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收藏成為一種時尚并日益為人們所認知的時候,一個有眼力、有學識、判斷力準確的鑒賞家便擁有了某種尊嚴。他多年的經(jīng)驗、豐富的見識,使得他對浩如煙海的古文化一目了然,對古文化的執(zhí)著與癡迷又反過來引誘著他不能自已,于是他風塵仆仆八方奔走,認真考據(jù)又旁征博引,在外行人看來如迷宮般的古文化的蛛絲馬跡,在他的閱讀視野中不啻是清清爽爽的楷書。
我所認識的史樹青先生,正是這樣的一個人。認識史先生的時間不過三兩年。在認識他本人之前,卻早在《國寶大觀》一書中一睹先生風采,知道他早年畢業(yè)于輔仁大學中文系,在博物館工作多年,現(xiàn)任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副主任委員,參加過銀雀山竹簡、馬王堆帛書的整理和研究,著有《長沙仰天湖出土楚簡研究》、《祖國悠久歷史文化瑰寶》等。最近出版的《大百科全書·文物卷》、《應縣木塔遼代秘藏》和即將出版的《中國文物精華大全》,都傾注了他大量的心血,端的是一位飽學的學者。
其實我們住得很近。初見史先生,似乎沒更多的理由,只是想見他,約上編輯部一位同仁,他曾采訪過故宮一批專家,與史先生較熟,為了避免談話時的尷尬,我隨手拿上幾件“文物”,忐忑不安地走進了史先生的院落。
見面,沒多少寒暄,史先生說東西帶來了嗎?我說有幾件不古不今的東西,請您過目。史先生一一瀏覽,目光中似乎透出幾分疲憊,或許他以鑒定家的身份,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像這幾件平平常常的字畫,實在看得太多太多,閱畢,稍坐,我們告辭。告辭時,我才發(fā)現(xiàn)史先生的另一面:他執(zhí)意要把我們送出大門,然后目送我們騎車離去。
這是禮數(shù),一個認真周到的老人。
一回生,二回熟。由于住得近,更由于對史先生有一種由衷的崇敬,使我下意識地想多接觸他。我覺得史先生身上透著濃郁的書卷氣,他本身更像一座配備電腦裝置的圖書館,資料齊全,信息靈通,對吾輩視若天書般的古文化符號,他卻熟悉得如自己的掌紋,一言出,一語定,你不得不佩服!譬如有一次我攜帶一本清代阮元督粵時,一批廣東士紳贈他的《德政紀實詩畫冊》,請史先生過目。這一天史先生興致極高。一見便說道:“好,楸木,絹地,是原裝?!彪S后一頁頁翻閱,讀詩讀得認真,觀畫又觀得仔細,邊看邊說出一番話來:“清代官吏中,有兩個人對廣東新思想的拓展影響最大,一是這位阮元,另一位是張之洞?!比钤趦蓮V總督任上九年,后調(diào)云貴總督,這是一位學問與官位都很大的學者型官僚。史先生反問我道:“知道阮元為什么調(diào)離廣東嗎?”我搖搖頭,說不太清楚。老人一笑,說是因為腳氣病。
在這本《德政紀實詩畫冊》中,共歷數(shù)阮元在粵的六大德政,除了建炮臺、修學堂、通水利、事農(nóng)桑外,有一項曰“米粕遙通”,畫面上是形態(tài)各異的運糧船,贊詩有“貨舊通獅國,倉今在虎門”句,史先生說道:“獅國,指的是斯里蘭卡,這幅畫說明了當時開放的程度,而畫上的船也留下了歷史造型,因此這本紀實詩畫冊有很大的歷史價值,你應該拍下照片,寫文章在廣東發(fā)表出來。”
與史樹青先生交談,三言兩語便有讓人頓開茅塞之感,譬如對阮元這本紀實的畫冊,我一直認為是地方鄉(xiāng)紳拍大官僚馬屁的一種毫無藝術價值的俗物,經(jīng)史先生用歷史唯物主義的眼光一判斷,“俗物”居然成為“寶物”,內(nèi)中蘊含的歷史價值與廣東先人們在經(jīng)濟活動中的投入意識,頓時明廓了許多。
另有一次見史先生,時值晚春,我攜去幾柄舊扇,內(nèi)有陸和九字、蕭懋畫,受贈者為“景威”。景威?史先生一看就樂了,說景威姓錢,杭州人,人稱錢五爺,解放前在稅務局工作,也是一個收藏鑒賞家。再觀另一扇,他表情頓時嚴肅,扇上一面是周貽畫的山水,上款題的是“嘯麓先生法家指正”,另一面則是“水東花隱蠖公”抄錄的劍南詩稿,首句便是“蕭蕭華發(fā)映烏巾,五十年前舊史臣,正使老來無老伴,未妨閑處作閑人”,史先生正色道:“這位嘯麓是我的國學老師,叫郭則沄,因住北海東邊,號‘水東花隱’,郭先生是翰林,學問很大,著作極多?!?/p>
一柄舊扇,扇來如煙往事,真是始料所不及的。
當我們聊得正熱烈時,史先生突然想起一件事,他匆匆進到北屋,拿起一臺收音機,收音機里正放著流行音樂,史先生苦笑著對我說:“兒子打開收音機,出去了,你幫我把它關了,這聲音太煩了?!?/p>
敢情學富五車的史先生對稍微復雜一點的電器就敬而遠之,結果我充當了一次“音響滅火器”,順手一撳按鈕,頓時靜寂。史先生長舒一口氣,似有一種輕松之感。繼而又暢談起一件件由文物引發(fā)出的有趣的往事。
后來有一段時間,我知道史先生患心臟病住院,便不敢再去打擾,但心中一直掛念不已。不久前騎車上班,途經(jīng)東堂子胡同(史先生所居之胡同)西口,這是繁華的米市大街,剛準備拐彎,見一堆自行車在那里擠成麻花狀,顯示了北京人早起上班的匆忙。初之以為是出了什么事故,及至湊近一瞧,樂了,原來史先生立在馬路中間,正與一男一女認真親切地交談,全然不顧身邊疾馳的大小車輛!
我急忙下來,一把拉過史先生,說您快靠邊,有什么話站在人行道上說,這太危險。史先生一瞧是我,也樂了,說你最近沒少在《南方周末》寫文章,晚上來聊聊。
答應下來,晚上又去造訪,這次自然又是史先生主談,我們一一瀏覽了字畫。史先生又不斷翻出一些資料工具書進行說明。他的記憶力極好,有的畫軸剛展開一點,便一口道出了隱在軸心的作者的名字。遇到感興趣的作者,他會隨口講出一串有趣的故事,聽史先生聊古玩字畫,分明是上一堂高質(zhì)量的文化課。臨告別時,我向史先生請教一位名叫“春榆”的人,因為我曾目睹過一批鄭逸梅《藝林散葉》中屢見到的畫家:姚華(姚茫父)、李霈、卓孝復等為“春榆宮?!弊鳟?。史先生說這是郭春榆,即清代老翰林郭增炘,是我的老師郭嘯麓的父親。
一座書庫?一部史書?都成。只不過這史書和書庫具有人的感知,人的情愫。
分手時,一如既往地,史先生領我出院,過臺階時他小心叮嚀,出大門時又佇立著,等我騎上自行車時,他用淳樸的河北話囑我慢點騎。夜色里,彌漫著一縷濃郁的晚秋氣息。北京的深秋,落葉沙沙。離開史樹青先生,我卻感到了一種充實,文化與歷史的充實。
徜徉于歷史的原野,想必都易于滋生類似于我這樣的情緒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