,再入水出水,干了的泥土變硬,裂成網(wǎng)狀的楔形裂縫,沉入水中又被新的充積物充填,再升出水面,多次重復(fù)之后,才成為我們見到的這幾塊了不起的龜裂石。
大石若小屋,小石類八仙桌,由欄桿護住。粉紅與天藍組成美麗鮮艷的花紋,吸引你的眼誘惑你的心。
于是在龜裂石附近的山崖轉(zhuǎn)悠,想找到一塊同質(zhì)地的石頭。結(jié)果功夫不負有心人,我真的拾到一片書本大小的龜裂石,顏色雖不粉紅,甚至近似綠白,可紋路歷歷可見。我揣想這片石頭當(dāng)與“天下奇石”同齡。它雖側(cè)身于普通的山崖畔,帶給我的海洋氣息大地風(fēng)范是相近的。它的前身曾是泥土,一抷泥土,地殼構(gòu)連運動和海水侵蝕,才使這泥土成為石頭。我將此石拾入書齋,圖的就是泥土變成石頭的過程耐人咀嚼。
再值得一提的石頭,是幾年前從西藏神湖納木錯背回的一塊瑪尼石。這石頭呈土紅色,上有藏文六字真經(jīng),取石地點在海拔四千七百米處的世界最高的湖畔?,斈崾遣匕麑ι竦姆瞰I,一旦置放在地,終生不再移動。我耐不住石的誘惑,冒神譴的危險,從高原帶回了這瑪尼石。曾有練氣功的朋友向此石采氣,這更增添了這石頭的神秘色彩。不過我將它置于書齋,只為的是憶念那難忘的神湖之旅。浩渺的綠中帶藍的湖水,潔白的雪峰,空寂的山巒,加上牛頭、瑪尼石堆和高遠幽靜的藍天,亙古的荒涼與瞬間熱鬧喧囂,就這么古怪地組合在這塊石頭上,有趣之極。
當(dāng)然,我的書齋里不只是這么幾塊石頭。舉例說,有山東長島半月灣的溫潤滾圓的石頭;內(nèi)蒙古達賚湖晶瑩的瑪瑙石;長白山地下森林鐵灰色的火山石;賀蘭山石、泰國黑石、西沙珊瑚石,以及出外旅行時順手拾到的有意味的石頭。不過我愛撿石,也喜贈人。譬如賀蘭山石與長白山火山石,就送給了一所小學(xué)校;泰國黑石贈給了一位遠較我更為愛石的朋友;達賚湖的一塊白瑪瑙石,極似一方微型硯,便轉(zhuǎn)贈一位硯友。有好石在握固然快樂,但贈美石于友人同樣其樂融融。
石頭堅硬且不朽,它們的生命遠遠超出我輩。在它們面前,我們只是匆匆的過客,能進入我的書齋并進而走入我的文章,其實是我的榮幸。有愛石的前輩文人曾拜石為兄,曹雪芹先生亦以石為靈感之源,寫出不朽的《石頭記》。相比之下,我的石癮石趣石癡全是淺嘗輒止,不夠檔次。
好在石頭朋友們不在乎這一切,它們冷靜地與我相對,隨便我信筆涂鴉,遂有了這篇《書齋石》。
野石家石諸位石友,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