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愈的經(jīng)濟問題

澤　平

韓愈文章寫得好，有“杜詩韓筆”一說·詩歌也自成一派，人稱“韓文公”，他頭腦清醒，有政治眼光，大力排佛，又因為他反對軍閥割據(jù)，官也做得大，人稱“韓吏部”(韓愈曾為吏部侍郎)。在唐代文人中，韓愈確實算得上綜合素質(zhì)高、發(fā)展全面的典范。蘇軾說他內(nèi)外兼修、文武俱備：“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p>

不過，也有許多人不喜歡韓愈。如南宋以來的理學(xué)家批評韓愈根本不懂“道”而亂說“道”，還有人說韓愈寫文章喜歡裝腔作勢，道學(xué)氣太濃，思想太膚淺，更有人全面否定了韓愈，說他貪名位、好資財、耽聲色、佞權(quán)貴。其中，談的最多的是韓愈為了潤筆費，對死人大唱頌歌，存在有辱斯文的“諛墓”問題。后來，清代大思想家顧炎武也曾惋惜地說：“韓文公如果不寫這些阿諛奉承的墓志銘，那他真是文化界的泰山北斗了?！?/p>

一代大文豪卻做發(fā)死人財?shù)聂苁?，這難免讓人心中憋氣。所以，當(dāng)年劉叉(元和時人。少任俠，因酒殺人，亡命而逃，被大救后發(fā)奮讀書，能為歌詩)從韓愈那里偷走一大筆錢時，理直氣壯地說：“此諛墓中人得耳，不若與劉君為壽?！?/p>

作為一個堂堂的吏部侍郎，為什么要“賣文”昵?韓愈究竟是天生的“財迷”，還是因生活貧困，抑或是其他?

杜甫去世43年后，元稹受他的孫子杜嗣業(yè)所托寫了一篇墓系銘，首次將李白、杜甫相提并論，并說李白在樂府、排律等方面遠(yuǎn)遠(yuǎn)不如杜甫，一時引起了廣泛爭鳴。兩年后，韓愈挺身而出，為李白鳴不平說：“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調(diào)張籍》)韓愈此舉除了公議之心外，很可能還與他對李白有好感有關(guān)。

天寶十四年(755年)，韓愈的父親韓仲卿任武昌(今湖北鄂州)縣令，離職的時候，當(dāng)?shù)厝藙澥灥?，花錢請李白寫《武昌宰韓君去思頌啤》。李白在碑中大唱贊歌：“滂注王澤，猶鴻得春。和風(fēng)潛暢，惠化如神?！边@份恩情，想必韓愈會銘記在心。至于這種既得人錢財還讓人感恩戴德的賺錢手段，對韓愈是否有觸動，則另當(dāng)別論。

其實韓愈對李白不會有具體印象，李白死后6年，韓愈才出生。韓愈出生兩個月后，母親就離他而去，三年后，父親又死在秘書郎任上。韓仲卿的官做得不夠大，韓家也不是什么望族(雖然韓愈經(jīng)常自稱郡望昌黎，后人也叫他韓昌黎，但他并非昌黎韓族。李白在《武昌宰韓君去思頌碑》中明確地指出，韓愈死后葬在河陽韓氏祖塋)，所以留下的家產(chǎn)不會太多。

父母去世后，韓愈的長兄韓會承擔(dān)了撫養(yǎng)他的重任。韓會比韓愈大了將近30歲，也算是當(dāng)時的名士才子，受權(quán)相元載的青睞，擔(dān)任起居合人。不久元載倒臺，韓會受到牽連，被貶到廣東韶州，韓愈也隨之顛沛流離。德宗建中元年(780年)，韓會在韶州郁郁而終，時年13歲的韓愈與嫂子鄭氏一起將靈柩運回河陽故里，從此開始了孤苦伶仃的生活。

這段日子究竟是怎么熬過來的，韓愈后來很少提及，不過從他對嫂子鄭氏的終身感激及與侄兒韓老成相濡以沫的深厚情誼中，我們大致可以想象其當(dāng)日生存的艱辛。

貞元二年秋天，韓愈19歲，承擔(dān)著振興家族重任的他毅然決定赴試求仕。經(jīng)過縣、州兩級考試合格后，這年十月他趕到了長安，在戶部報名參加第二年二月份舉行的禮部進士科考試。當(dāng)時的韓愈既沒有名氣，也沒有名人推薦，更不知道“功夫在試外”，所以很正常地名落孫山。貞元四年，韓愈再次參加進士科考試，又一次碰壁。

這時的韓愈終于有所醒悟，意識到關(guān)系網(wǎng)的重要性，于是開始四處尋求援助，把自己所寫的文章散發(fā)出去，但卻沒有什么成效，因為權(quán)貴們對他沒有什么興趣，所以貞元七年的進士科考試，他又一次落第。

但也就在這一年，事情終于有了轉(zhuǎn)機，韓愈得到了古文家梁肅的賞識。梁肅當(dāng)時擔(dān)任右補闕，與陸贄等人關(guān)系密切。次年，陸贄擔(dān)任主考官，邀請梁肅為助手，考試題目為《明水賦》和《御溝新柳詩》。這次考試相對公允，錄取了一大批名士，有“龍虎榜”之稱。韓愈理所當(dāng)然高中了。

這段經(jīng)歷對韓愈刺激很大，晚年他曾以過來人的身份告誡一個應(yīng)試的舉子要注意建立良好的關(guān)系網(wǎng)。他諄諄教誨道：“京師之進士以千數(shù)。其人靡所不有，吾常折肱焉。其要在詳擇而固交之。善雖不吾與，吾將強而附；不善雖不吾惡，吾將強而拒。茍如是，其於高爵猶階而升堂，又況其細(xì)者邪!”意思是說，到京城中應(yīng)試的考試有幾千人，什么樣的人才都有，要能夠取得成功，關(guān)鍵是有良好的交往與溝通能力。對你有用的人，即使你不喜歡，也要同他建立良好的關(guān)系；對你無用的人，即使你很喜歡，也沒有必要跟他有過多的來往。這樣，高官厚祿就俯拾可得了。

話說得雖然相當(dāng)俗氣，但卻是韓愈自己的親身體驗。

禮部進士科及第后，還需參加吏部考試才能獲得官職。韓愈當(dāng)即參加了吏部的博學(xué)宏詞科考試，不料復(fù)審時，被中書省黜落。就這樣，韓愈又進入了新一輪的循環(huán)，第二年，他再次參加考試，再次落第，第三年還是同樣。韓愈著急了，眼看就可以踏上仕途，但最后一關(guān)始終無法通過，心焦之下，他決定直接與高層溝通。

貞元十一年正月二十七日，他給宰相趙憬、賈耽、盧邁等人寫信自薦，但沒有任何音訊。二十九日又寫一封信，還是石沉大海。他無法繼續(xù)等下去，于是徑直跑到光范門拜見宰相，結(jié)果“守門員”不讓他進去。韓愈憤怒了，又回去寫了一封信。前兩封信多俯首帖耳之狀，有人批評他急于仕進，恬不知恥，但第三封信就露出了他兀傲的本相。

從19歲到28歲，10年時間韓愈就是在考試中度過，四舉于禮部，三選于吏部。這段時間他的生活來源是怎樣的呢?

韓愈參加考試的最初原因就是家境凄涼。在寫給朋友的信中，他回顧了自己這段時期思想的變化：年輕的時候，讀圣賢之書，以為做官出仕就是為他人服務(wù)，為救國救民，快到20歲的時候，家里窮得不像樣子，衣食都無法保證，才知道出仕做官也是為自己。到了首都，發(fā)現(xiàn)大家對舉子很看重，更堅定了自己通過考試改變命運的決心，于是到處向他人討教考試的技巧。

但考試是需要大筆資金的，沒有錢，韓愈是如何支撐下來的呢?即使“終朝苦寒饑”，也需要基本的生活費用。家里沒法供給，又沒有得力的親戚朋友，最大的可能就是向權(quán)貴尋求援助。

韓愈第一次進士考試失敗后，按照慣例，他應(yīng)該回到所在州縣重頭再來。但此時的韓愈實在太窮了，連回家的路費都沒有。迫不得已，他在大街上攔住北平王馬燧向他求救。馬燧同情他的遭遇，將他帶回府第，供其衣食。這10年的生活，可能就是在打秋風(fēng)中熬過來的。韓愈后來回憶說：“仆在京城八九年，無所取資，日求於人，以度時月?！庇辛诉@樣的經(jīng)歷，后來對潤筆費產(chǎn)生特殊的感情，也在情理之中。

唐代文人入仕，還有另外途徑，那就是成為方鎮(zhèn)的幕僚。

文人人幕的現(xiàn)象在中唐十分普遍，唐代后

期，有三分之二的宰相都是從幕僚奮斗出來的。即使做不了宰相，按照白居易總結(jié)出來的經(jīng)驗，人幕的那些名士十之八九也會成為公卿士大夫。歐陽修曾羨慕地說：“唐諸方鎮(zhèn)以辟士相高，故當(dāng)時布衣韋帶之士，或行著鄉(xiāng)閭，或名聞場屋者，莫不為方鎮(zhèn)所取，至登朝廷，位將相，為時偉人者，亦皆出諸侯之幕?！?《集古錄跋尾·唐武侯碑陰記》)

在韓愈之前，許多著名文人都嘗試過這條終南捷徑，如高適依附哥舒翰，岑參依附高仙芝，杜甫依附嚴(yán)武。貞元十二年(796年)秋，29歲的韓愈也走上了這條道路。

當(dāng)時的東都留守董晉被任命為汴州刺史兼宣武軍節(jié)度使等職，韓愈與董晉的次子董溪關(guān)系很好，這樣就被董晉辟為觀察推官，以正九品上校書郎試用上報朝廷。幕僚的收入較高。當(dāng)時許多著名人士不愿當(dāng)縣尉、參軍，紛紛進入節(jié)度使、觀察使的幕府就是因為此，而韓愈自己也曾說過，他在汴州、徐州當(dāng)幕僚的時候，每月的收入比以往多了將近一百倍。

一直在貧困線上掙扎的韓愈，終于迎來了曙光，過上了幸福生活。他將侄兒韓老成接到汴州生活，并開始組建自己的團隊，后來的嫡系如李翱、孟郊、張籍等人這時紛紛前來投靠他，他們一起談文論藝、釣魚賞花、飲宴出游，好不愜意。這一時期培養(yǎng)起來的釣魚愛好，幾乎陪伴了韓愈一生，后來在京城釣，在洛陽釣，在陽山釣。在他的詩歌中，使用魚意象或直接寫釣魚的詩有20首，如“投竿跨馬蹋歸路”、“持竿釣溫水”、“鞭馬出都門”、“投竿而漁，陶然以樂”等。張籍對這段生活也非常懷念，后來他在詩歌中回憶道：“憶昔西潭時，并持釣魚竿。共忻得魴鯉，烹繪于我前。幾朝還復(fù)來，嘆息時獨言?！?《寄韓愈》)

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4年后，76歲的董晉病逝，韓愈以幕僚身份護送董晉靈柩至洛陽。韓愈等人剛剛離開汴州。那里就發(fā)生了叛亂。韓愈留在汴州城的妻兒老小跑到了徐州，所以韓愈一到洛陽就匆匆奔徐州而去。

當(dāng)時，徐州泗濠節(jié)度使張建封因與韓愈是老熟人，就熱情地接待了他，后來又辟他為節(jié)度推官，奏請以太常寺正八品上協(xié)律郎試用。韓愈沒有描辭，接受了張建封的好意。不久，他代表張建卦出差到京師，又受到朝廷官員的盛情款待。他的一些朋友此時已在京城扎下了根，想幫助他活動活動，留在京城，如一同考取進士的歐陽詹，此時正擔(dān)任國子監(jiān)四門館助教，他曾計劃率領(lǐng)其學(xué)生奏請以韓愈為國子監(jiān)博士，但不知什么原因，并沒有下文。

到京城跑了一圈，見識了老朋友的幸福生活后，韓愈的心情開始不平靜起來，他覺得每天上班點卯的生活實在太乏味了。一般情況下，節(jié)度使的幕僚們應(yīng)該是“晨入夜歸，非有疾病事故，輒不許出”，中午沒有午休，工作時間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8個小時。韓愈認(rèn)為自己支配的時間太短了，于是給張建封寫了封信，希望改變作息時間，建議“寅而入，盡辰而退。申而入，終酉而退”。也就是說，希望每天分上、下午上班，給出充分的午休時間，上午5點至7點之間上班，工作到11點，下午5點至7點之間上班，工作到9點。史書中沒有記載張建封有沒有接受他的建議，但韓愈說他在這期間讀了不少書，“閉門讀書史，窗戶忽已涼”，可見張建封最終還是對韓愈大行方便。

不過。韓愈的心里還是不大平坦，覺得生活很壓抑，這樣混下去似乎也沒有太大的前途。于是五月中旬，他主動向張建封上交了辭呈。

也許是少年時期經(jīng)歷的大災(zāi)大難太多了，這時候上天開始眷顧他。十四日，韓愈和妻子剛剛啟稚前往洛陽，第二天徐州的軍士就發(fā)動暴亂，韓愈又一次死里逃生。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后?！?，這讓他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了信心，朋友們也紛紛寫信表示祝賀。

貞元十八年新年的到來，也給韓愈帶了新的生活。他終于通過了吏部銓選，擔(dān)任正七品上的國子監(jiān)四門館博士。這一官職職務(wù)不高，影響卻很大，尤其對教育行業(yè)。更重要的是韓愈從此進入了一個有發(fā)言權(quán)的圈子，身份從地方幕僚轉(zhuǎn)變?yōu)檎珓?wù)員。韓愈一到任，就不失時機地向主考官權(quán)德輿薦舉了侯云長、尉遲汾、沈杞等人，使得他們得以進士及第這年十月，韓愈再次升官，成為監(jiān)察御史，進入朝廷的要害部門。

正當(dāng)韓愈以為前途一片光明的時候，僅僅兩個月后，他就被趕出中央，出任湖南連州陽山縣縣令。顯然，他遭受了重重的處罰，為什么呢?新舊《唐書》、《唐才子傳》都認(rèn)為是“宮市”的原因，但大部分學(xué)者都認(rèn)為與“宮市”無關(guān)，原因不外乎兩點：要么是說實話，上書論天旱人饑，得罪了權(quán)臣，要么是受到了持不同政見者的排擠。

此后，韓愈又回歸了與貧困作斗爭的生活。做陽山令，他自嘲“酸寒何足道”；兩年后任江陵府法曹參軍，他說自己“掾俸之酸寒”；元和元年(806年)再拜國子博士，次年分司東都，直至元和七年(812年)三為國子博士，他一直生活窘困，有時候還會上頓不接下頓。

生活艱難，一方面是因為這些職位俸祿都不高，另一方面則是他供養(yǎng)的家人越來越多。首次擔(dān)任京官四門博士的時候，侄兒韓老成一家過來依附于他，這時他已經(jīng)“家累三十口”；二度擔(dān)任國子博士的時候，堂兄一家也來投奔他。

韓愈拖著這一大家子人，生活的艱難可以想象?！安恢逻z多，舉族仰薄宦。有時未朝餐，得米日已晏?！痹撊绾紊嫦氯ツ?

為了家人，他又開始四處求援。他寫信給兵部侍郎李巽，描述自己“動遭讒謗”、“因困厄悲愁，無所告語”的慘況，請求李巽幫助，又向山南東道節(jié)度使于螟反復(fù)乞求，“愈今者惟朝夕芻米仆賃之資是急，不過費閣下一朝之享而足也”。同時，他抓住一切機會，與領(lǐng)導(dǎo)人溝通，給他們寫序，頌揚他們的功德，希望得到他們的理解與支持。

后來有人說韓愈搖尾乞憐、無恥上進，和這些文字也有關(guān)系。如司馬光說，韓愈在寫給于螟等人的信中肉麻地歌頌對方，以此換取一些生活費用，一看就知道這個人的志向是“汲汲于富貴，戚戚于貧賤”(《顏樂平頌》)。王若虛也說：“退之不忍須臾之窮，遂為此諛悅之計。”(《臣事實辯下》)

元和八年春天，韓愈寫了著名的《進學(xué)解》，文中正話反說，“把自家許多伎倆，許多抑郁，盡數(shù)借他人口中說出，而自家卻以平心氣和處之”。當(dāng)時的宰相看到這篇文章后驚嘆不已，同情他的遭遇，又認(rèn)為他有史才，于是任命他為五品上刑部比部郎中、史館修撰。這是韓愈人生中的一大步，從此他開始進入高官階層。

雖說“百無一用是書生”，但韓愈還是用他的文章改變了自己的命運。3年后，韓愈就被調(diào)任為中書省中書舍人。元和十二年，唐憲宗準(zhǔn)備以武力解決淮西問題，許多官員畏畏縮縮，韓愈堅決支持。后來他被任為行軍司馬，隨裴度開赴前線?；次髋褋y平定后，韓愈隨即升為正四品下的刑部侍郎。

就在他一帆風(fēng)順、青云直上的時候，一次沖動，又給自己惹下了大麻煩。元和十四年，宦官杜英奇迎佛骨至長安，唐憲宗先將它迎到皇宮

大內(nèi)供奉，然后再送至皇家寺廟。上行下效，一時間禮佛成風(fēng)，士民如癡如狂。韓愈馬上給憲宗皇帝寫了一封奏章，以大量的事實說明歷史上信佛的皇帝都是短命的。憲宗大怒，欲將韓愈處以極刑，后經(jīng)裴度、崔群等人大力營救，才被改貶為潮州刺史。

貶謫的詔書是正月十四日下的，按照規(guī)定，韓愈一家必須第二天離開京城。韓愈先走一步，其家人隨即也被攆了出來。他12歲的四女兒正臥病在床，仍被遣往潮州，結(jié)果死在途中。

女兒的死，對韓愈是個巨大的打擊。早年親人接連喪失的陰影又籠罩在他的心頭，巨大的恐懼使他很快放棄了自己的立場。

甫到潮州，他立即上表給皇帝，承認(rèn)錯誤，說自己“狂妄戇愚，不識禮度，陳佛骨事，言涉不恭，正名定罪，萬死莫塞”，并對憲宗皇帝大肆吹捧。說他是古往今來的大明君，說現(xiàn)在是千載難逢的盛世，“千載一時不可逢之嘉會，而臣負(fù)罪嬰釁，自拘海島，戚戚嗟嗟，日與死迫，曾不得奏薄伎于從官之內(nèi)、隸御之間，窮思畢精，以贖前過。懷痛窮天，死不閉目，伏惟陛下天地父母，哀而憐之”。他還以實際行動來“改正”自己的錯誤，親自去拜訪當(dāng)?shù)赜忻拇箢嵑蜕校谴伺e成了后人對其惋惜鄙夷的又一宗證據(jù)。

潮州的生活，對韓愈確實是個考驗，飲食就是一個問題。之前韓愈在南方生活時是在幼年時期，當(dāng)時的他懵懵懂懂，對飲食沒有什么印象。將近40年過去了，他又回到了南方，這次才對南方的飲食真正有所體驗，他說：“余初不下喉，近亦能稍稍。常懼染蠻夷，失平生好樂?！痹趯懡o柳宗元等人的詩中，他詳細(xì)描述了吃鱟、蠔、蒲魚、蝦蟆等食物的過程，但是對吃蛇，他仍表示無法接受。

韓愈的認(rèn)錯舉動很快上達天聰，唐憲宗思前想后，認(rèn)為韓愈是真心愛護他才說出偏激之語，于是決定原諒他并準(zhǔn)備將他召回中央，但后來由于權(quán)臣作祟而未成行。

大約在潮州呆了8個月后，韓愈被量移到環(huán)境好一些的袁州(今屬江西宜春)做刺史。次年，新君穆宗即位，韓愈寫了《賀慶云表》以示恭敬之意，旋即被召回京城任國子監(jiān)祭酒。

長慶元年(821年)正月，韓愈在國子監(jiān)施行了一系列的改革，取得了一定成效。半年后，他又被提拔為正四品下的兵部侍郎。第二年，鎮(zhèn)州發(fā)生兵亂，韓愈不顧個人安危，深入設(shè)甲士于庭的虎狼之群，對叛首王廷湊嚴(yán)辭斥之并以利害曉諭他歸服中央(蘇軾說他“勇奪三軍之帥”，指的就是這件事)。

兩年后，唐穆宗因服金丹而死。再兩年，韓愈也隨之而去。關(guān)于他們的死因，《清異錄》中記載：“昌黎公愈晚年頗親脂粉。故事，服食用硫磺末攪粥飯啖雞男，不使交，千日烹庖，名火靈庫，聞日進一雙焉。始亦見功，終致絕命?！贝笠馐钦f，韓愈對聲伎興趣頗濃，為了增強體力，用丹藥來補身體。他把硫磺拌在飯里喂養(yǎng)小公雞，一千天后煮掉，每天吃兩只，結(jié)果命喪于此。

這件事首先是白居易捅出來的，他在《思舊》詩中說：“退之服流黃，一病訖不痊?！边@在孔平仲的《孔氏雜說》、葛立方的《韻語陽秋》、陳師道的《后山詩話》中都有詳細(xì)的記載。也有學(xué)者為韓愈辯護，說白居易詩中所說的“退之”是衛(wèi)退之，不是此韓愈韓退之。其實，想想韓愈一生的行事及晚年的生活狀況，做出這點事還是很有可能的他本身對丹藥有一定興趣，曾說過“金丹別后如傳得，乞取刀圭救病身”《寄隨州周員外》，而晚年經(jīng)濟情況好轉(zhuǎn)，享受一下，過過花天酒地的生活也在情理之中。

說他晚年經(jīng)濟情況好轉(zhuǎn)，是因為自元和八年(813年)以來，韓愈的工作越來越穩(wěn)定，官越來越大。收入越來越高。雖然其間也有一些小挫折，但時他的生活水平?jīng)]有產(chǎn)生根本性的影響。

韓愈被貶為潮州刺史、袁州刺史時，心情可能不好，但收入并不少。按照《唐會要·內(nèi)外官料錢上》中的記載，元和十四年前后，刺史的工資，近州為180貫，中州為150貫，潮州位置偏僻，也應(yīng)該不會少于100貫，同時他的領(lǐng)導(dǎo)，“(觀察使)慮有闕乏，每月別給錢五十千，以送使錢充”，這樣韓愈的收入就會達到150貫，是他當(dāng)國子博士時收入的6倍。所以，晚年的韓愈再也沒有在詩文中哭窮，不僅如此，他還經(jīng)常炫耀自己的發(fā)家史。在《示兒》一詩中，韓愈寫道：“始我來京師，止攜一束書。辛勤三十年，以有此屋廬……中堂高且新，四時登牢蔬。前榮饌賓親，冠婚之所於。庭內(nèi)無所有，高樹八九株。有藤婁絡(luò)之，春華夏陰覆。東堂坐見山，云風(fēng)相吹噓。松果連南亭，外有瓜芋區(qū)。南偏屋不多，槐榆翳空虛。山鳥旦夕鳴，有類澗谷居。主婦治北堂，膳服適戚疏?！彼f自己經(jīng)過3 O年的奮斗，終于在京都購置了一處房產(chǎn)，擁有一套屬于自己的大宅院。里面有中堂可以祭祖、宴賓客、行冠婚禮，北堂是廚房，南堂是仆人的住房，外帶一個大庭院，里面種著槐樹和榆樹，還有鳥兒飛來飛去。

在京都購置一套房產(chǎn)，不僅今天很難，唐代更不容易。韓愈當(dāng)國子博士的時候，俸祿只有25貫，而一套很差的房子，要價可能也會達210貫之多，想要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也只有在夢中想想罷了。50歲前后，能在長安買了這樣豪華的房子，他又怎能不趾高氣揚、四處招搖?當(dāng)然，韓愈敢于招搖炫耀，也和他買得理直氣壯有關(guān)。

據(jù)說，當(dāng)時不僅一般的低級官吏買不起房，甚至像水部員外郎、工部尚書那樣的政府高官也都買不起，很多官員在繁華的鬧市一生都沒有屬于自己的私房。

韓愈能夠買房，是因為他有俸祿之外的巨額收入，那就是文章開頭提到的潤筆費。

潤筆費有多少呢?我們可以從韓愈留下的《謝許受王用男人事物狀》中略見端倪。在文中，他交待了撰寫王用神道碑文的潤筆費：“受馬一匹，并鞍、銜及白玉腰帶一條。”另一篇《謝許受韓弘物狀》，他收到了“五百匹”作為酬勞。據(jù)有關(guān)人士分析，按照當(dāng)時的物價，一斤鹽賣40文，一斗米值50文，一匹絹“直錢八百”。韓愈一次性得了500匹絹，就是一篇文章賣了40萬，也就是400貫錢，可以買一萬斤鹽、八百石米，買一套中等的房子，也足夠讓一個人過一輩子。

韓愈的朋友盂郊死后，韓愈等人積100貫作喪葬費，“尚有余資”，再加上鄭余慶“所送二百七十千”，據(jù)說已經(jīng)可以讓孟郊的家人衣食無憂了。而當(dāng)時官員的俸祿是多少呢?陳寅恪《元白詩中俸料錢》一文說，秘書省校書郎的月俸是萬六千文，拾遺是3萬文，太子賓客是8萬文，六部尚書是10萬文。

這樣的收入，自然讓韓愈樂此不疲，來者不拒。拿了人家這么多錢，墓志銘自然盡往好處寫，寫得多了，“諛墓”現(xiàn)象就突出了。當(dāng)時劉禹錫在《祭韓吏部文》中不無嫉妒地說：“公鼎候碑，志隧表阡，一字之價，輦金如山。”此語還很含蓄，只是說韓愈的文字很值錢。而北宋的司馬光則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韓愈很貪財，“好悅?cè)艘糟懼?，而受其金?《顏樂亭頌》)?？陀^來講，我們對韓愈也不必有太多苛責(zé)。寫碑志給潤筆費，是當(dāng)時的風(fēng)氣，白居易給他最親密的朋友元稹寫墓志，還得了潤筆費六七十萬。而寫墓志銘，有誰比韓愈水平高，又有誰比他名氣大呢?

韓愈拿錢后，信口雌黃的墓志銘也是有的，但古往今來，在墓志銘這類冠冕堂皇的文字中，又有幾個人沒有說些違心的話，寫點夸飾的東西?

有了錢，韓愈出手也大方起來，也可以做些他想做的事情。在潮州的時候，他大大方方地把自己的工資100貫捐獻出來。作為州學(xué)學(xué)生的飲食費用，在袁州刺史任上，他也曾“以私錢十萬，助修湘君夫人神廟”，朋友生活困難，他毫不遲疑地伸出援助之手，更值得一提的是，他還在長安近郊買了一套別墅，即詩文中多次提到的“城南莊”，在那里他可以悠閑地與一幫文人垂釣、聯(lián)句、泛舟。

在此韓愈還寫過一首教育子女讀書的詩歌，即《符讀書城南》。在詩中，他告訴小孩，只有好好讀書，才能擁有名望、地位，不然當(dāng)個農(nóng)民就會辛苦一輩子，“不見公與相，起身自犁鋤”。

教育下一代努力讀書是對的，但以高官厚祿、奢侈生活來誘導(dǎo)，在很多人看來就大錯特錯了。所以，許多人站了出來批評韓愈“徒以利祿誘子”，“愛子之情則至矣，而導(dǎo)子之志則陋也”。南宋：里學(xué)家朱熹對此最為不滿，他說：“(韓愈)當(dāng)初本只是要討官職做，始終只是這心。他只是要做得言語似六經(jīng)，便以為傳道。至其每日功夫，只是做詩博奕，酣飲取樂而已?！币馑际琼n愈本身就是一個“官迷”、“財迷”，整天所想的就是享受生活，如此俗氣之人能有什么東西教育下一代呢?

韓愈一生行事，實在得甚至有些俗氣。做官、發(fā)財、享受人生之樂的愿望，大家都是在心里偷偷。雖想，像他那樣直言不諱地大聲說了出來，自然會讓人側(cè)目。不過，還是古人黃震說得好：“世多激其以富貴誘子，是固然矣，然亦人情誘小兒之常。愈于后世之飾偽者。”(《黃氏日鈔》)說實話固然不動聽，但總比說假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