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拍過一幅美國“越南戰(zhàn)爭陣亡者紀念碑”全景照片,還有一幅局部的,是紀念碑中間的部分,又恰好那里擺著一個不知什么人送來的花圈。記得我當時見到這座紀念碑的時候,看著上面密密麻麻戰(zhàn)死者的名字,心里很沉重。心想,他們?yōu)槭裁炊腊?后來,看到那帶有野菊花、紅玫瑰和長青葉的花圈,色彩鮮艷,十分靚麗,把我當初看到黑色花崗巖上一排排戰(zhàn)死者名字時的沉重,減輕了不少。但我還是想:美國老百姓怎樣評價這場戰(zhàn)爭呢?他們是如何看待這些戰(zhàn)死者的呢?
我在出版我的散文集時,想把這幅引起我很多感想的照片作為插圖放進去,想來想去,沒放。
我在出版我的攝影集《遠方的回憶》時,初稿仍然沒有放。等到快定稿付印時,我又把這兩幅照片拿出來,嘗試著問出版社的編輯:“你看這兩幅照片怎么樣?”
這位編輯說:“很好看啊,怎么沒放到書里去?”
我說:“這是美國紀念他們在越南戰(zhàn)爭陣亡的人的,怎么介紹啊?尤其是那個美麗的花圈,情感傾向太強烈了?!?/p>
這位編輯點點頭,沒再說什么。
我是一個當編輯出身的,又做過出版管理工作,我當然知道一本書、一篇文章、一幅照片,什么最重要。這個問題可是個原則,是一道紅線,是不能馬虎、不能跨越的大問題。
但這兩幅照片我總放不下,總覺得這座紀念碑不那么簡單。這里面反映出的美國人的道德觀、價值觀是什么樣子?
星期天。家里。我坐在書桌旁。陽光透過樹的枝葉照在書桌上。我端詳著兩幅照片,突然心血來潮:不在于照片內(nèi)容是什么,關鍵是說明文字怎樣寫。想到這里,我靈感迸發(fā),只用了一個多小時就寫完了照片的說明,有五六百字。我是這樣寫的:
越南戰(zhàn)爭結束20年后,美國當時擔任國防部長的羅伯特·麥克納馬拉在他的回憶錄中寫道:“人們總是事后比事前聰明。人無完人,我們也難免犯錯誤。我不得不帶著痛苦和沉重的心情坦白承認,這個格言也同樣適于我和與越南有關的一代美國領導人?!丙溈思{馬拉懺悔了,他希望得到社會的理解。
但是體會最深的大概還是那些在戰(zhàn)場上出生入死的戰(zhàn)士。1979年,一群參加過越戰(zhàn)的老兵提出建造越南戰(zhàn)爭陣亡將士紀念碑的動議。老兵們還要求,碑身上要鐫刻所有陣亡將士和失蹤者名字;對于越南戰(zhàn)爭,碑身上不要有一個字的介紹和評價。不久,這個提議得到了美國國會的批準。
1982年,21歲的華裔女大學生林瓔設計的方案在1441件應征作品中被選中。她當時還是耶魯大學建筑系四年級學生。她設計的方案是:黑色的,像兩面鏡子一樣的花崗巖墻體,像打開的書向兩面延伸。兩墻相交處從下面到地平面,約有三米高,底線逐漸向兩端升起,直到與地面相交。墻面上刻滿陣亡者的名字。林瓔說:“當你沿著斜坡而下,望著兩面黑得發(fā)光的墻體,猶如在閱讀一本敘述越南戰(zhàn)爭歷史的書?!?/p>
林瓔的設計引起了廣泛爭議,其中最激烈的反對意見說,紀念碑應該拔地而起,雄偉壯觀,而不應陷入地下。但她的方案得到更多的人的支持。7個月后,即1982年10月紀念碑建成。碑面上鐫刻著58132個美軍越戰(zhàn)陣亡者的名字。
每年的節(jié)假日來此參觀的人絡繹不絕,紀念碑下,時常有人們獻上的花圈,可以看出越戰(zhàn)在美國人心中留下的傷痕。
記得寫完后,我挺高興。我覺得我比較客觀地評論了關于越戰(zhàn)的這一座紀念碑。又加上兩幅照片給讀者提供的信息是那樣豐富,在最后一刻,我把兩幅照片和我費盡心思寫的說明文字補到書里去了。
其實,今天看看,當時我的認識還很不全面,比如反對最激烈的并不是“陷入地下”還是“拔地而起”這一問題。后面我還會詳細說明。
二
當時這一“說明”似乎已經(jīng)把問題講清楚,可以交代了。實際上,還有一個問題我遍查材料,始終沒有弄清楚,那就是我手頭的另一幅照片。這幅照片是我同時在林瓔的紀念碑不遠處拍得的。那是一座“三個戰(zhàn)士銅塑”。我一直弄不明白,它和林瓔設計的紀念碑是一組呢,還是另外一個獨立的紀念物?說是一組吧,從風格上看不協(xié)調(diào);說是另外一個吧,怎么離林瓔的紀念碑那么近;怎么竟然遙遙相對?說不清楚,只好回避。
突然有一天,我十分偶然地得到一份資料。這份資料很詳盡地給我解讀了這“三個戰(zhàn)士銅塑”。那情況真是太復雜了。可以這樣說,這座“三個戰(zhàn)士銅塑”記錄下了有關林瓔紀念碑建筑過程的各種沖突。我頓悟。
讓我慢慢說起。
關于越南戰(zhàn)爭,美國人一直爭議不斷,一部分人認為美國是在幫助越南人,另一部分人認為美國無權干預其他國家的事務。所以戰(zhàn)后許多年都在為此爭論不休。這樣,參與越戰(zhàn)或戰(zhàn)死在戰(zhàn)場上的人的親屬,便感到受到冷落。有人提出修一座紀念碑,以抹平人們心中的傷痕。特別是還活著的越戰(zhàn)老兵要求更是強烈。1982年,美國國會同意越戰(zhàn)老兵的要求,決定建一座越戰(zhàn)陣亡者紀念碑。請誰來設計?大家一致認為要請個全國最好的建筑大師,請個大手筆??烧l是全國最好的建筑大師呢?爭論不休。最后,有關方面決定進行全國性設計大賽,評委會認為哪個方案好,就用哪個。匿名審查。
林瓔,一個21歲,大學尚未畢業(yè)的華裔女孩的作品被選中。
不服。大批專家、權威不服。那么多身價不菲的建筑大師的作品都被淘汰了,一個尚未大學畢業(yè)的女孩子的作品,怎么會好!
有人說:它像澳洲土著民用的回飛鏢,而回飛鏢意味著災難必將重演。有人說:這是地面上的一個黑洞,是麻煩的象征。
接下來,批評逐步升級,開始了人身攻擊。什么“丟臉的破墻”,“令人羞辱的陰溝”,“黑色傷疤”等等。有人嘲諷林瓔,你可真幸運,只在紙上畫一道黑線,就拿了冠軍。最后,人身攻擊又升格為政治攻擊。說什么“怎么能讓一個亞洲人設計在亞洲發(fā)生的戰(zhàn)爭的紀念碑,那對我們美國人豈不是太諷刺了嗎!”看看,美國人真是很政治的。有一個施工中的小故事,也可以看出美國人多講政治。紀念碑施工時,施工方從加拿大、瑞典訂購了花崗巖石材,盡管這兩個國家的花崗巖石材質(zhì)量上乘,外觀漂亮,退伍老兵卻堅決不許使用。原因很簡單,只是因為很多躲避越戰(zhàn)兵役的人逃到這兩個國家去了。
接著,《華盛頓郵報》發(fā)表了一篇名為《一座獻給亞洲戰(zhàn)爭的亞洲紀念碑》的文章,于是一場大辯論在華盛頓爆發(fā)了。一個美國大富翁,看到紀念碑是一位亞洲人設計的,大怒。他自己掏錢給那些氣憤的越戰(zhàn)老兵買機票,鼓勵他們?nèi)トA盛頓抗議。他還糾集了一批人提出由政府撥款,請一位白人雕塑家,再設計一個包括三個美國軍人和一面美國國旗的雕塑,建在林瓔紀念碑的正前方。鬧到最后,連美國內(nèi)政部長沃特也出來干預,他說如果不能和反對者達成妥協(xié),就取消建紀念碑的計劃。
林瓔堅持自己的主張。她尖銳地指出:那些附加的東西對于原作無異于是一種造成缺陷的入侵行為。她不同意野蠻地將兩種風格的紀念碑放在一起的做法。
形勢越來越嚴峻。幸運的是美國建筑界與藝術界是厚道的,主張學術公正,而且建筑和設計界大多數(shù)人認為林瓔的設計理念是光輝的、天才的。他們?yōu)榱似较幷摚瑳Q定再度審閱一次全部1441件大賽作品。全體評委再次表決,大家仍然一致認為林瓔的作品確實是最好的。
可是,他們?yōu)榱苏{(diào)和強烈的反對聲音,也是為了讓這樣一個天才的、杰出的作品能夠問世,最后同意了在紀念碑附近再建一個“三個戰(zhàn)士銅塑”以及一面國旗。爭論持續(xù)了七八個月之久的紀念碑工程終于得以正式開工。
完工的日子舉行了隆重的揭幕式。商賈政要云集,人們在紀念碑上尋找著自己在越戰(zhàn)中犧牲的朋友或親人的名字,獻上鮮花和禮品,寄托哀思。但是,在典禮上居然沒有任何人在致詞時提到林瓔的名字!在典禮的節(jié)目單上,也只印著另一個人設計的“三個戰(zhàn)士銅塑”。
林瓔自己看著紀念碑前無數(shù)的參觀者已心滿意足。
爭論的熱潮尚未完全平靜,林瓔已離開了熱潮的中心華盛頓,開始了繼續(xù)求學之路。她不愿意作為“明星設計師林瓔”而整日熱鬧,寧愿回到“學生林瓔”的平靜日子。這種寵辱不驚,踏實努力的品格讓我一下子就想到她的家庭,想到中國知識分子的性格。她的父親是陶瓷專家,美國俄亥俄州美術學院院長,母親是俄亥俄州英語文學教授。姑父是中國建筑大師梁思成,姑母就是林徽因。家庭的影響,親屬的熏陶,個人所受的教育,成就了這一個林瓔。幾年后,她獲得了耶魯大學碩士學位,接下來又獲得了耶魯大學博士學位。正直的美國人沒有忘記林瓔的貢獻,在紀念碑落成后的幾年,大量的榮譽和獎勵接踵而來,1984年她獲得了美國建筑方面的權威獎項——美國建筑學院設計獎,隨后又獲得了總統(tǒng)設計獎。她被美國雜志評為“20世紀最重要的100位美國人”。2002年她以絕大多數(shù)選票當選為耶魯大學校董。
在美國首都華盛頓,林瓔的紀念碑已經(jīng)成為最具觀賞性的場所之一。據(jù)統(tǒng)計,每年的參觀者達400萬人之多。
三
我講了太多的關于林瓔紀念碑的故事,是因為我想知道像對越戰(zhàn)這樣的事,像對為越戰(zhàn)而死去的那些美國人,一個真正的美國人是怎么想的,一個真正的藝術家到底會怎么做。
林瓔的成名,是不是很讓我們有所啟發(fā)?
林瓔成名的作品,開始只是一份大學生的作業(yè)。
她自己說,我被選中時,我很清楚自己將要面臨的是一次考驗。
但是,我相信,盡管她說她有思想準備,但她對那即將到來的風雨仍然準備不足。她自己就說,那場考驗“是讓我用了幾年時間才認識到其艱難程度的戰(zhàn)斗”,后來,回首往事,她無限感慨地說:“那是一段充滿了壓力的日子,沒有人教你如何度過那段時光?!?/p>
林瓔的成名應該說很偶然。但又是和她的特立獨行、執(zhí)著堅持分不開的。看看林瓔自己是怎么說的:
……1980年秋天,那年我和其他5名同學正打算做一個有關墓地建筑的作業(yè),主要強調(diào)如何通過建筑形態(tài)來處理“死亡”這個主題。有一個同學,偶然發(fā)現(xiàn)了征集越戰(zhàn)紀念碑設計方案的海報。于是我想,何不把它作為畢業(yè)設計呢?
設計很快就完成了。當她把作品寄出去時,沒有抱絲毫獲勝的希望,也從沒想過要再次聽到關于這一方案的消息。以至于評審團打來電話和她聯(lián)系,一連說了三次,她才聽明白。林瓔說:“我沒有過高期望。我覺得自己的設計那不規(guī)則的樣式和顏色,會使他們難以認可?!?/p>
評審團主席說:
評選的結果的確有點出人意外,因為最后被選中的竟然是這樣一個看似刻板而又平淡無奇的作品。評審團成員不止一個人有這樣的感覺。直到杰克·威勒評委幾乎是伸長了脖子驚嘆道“這一定是一個天才的杰作”時,評審團才不得不折服于慧眼獨具的那個人。
看似“平淡無奇”,作者自己也說“設計過于簡單”,怎么就能在藐視、丑化,甚至攻擊謾罵的圍剿中脫穎而出呢?以至于讓人越看越覺得好,越覺得是一個“天才的杰作”。
誰都不能否認,這種紀念碑是有強烈的政治意義的。但藝術家林瓔,她不想頌揚戰(zhàn)爭,她不愿通過忘記戰(zhàn)爭的殘酷而使戰(zhàn)爭文明化。我想,她頭腦中也沒有世界觀與創(chuàng)作的關系的意識。但她的創(chuàng)作意識卻無不體現(xiàn)一個藝術家的良知,一個藝術家面對現(xiàn)實的勇氣和魄力。
她說:這項設計的主體肯定是‘人’而不是政治。只有當你接受了這種痛苦,接受了這種死亡的現(xiàn)實之后,才能走出它們的陰影,從而超越它們。我的確希望人們?yōu)橹奁?,并從此主宰著自己回歸光明。
看,這說得多么好啊!一個真正的藝術家,他面對現(xiàn)實,承認現(xiàn)實,只有他用自己的藝術品讓人們看到“現(xiàn)實”——越戰(zhàn)陣亡者紀念碑是要人們明白人們的生命成了戰(zhàn)爭的代價這樣的“現(xiàn)實”——人們才能走出陰影,主宰自己回歸光明。
評審委員會支持了她。那些專家和學者憑著自己對社會的認識和現(xiàn)實的理解支持了林瓔的觀念。評審委員會評語說:“這是與我們這個時代極相符的紀念碑。設計者創(chuàng)造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地方,在那里,天、地及被紀念者的名字樸素相接,并為所有要了解這個地方的人提供了信息?!彼麄冋f:“你凝視它越久,你就越被它打動,就越會看到其中蘊藏的驚人的力量。”
林瓔和評審委員們的目的達到了。當人們在紀念碑上找到自己朋友或親人名字時,他們在懷念和憂傷中思考和反省生命的代價和死亡的原因。他們看到在光可鑒人的黑色花崗巖墻面上那些逝者的名字的縫隙中映照出的自己面龐,他們痛苦自己的親人再也不能和自己在一起享受這充沛的陽光和清新的藍天。就連林瓔自己,第一次走近紀念碑,撫摸找到的自己朋友父親的名字,悲從中來,想到戰(zhàn)爭奪走的實在太多。啊!這個藝術巨制中真是蘊藏著驚人的力量!
一個真正藝術家的作品就應該具有這樣的力量。這件作品,它應該是滲透著藝術家自己的感情和意志,而不是貼上標簽和宣教;讀者正是從藝術家創(chuàng)造的這個充滿感情和意志的形象中受到感染,產(chǎn)生共鳴,流淌出精神和力量,而不是違心地、無奈地說些心口不一的話。
一個真正的藝術家就是不能迎合什么人,不能迎合什么潮流,也不能向暫時的壓力低頭。他不能為了一時的功名出賣自己。他應該堅守自己的心靈和心靈所感知的客觀現(xiàn)實。我所知不多,但就我所知的真正的大藝術家、大作家來看,他們的作品能夠感動世人,超越時代,原因也多半在于此。
紀念碑方案通過了,紀念碑建成了,作者獲獎了,每年有400萬參觀的人……這說明了美國人在逝者面前思考著,死亡的人被人們記住了,人們走出了陰影,在超越自己。
2007年10月28日
(選自2007年12月20日《中華讀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