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４０歲生日為什么如此蒼涼

之　湄

口述/躍然

躍然：40歲，公司職員。

躍然的身材保持得很好，穿著短短的棉褸，配中褲和長靴。不經(jīng)意間，還會流露出些許特別柔媚的眼神和表情。

我從言情小說里

讀到了我半生的悲哀

昨天是我的生日，我發(fā)現(xiàn)我的前半生已經(jīng)過完了。

幾年前，看過同事給我推薦的亦舒的《我的前半生》，看過之后，我的心情是難過和沉重。同事覺得我的讀后感奇怪與可笑，可這是我的真實感受啊。人家的前半生，錦衣玉食，風光無限，離婚了還有大把贍養(yǎng)費，隨隨便便就可以換工作，不如意了上加拿大看看女兒，順帶談?wù)剳賽?，不?jīng)意地就找到了新感情，女主人公的抱怨在我看來都是無病呻吟。我呢，我四十歲了，多年前曾經(jīng)談過一場現(xiàn)在想來毫不值得的戀愛。我結(jié)婚了，這場婚姻中我的付出遠遠大于得到。我的生活中也還有一個似乎是關(guān)心著我的男人，不過，在他身上，我也仿佛是被動方。他的存在曾經(jīng)帶給我一線希望，如今卻讓我感受著另外一種形式的——幻滅。這半生，我最遠去過海南，沒有邁出過國門。下了幾次決心想帶兒子去一次香港迪斯尼，卻總是有各種各樣不得不的支出阻礙了我的行程。

早晨在騎車去辦公室的路上，向我問路的二十來歲的年輕人都喊我“阿姨”了。辦公室里，異性們開始向年輕的女孩子獻殷勤了，他們對我的贊美已經(jīng)是“年輕的時候，你一定是美女”。青春已經(jīng)蕩然無存，可是，你相信嗎，我不甘心就這么老了，我心里覺得不甘心，覺得虛空，還有——悲涼。半生過去了，我一直勤勤懇懇辛辛苦苦，我收獲了什么呢？沒有事業(yè)沒有朋友沒有娛樂，一切都是在疲于奔命。

率性的我為愛耗費了青春

年輕的時候，我真的是——美女呢，追求我的男生還真不少。不過，那個時候我挺幼稚的，覺得一定要和自己真正愛的那個人戀愛結(jié)婚。我拒絕過好多父母看好的男生，他們大多言語蒼白、行為規(guī)矩，讓我覺得乏味透頂?？墒?，若干年后，那些曾經(jīng)被我拒絕的男生，都成了社會精英，有的成了名醫(yī)，有的已經(jīng)是公司的金領(lǐng)了，還有旅居國外、已經(jīng)走遍了大半個地球的成功人士。不過，我與他們現(xiàn)在連普通的朋友都不是，生活的狀態(tài)相差太遠了，見了面也不會有什么共同語言，徒然增添我的惆悵而已。并且，對于他們來說，我早已經(jīng)不是當年活潑明媚的我了，我，不過是一個沒有任何觀賞性的中年婦人。

當然，我并不后悔我當年的選擇，因為后悔也沒有用。不過，我倒是想勸勸那些任性的把愛情看得高于一切的女孩子，聽聽父母的過來人之言吧，一時沖動一不小心就會搭上自己的一輩子的。當然，這是命運對女人不公平的地方，女人的青春短暫，女人的名譽要緊。而我，我把青春和名譽都搭在一場當時看來不能擁有毋寧死，現(xiàn)在回首毫不值得的愛情上了。我與他是在公交車站上認識的，我們乘同一部公交車去我們各自的學校。同許多充滿幻想的年輕女孩子一樣，我喜歡那種偶然的相遇，渴望那種一見鐘情的浪漫。

當時，他在念技校，我在上高中。一年后我高考落榜，與他扯平了。不顧雙方父母的強烈反對，我們戀愛了。我父母反對是因為覺得他配不上我，他父母反對基于同樣的理由——不般配，他們不需要一個學歷高過自己兒子的未來媳婦。我的朋友們當時也無一投贊成票。但那個時候的我，年輕、無畏，以為愛就是要抗爭就是要付出，有抗爭有付出才顯得愛情偉大。為了他，我失去了朋友，因為她們讓他覺得——自卑。當然，他的存在也讓我那些自我感覺良好的朋友感覺——跌份。

漸漸地，他成了我年輕生命里的唯一。當然，我們的確度過許多甜蜜的日子。我們一起擺過攤、開過店，做過許多為我那些上了大學的同學所蔑視的營生。因為精力旺盛，又自覺被愛環(huán)繞，我并不覺得怎么苦，只覺得每一天都是扎扎實實的。

他曾經(jīng)說，我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他于我也如是。不過經(jīng)歷過生活的洗磨，我才漸漸明白，做一個男人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不如做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個女人。戀愛8年，我28歲那年，他出國打工。兩年后，他給我來了一個電話，告訴我他結(jié)婚了。

其實是早就料到的結(jié)局，沒有大悲，甚至也無淚。但從那時候起，心死了，有一種血本無歸的悲涼。

我也很快就結(jié)婚了，當時只想著把自己嫁了。只要那個人待我好，不辜負我，有足夠的安全感，讓我看著順眼就足夠了。愛情，在我看來已經(jīng)如同毒品，不如不要。當時的我，也沒覺得物質(zhì)有多么重要。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全民拜金的時代還沒有到來。丈夫是一個清秀卻懦弱而無能的男人，他的那些特質(zhì)也的確給我?guī)砹税踩小Ｖ皇?，懦弱和無能在家庭生活中不是致命傷，但在社會生活中卻是。他所在的企業(yè)在十年前倒閉了，沒有文憑沒有專長，他個性上的弱點讓他一次又一次地碰壁。這么多年里他換了好幾份工作，始終找不到自己的定位。這個家這些年來主要是靠我在苦苦支撐著。

心目中的“貴人”

只是個勢利的生意人

這些年我也換過不少工作，沒有特別的技能也沒有資本，除了勤懇地打工之外我還能做什么呢？從一家公司到另一家公司，有時候只為了每個月多增加幾百塊錢，我就得在上下班的路上多費一個小時。

遇到了阿康，我的工作才穩(wěn)定下來。他原來是公司的客戶，后來自己單干了，請我去做他的助手。他請我的時候是說我是合伙人，他給我出了本金，與我簽訂了分紅的合同。他說，其實合同不合同都是假的，將來，我的就是你的。

可憐，人到中年的我居然還相信那些話。不過，不相信他我又能相信誰呢？他看起來忠厚、淳樸，比我小一歲，沒結(jié)過婚。他說，看到我之后他更加不會考慮婚姻問題了，除非那個女人是我。這些年，他的確也沒有交其他女朋友，或者是他單身慣了，也或者是他事業(yè)心強。

我得承認，他是個很有思路的老板。憑借他多年的人脈資源和誠懇加上我的勞心勞力，我們的公司這幾年收益很好。我們的合作也非常默契，有些客戶甚至直接稱呼我“老板娘”了。他也常說，公司發(fā)展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我有功。這兩年公司變更了抬頭，他當初跟我簽訂的合同自然作廢了。他說，我們是自己人要什么合同呢？

我的確是變成了他的人，可他的財產(chǎn)卻不是我的。當然，我并不是一個貪圖財產(chǎn)的女人，只是，我覺得不公平，為什么他賺錢越多卻越小氣呢？

我從他開始承諾的合伙人變成了純粹的打工者。眼看著他的財富在增加，他的克扣也在加劇。我們幾年都沒有加薪，加班從來沒有加班費。一個同事上班時外出辦事出了車禍，他也與人家斤斤計較病假工資。年前，我們搬了辦公室，為了幾十塊錢的小費，他與那些大冬天累出滿頭大汗的搬場工人發(fā)生了爭執(zhí)，那種冷酷的克扣的樣子，讓我想到黑煤窯的老板、工地上的包工頭，我心里涌出一陣一陣的惡心。

平心而論，與其他人比起來，他給我的工資相對而言還算是高的，當然如果搭上我付出的情感，如果情感可以用金錢來計算的話，他是小氣的。換一份工作嗎？在其他地方我未必拿得到這里的工資，而我是需要這份工資的。

我的丈夫倒是不會斤斤計較討價還價，可他也不會掙錢。他那每個月兩千塊的工資根本無法維持家庭的日常開銷。

上個星期，我去給阿康整理房間。認識他以來，這一直是我的分內(nèi)事。在那幾個小時里，我不是他的合作者，不是他的雇員，我是他家里的女主人。那天，我在他的寫字臺上發(fā)現(xiàn)了一支很漂亮的口紅，我很喜歡。他說，就是給你買的呀。

在他那里忙了三個小時，直到我離開，他也沒開口說把那支口紅給我。坐在回家的出租車上我一陣一陣地心寒。我知道，即便是一支口紅他也需要找到一個值得的理由值得的場合才舍得給我。

果然，那支口紅成了兩天后他送我的40歲生日禮物。一個女人的40歲，收到的禮物是一支口紅，一支只在超市里屬于高檔貨的口紅，真是諷刺。

回到家里，丈夫已經(jīng)做了晚飯。不過，他壓根就忘了我的生日，只聽到他在抱怨單位不景氣，看來年后又得換地方。晚上，父母給我來過一個電話，告訴我他們?yōu)槲业纳粘粤巳饨z面。

我的生日，如此冷清與孤寂，讓我覺得我的生命毫無價值?？吹侥切r尚雜志上的名女人，也是40歲，還在收獲大富豪的愛情宣言，還有各色我一輩子也無法得到的名貴禮物，人比人，我真覺得自己的人生夠凄涼。

生日的那個晚上，我把我的前半生過濾了一遍，覺得很傷感。周圍都是人，我卻覺得舉目無親。看到兒子攤在桌子上的老師布置的課外讀物《駱駝祥子》，我拿過來翻了一翻，年輕的時候我根本看不下去的書，如今我覺得都看懂了。看了一個晚上，痛痛快快地流了許多眼淚，我覺得我就是一個祥子，完全無法主宰我自己的生活，被命運隨意地揉搓著，沒有依靠沒有未來沒有前途。我覺得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也好淡薄，年輕的時候我也有不少朋友的，如今我落得連朋友也沒有了，友誼也要有心情有時間有能力去保持的。

40歲了，沒有了青春沒有了美麗，沒有了勇氣和激情，我還能做什么呢？吝嗇的他其實已經(jīng)成為我唯一的娛樂和業(yè)余生活，可他的自私與克扣又讓我如此絕望。在生日的這個晚上，我下決心要做回自己，不再出賣自己的尊嚴、良心和道德。

可是第二天，當我騎在助動車上，聽著呼嘯的風，看著馬路上為生活奔波的路人，我發(fā)現(xiàn)，決心是決心，生活是生活。一切太難了。就連這部車也是他給我買的呢，相當于丈夫三個月的工資。我的決心似乎又開始動搖了，我應(yīng)該怎么辦呢？我的后半生，如何去為自己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