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繁復的生命戀歌

在中國新詩發(fā)展史中，臺灣的現(xiàn)代詩無疑是最為濃墨重彩的一筆。在臺灣，曾經(jīng)有過三次民間或者學術界的十大詩人評選活動，著名的現(xiàn)代派詩人痖弦每次都名列其中，可見他在臺灣新詩中的地位和作用。

痖弦，原名王慶麟。1932年出生于河南省南陽縣東莊的一個農(nóng)民家庭。1949年8月，在湖南參加了國民黨軍隊，隨后去了臺灣。痖弦到臺灣后進國民黨政工干校的復興崗學院影劇系學習，獲得學士學位；后來又在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東亞研究所獲得碩士學位。痖弦1951年左右開始詩歌寫作，1953年在《現(xiàn)代詩》發(fā)表了他的成名作——《我是一朵靜美的小花朵》。1954年10月，痖弦和張默、洛夫一起成立創(chuàng)世紀詩社，并創(chuàng)辦《創(chuàng)世紀》詩刊，這一活動有力地推動了臺灣現(xiàn)代派詩歌的發(fā)展。痖弦出版的詩集有《痖弦詩抄》（1959）、《深淵》（1968）、《痖弦詩集》（1981）等，代表作有《秋歌》《深淵》《紅玉米》等，其中《紅玉米》最受讀者喜愛。下面我們就來解析一下這部作品的藝術內(nèi)涵和文化價值。

《紅玉米》創(chuàng)作于1957年12月，是一首思鄉(xiāng)的抒情佳作。全詩如下：

宣統(tǒng)那年的風吹著

吹著那串紅玉米

它就在屋檐下

掛著

好像整個北方

整個北方的憂郁

都掛在那兒

猶似一些逃學的下午

雪使私塾先生的戒尺冷了

表姊的驢兒就拴在桑樹下面

猶似嗩吶吹起

道士們喃喃著

祖父的亡靈到京城去還沒有回來

猶似叫哥哥的葫蘆兒藏在棉袍里

一點點凄涼，一點點溫暖

以及銅環(huán)滾過崗子

遙見外婆家的蕎麥田

便哭了

就是那種紅玉米

掛著，久久地

在屋檐底下

宣統(tǒng)那年的風吹著

你們永不懂得

那樣的紅玉

它掛在那兒的姿態(tài)

和它的顏色

我底南方出生的女兒也不懂得

凡爾哈侖也不懂得

猶似現(xiàn)在

我已老邁

在記憶的屋檐下

紅玉米掛著

一九五八年的風吹著

紅玉米掛著

——《紅玉米》

20世紀50年代的臺灣，蔣介石發(fā)起反動“戰(zhàn)斗文藝運動”，大肆提倡“反共文學”，整個文藝界都籠罩在一片政治的高壓之下。這種高壓沒能阻止遠離大陸的人們對親人的思念，反而進一步激發(fā)了他們的思鄉(xiāng)之情。鄉(xiāng)愁的情緒，彌漫在整個社會之中。此時，現(xiàn)代派詩歌在政治的喧囂中悄悄萌芽，繼而出現(xiàn)大量的詩歌佳作，以思鄉(xiāng)為主題的現(xiàn)代派詩歌紛紛涌現(xiàn)。痖弦的《紅玉米》正是詩歌園地中一朵茁壯的水仙。

思鄉(xiāng)，是所有文學母題中最為廣泛的題材之一。從人性的角度來講，一個人一旦脫離了母體，就開始永無止期地漂流和游蕩；從人的成長歷程來看，也必然會有一個從全面依賴到逐步脫離、直到完全獨立再淪為依賴的心理過程。因此，每個人的家鄉(xiāng)不僅僅代表著某一個具體的地點，它是極其復雜的混合物，其中包含著年代、地域、時空等因素，還有真實與虛幻的想象等。而鄉(xiāng)愁具體到痖弦身上，則有著更為切實的物質和心理體驗。1948年，16歲的痖弦隨就讀的南陽中學離鄉(xiāng)，參軍后幾經(jīng)輾轉南渡臺灣，與父母一別竟成永訣。直到1992年才得以重回故土，看到的卻只是兩抔黃土。在接受《南方都市報》的記者采訪時，痖弦這樣回答當時離家的情景：

南方都市報：離開南陽家鄉(xiāng)時，你16歲，了解天下大勢嗎？

痖弦：不了解，尤其是鄉(xiāng)村青年。一出來，不是很理性地了解天下大勢。老師帶我們出來，我們家長也覺得跟著老師不會錯，就走了。小孩子也不知道離開是多嚴重。家里人去送我，我還不耐煩，好像去遠足一樣。父母去送我時，覺得爸爸媽媽土土的。我媽媽給我煎了油餅，放在我背包上，我還兇她：“干什么嗎？”回頭就走了，不曉得就是永訣。到了42年后，我再回大陸，他們都過世了。小孩子時代不覺得悲傷，到中年以后越想越慘。

（南方論壇《痖弦：每個文人都該是“廣義的左派”》）

這些話語聽起來似乎很淡然，細細品味則能覺察到痖弦內(nèi)心難言的滄桑感。這讓人想起漢樂府里的詩《十五從軍征》：“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道逢鄉(xiāng)里人：家中有阿誰？遙看是君家，松柏冢壘壘……”這兩者是何其相似啊！痖弦活脫脫就是詩里的那個欲哭無淚的老兵啊！而且他的這首《紅玉米》里面表達出的熾烈的思鄉(xiāng)之情，也絲毫不亞于古詩《十五從軍征》的情愫。歷史在兩千多年后重復上演，時間在這里有了一次美妙的回旋。

《紅玉米》這首詩，有著時空轉換的迷宮式結構。在這首短短的34行抒情詩中，令人眼花繚亂的場景，就像一幕幕的電影畫面一樣在反復轉切。這蒙太奇式的手法的運用，在外表看來，和他在影劇系學習的經(jīng)歷有關。痖弦在影視方面頗有心得，而且他也曾經(jīng)客串演戲，并獲過最佳男演員獎。但從更為深層來講，也和他童年時代看過的南陽地方戲有關。南陽流行的地方戲有大調曲子、梆子戲等，這些地方文藝在痖弦的童年中，扮演了文化啟蒙的角色。痖弦對戲的理解是非常深刻的。他自己也承認戲劇對他詩歌寫作影響非常大。余光中曾經(jīng)說過痖弦的詩是“戲劇的詩”。甚至他的筆名“痖弦”也和戲劇特別是家鄉(xiāng)戲有著直接的關系。痖弦高中時代喜歡拉二胡，二胡是南陽的地方戲中非常重要的伴奏樂器。二胡咿咿呀呀的聲音，是“痖弦”的另外一種闡釋。而舊時代的戲子，特別是女戲子，其一生的羞辱和心酸，痖弦是銘刻于心的。在他的《坤伶》里這樣寫道：“十六歲她的名字便流落在城里/一種凄然的韻律/那杏仁色的雙臂應由宦官來守衛(wèi)/小小髻兒啊清朝人為她心碎”。這首《坤伶》有著非常明確的象征意義，在某種程度上說是痖弦自己潛意識的寫照。十六歲流落天涯的人兒啊，在無法相認的清朝！

《紅玉米》的開頭是這樣詠嘆的：“宣統(tǒng)那年的風吹著/吹著那串紅玉米”，“宣統(tǒng)那年”這個時間名詞很刺目，為什么必須是“宣統(tǒng)那年”的風呢？“宣統(tǒng)那年”到底是哪一年呢？這自然而然就把我們帶入到了老中國的歷史現(xiàn)場中去了。講到“宣統(tǒng)”，自然就要先從清朝的也是中國的末代皇帝愛新覺羅·溥儀說起。愛新覺羅·溥儀（公元1906-

1967年），道光皇帝曾孫，醇親王載灃長子。光緒34年（1908）10月，光緒、慈禧在兩天中相繼死去。半個月后，溥儀在太和殿即位，第二年改年號為“宣統(tǒng)”。然而，宣統(tǒng)的年號沒有保持多久，在宣統(tǒng)三年（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fā)，1912年2月12日，隆裕太后被迫代溥儀頒布了《退位詔書》，宣統(tǒng)帝退位，宣告了清王朝的滅亡，整個延續(xù)了兩千多年的帝制時代徹底終結了。在詩人那里，在《紅玉米》中，帝制是和“整個北方的憂郁”相偶合的?！靶y(tǒng)那年的風”吹著“那串紅玉米”，“紅玉米”就在屋檐下掛著，“好像整個北方的憂郁/都掛在那兒”。在這里，所有的時間都已經(jīng)凝固了，定格在那個老中國的屋檐下。這些衰敗的意象，在詩人記憶的深層里埋藏，就像琥珀里的凝結。詩人對于故園的記憶被生生截斷在老中國的某一個時刻里，那個橫截面，有著的是永不褪色的生動和呆滯。雖然詩人生在民國20年，辛亥革命成功已經(jīng)那么久了，宣統(tǒng)也已經(jīng)退位那么久了，宣統(tǒng)那年的風卻依然在他的記憶中吹著，吹過整個北方的憂郁。

一切好像就在眼前，一切好像也從未曾改變過：“猶似一些逃學的下午/雪使私塾先生的戒尺冷了/表姊的驢兒就拴在桑樹下面//猶似嗩吶吹起/道士們喃喃著/祖父的亡靈到京城去還沒有回來//猶似叫哥哥的葫蘆兒藏在棉袍里/一點點凄涼，一點點溫暖/以及銅環(huán)滾過崗子/遙見外婆家的蕎麥田/便哭了”?！凹t玉米”，那么刺目而堅硬，冷冽而愴然，卻是在血脈里隱藏著的虛無的暖。這些記憶里反復糾纏著的生命片斷，在一次次地進入到當下的意識中，突破理智的閥閾，倔強著微笑，赧然著哭泣。里面那么多的親人的面影，逐一浮現(xiàn)：“私塾先生”“表姊”“祖父”“外婆”，還有每一個鏡頭里暗藏著的“我”。他們彼此操著自己的道具走上場來，為“我”演出一幕幕的獨角戲，“戒尺”“驢兒”“亡靈”“蕎麥田”，這些事物都有著自己的靈性，冷暖的意緒。當詩人這個主角由背后出現(xiàn)，聽著“叫哥哥”在棉袍里面凄涼而溫暖的鳴叫聲或長或短；他在快樂地將銅環(huán)滾過山崗時，忘情地哭了！親人的距離已經(jīng)遙遙在望了！一切竟可以那么觸手可及！仿佛從來都沒有遠離，猶似一些冬日的下午，潔白的大雪飄過北方的鄉(xiāng)村，一群逃學的孩子在先生的戒尺下顫抖，這一切也都在一個美麗的少女的眼神里漾著暖暖的春情……

是的，就是這樣子的?。　熬褪悄欠N紅玉米/掛著，久久地/在屋檐底下/宣統(tǒng)那年的風吹著”，這些永未褪色的記憶，忠實于他的主人，就像他的主人忠實于相隔萬里的故鄉(xiāng)，忠實于生育過他、養(yǎng)育過他的大地。它屬于鄉(xiāng)村，屬于北方，屬于沉實的宿命。詩人用非常堅定的語氣強調著，“紅玉米”是存在的，是有的，一直有的，“它就在屋檐下”、“就是那種紅玉米”，雖然“你們永不懂得/那樣的紅玉米/它掛在那兒的姿態(tài)/和它的顏色/我底南方出生的女兒也不懂得/凡爾哈侖也不懂得”。沒有經(jīng)歷過那些生命場景的人，是永遠無法懂得的，永遠無法想象“紅玉米”懸掛的姿態(tài)和它的顏色。而時間和空間是無法回溯的，是無法真實重現(xiàn)的；一個人的經(jīng)驗，也無法被第二個人去感知，哪怕是詩人的女兒，或者他內(nèi)在的靈魂的新生出的那一部分。比利時的現(xiàn)代派詩人凡爾哈侖，對于中國新詩的發(fā)生起到過重要的作用，這里，“凡爾哈侖”應該指代詩人自己，也就是痖弦到臺灣后的那個“自己”。就是在他自己的身體內(nèi)部，那不同類型的生命經(jīng)驗依然是歧異的、沖突的、難以調和的。在這里，詩人突出了“紅玉米”的姿態(tài)，它是一直“掛著”的，風吹著的。整首詩里，“掛”字出現(xiàn)了六次，那種懸浮的形態(tài)，沒有根和邊，頭朝下，在北風的吹拂下晃蕩的姿態(tài)，就是詩人漂泊天涯、浪蕩無根的寫照。然而，它的顏色是紅的，是暖的，是未曾冷卻的熱血燃著的火焰。

在詩的末尾，出現(xiàn)了很奇特的一段，“猶似現(xiàn)在/我已老邁/在記憶的屋檐下/紅玉米掛著/一九五八年的風吹著/紅玉米掛著”。為什么說是奇特的，仍然要回到時間上來看。這首詩的最后有明確的寫作日期——“1957年12月19日”。出生于1932年的痖弦，在寫作《紅玉米》時，只有25歲，正年輕，而在詩中卻說“猶似現(xiàn)在/我已老邁”，這是第一個矛盾；本詩明明寫于1957年的歲末，卻說“一九五八年的風吹著”，這是第二個矛盾。這樣的悖論其實很容易理解，首先，這里的“老邁”指的是記憶，而非詩人本身。時間本無所謂新舊，記憶也無所謂年老或者年輕。只是因為感覺，感覺到日益遙遠，難以捉摸。詩人之所以使用如此多的言辭去強調一切都還在，都不會變色，是因為他已經(jīng)意識到了一切都在慢慢褪色，在慢慢遠離。因為新的生活正在到來，在沖淡過往的日子留下的黑白的底片。比如南方的背景，脫了鄉(xiāng)土的根性，新出生的女兒和在自己靈魂里閃現(xiàn)的“凡爾哈侖”；這一切和北方的屋檐下的“紅玉米”是多么格格不入??！那些記憶雖然深入骨髓，是個體生命的最為原始的生命密碼，但是，它能夠一直都那么鮮明而不朽嗎？詩歌的最后一節(jié)，表面看起來是和第一節(jié)、第二節(jié)遙遙相對，然而表達的情緒卻是天壤之別。前面的部分非常有力、堅定；后面的部分顯得遲緩、無奈。詩的最后三行是一個內(nèi)嵌的結構：“紅玉米掛著/一九五八年的風吹著/紅玉米掛著”。在這里，兩個“紅玉米掛著”，把“一九五八年的風吹著”一句包攏起來?！耙痪盼灏四辍保鞘巧形吹絹淼拿魈彀。羌磳⒁l(fā)生的不可預測的將來，是有風吹的。無論到哪個時刻，只要生命一息尚存，就會有風一直吹著。然而，紅玉米呢，它會一直掛著嗎？誰又能說得清楚？誰敢這么肯定呢？誰有能力預測這未知的命運呢？

痖弦的這首《紅玉米》，在整個結構上有著很強的偽裝性。乍看起來，好像是對稱的形態(tài)，有著舊體詩的復沓之美，時間也好像在這樣的復沓之中反復回環(huán)。然而，仔細去品味，卻可以清晰看到內(nèi)部呈現(xiàn)的裂紋。詩人用那么頑強的口氣反復建筑起一個夢幻的大廈，卻在最后一句輕輕地把它推翻了，原來一切只是建筑在沙地上，是那么松軟和不可靠，是無法信任的，是不牢固的。在一種看似封閉的結構里，那些異質化因素的忽然出現(xiàn)，就像在一堆紙里迸現(xiàn)了火星，一座大堤有了細微的漏洞。它在最后的收緊中松弛，在滿心的歡喜里啜泣。這樣的作品，其繁復之處，不在于輕易地相信或失望，不在于歡欣或者悲愴，而在于把生命的一場大戲蘊含的所有的細節(jié)和大轉折指給人看，從容而淡定，淡定而倉皇，倉皇而迷惘，迷惘而希望，匯聚成了一曲繁復的生命戀歌，在幽遠的時空中凄美地吟唱。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邵艷麗，遼寧朝陽師范高等?？茖W校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