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歷史主義”這一術語源于1980年美國文學批評家斯蒂芬-格林布拉特的著作《文藝復興的自我塑造:從莫爾到莎士比亞》。而“文化唯物主義”最初由英國新左派理論家雷蒙·威廉斯在《馬克思主義和文學》中提出。由于二者出現(xiàn)的時間相近,主要觀點又有許多相似之處,所以常被相提并論,但二者在相似中存在著巨大差異。
文化唯物主義產(chǎn)生于20世紀80年代初,與20世紀50年代中期到80年代的英國新左派運動密切相關。實際上新左派運動是一場思想運動,且主要建樹在文化領域。一方面是因為英國安定的政治狀況使得反抗資本主義只能從文化領域尋找突破口。另一方面,它也是西方馬克思主義思想在英國的延伸。其斗爭方式為口誅筆伐、針砭時弊,目的是塑造激進的社會意識,爭取民主和公正。于是在新左派影響下的文化唯物主義,只能在自己的專業(yè)領域開展社會抗爭,在文學批評中盡情宣泄自己的不滿,他們的政治戰(zhàn)斗熱情和挑戰(zhàn)姿態(tài)是清晰可見的。如果說文化唯物主義是戰(zhàn)斗的政治樂觀主義的話,那么新歷史主義就是不折不扣的政治悲觀主義了。許多鐘情于新歷史主義的學者是在美國左傾知識分子的意識形態(tài),如反種族主義、反殖民主義、反性別歧視等思潮的影響下成長起來的,格林布拉特對這一點毫不諱言:“在美國,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早期,對越戰(zhàn)的抗議尤其激烈,從而塑造了我自己的立場和其他許多與新歷史主義相關聯(lián)的學者的批評領域。在我們看來,沒有立場的、不表明觀點的、不把過去同現(xiàn)在聯(lián)系起來的文章是一文不值的?!钡窳植祭睾髞韽睦酌伞ね罐D到了米歇爾·福柯的影響之下,這意味著他從政治希望轉向了政治悲觀主義,恰好也反映了里根時代的美國正在改變中的情緒。
一、理論淵源
對新歷史主義者和文化唯物主義者們產(chǎn)生主要影響的是米歇爾·福柯。福柯認為,“權力”是“一個特定社會中復雜的戰(zhàn)略形式……是影響和控制‘話語’運動的根本因素”。應用于文學研究中,權力理論就是強調文本與歷史的關系,認為“歷史乃是許多不連貫的話語實踐的排列,每種話語實踐都有一套規(guī)則的程序,以潛在的權力形式支配著特定領域的知識、寫作或思考”。而歷史“事件”也不是可以通過文獻證據(jù)所捕獲的穩(wěn)定的現(xiàn)象,也不是人類有意的行為,而是統(tǒng)治的一種符號,是權力關系轉換的一種符號,是不穩(wěn)定的。法國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阿爾都塞的意識形態(tài)“質詢”也對兩種文學批評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他拋棄了那種把意識形態(tài)看作“虛假意識”的正統(tǒng)闡釋,而熱衷于將意識形態(tài)牢固地置于物質的機制中,并將其看作話語實踐的一個實體,在居于主流地位時,能夠支撐個人的“主體”地位。每一個個體都被一系列意識形態(tài)話語“質詢”(或“歡呼”)為一個主體,而這一系列意識形態(tài)話語是為統(tǒng)治階級利益服務的。
但新歷史主義受到福柯的影響更多一些,他們認為社會權力運作不是統(tǒng)治階級高壓的結果,相反所有的社會成員和文化的各個層面都參與到了社會文化能量的循環(huán)之中。權力不僅以機制的形式具體化,表現(xiàn)為法院、教會、殖民體系、父權夫權統(tǒng)治的家庭等,也以話語的形式“散漫地存在于意識形態(tài)的意義系統(tǒng)、特定的表述方式、反復使用的敘述結構中”。文學作為話語實踐的方式之一,不可避免地成為了權力運作的場所之一,正統(tǒng)勢力與顛覆勢力相碰撞的場合。同時,新歷史主義也受到了文化人類學家克利福德·格茨的重要影響,追求一種“真實的”、有學識的“接觸”,將文學批評策略拓展到尚未引起注意的文化文本的討論中。
而文化唯物主義更多地采用了路易·阿爾都塞的更強調政治化的意識形態(tài)觀念:主體能夠認同埋藏在特定的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中的話語。所以,文化唯物主義者認為主體不僅能夠拒絕接受提供的身份地位,而且實際上可以生產(chǎn)出新的主體地位,其政治的激進立場可見一斑。他們斷言,每一種壓迫史都包含著一種反抗史,這種反抗不僅是壓迫的一個征兆,是其存在的理由,而且也是無法消除的“差異”的真正標志。文化唯物主義所關注的不僅包括文學、藝術,還兼及其他文化形式。其實就是對社會性和物質性的東西加以考察,被視為一種對馬克思主義的豐富或者稀釋。
二、方法論
由于兩種批評流派的政治立場、理論建構的不同,隨著時間的推移,兩者的差異也就愈發(fā)明顯了。新歷史主義著重于考察文本中權力的體現(xiàn)及其功能,關注和描述權力的運作方式;文化唯物主義則是在文本中搜尋顛覆因素是如何進行抵制的蛛絲馬跡以及在過去和現(xiàn)在的存在可能性。
馬克思說過,“男人和女人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歷史,但是并非是自己的選擇”,文化唯物主義者趨向關注是什么干涉(文化)并促使男人和女人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歷史;反之,新歷史主義者則著力于“社會和意識形態(tài)系統(tǒng)的權力”是怎樣抑制他們的。新歷史主義代表人物格林布拉特告訴我們,他是怎樣有意識地開始探究“在意識形態(tài)建構下的人的自我屬性”,在探究過程當中,其重點越來越放在了文化建構上——家庭、宗教、國家,以及“人類主體自身是被限定了的,是限定在一個特定社會形態(tài)下權力關系的意識形態(tài)下的”。他特別指出一種現(xiàn)象:有些作品表面上似乎與現(xiàn)存權威或主導意識形態(tài)相背離,但它們不一定就會產(chǎn)生破壞作用。相反,現(xiàn)存權威卻能在化解這些破壞因素的過程中得到加強。而文化唯物主義者辛菲爾德認為,文學批評家的任務就是要揭露國家意識形態(tài)并找出質疑的聲音。
蒙特羅斯曾經(jīng)指出,盡管英國和美國的文藝復興學者都在提供新的歷史,然而在美國,“重心無一例外地被置于最初產(chǎn)生文藝復興文本的那一社會領域的重建一盡管不曾忽略現(xiàn)在在構建過去時的作用。在英國……相對來說更為強調現(xiàn)在怎樣利用它(即現(xiàn)在)對過去的各種描述”。新歷史主義的聯(lián)系文本是莎士比亞同時代的文獻,而文化唯物主義則可能是現(xiàn)在皇家莎士比亞劇團的產(chǎn)品或節(jié)目的編輯和注釋,從海灣戰(zhàn)爭的一個視角,或者從一個政府官員關于教育的聲明來質問莎士比亞。換句話說,新歷史主義者讓文學文本處于它當時的政治立場,而文化唯物主義則讓文學文本處于我們現(xiàn)在的政治立場。
文化唯物主義認為新歷史主義對后結構主義的獨特接受觀點和對獲得可靠知識可能性的激進的懷疑態(tài)度摒棄了自己有影響力的政治地位。后結構主義的崛起,未知的知識,語言,真理等等,這些視角都被新歷史主義所吸收并成為其重要組成部分。新歷史主義者反對這種對知識內在的不確定性的深究,并不意味著就要放棄探尋真實,只是意味著這樣做包含危險和限制條件,因此要給予自己的理性一個特殊的權威。但用多利莫爾和辛菲爾德的話說,文化唯物主義決不會故作不偏不倚的中立姿態(tài),它毫不諱言改造現(xiàn)存社會秩序的政治意圖。正是這樣,比起新歷史主義,文化唯物主義的政治色彩更加鮮明。
這兩個文學批評流派都極力強調文學與社會歷史之間的互動關系,但是在具體的理論構建和方法論上都有著許多差異之處。正如威爾森在《新歷史主義和文藝復興戲劇》中指出的那樣:英國文化唯物主義不能被簡單地看作美國新歷史主義在英國的另一個稱謂,而“文化唯物主義”也不是新歷史主義“文化詩學”的復制品。路易·蒙特羅斯也認為:“英國的‘文化唯物主義’(一個具有公開爭議的術語)始終是一個處于邊緣的學術話語,而美國的‘新歷史主義’(一個取悅于美國人對新事物的商品崇拜的術語)正在成為最新的學術正統(tǒng)——與其說它是一種批評不如說它是受意識形態(tài)支配的主體。”英國文化唯物主義強調文化中的政治作用和社會階級關系的闡釋立場,屬于西方馬克思主義批評的一部分。主張文化唯物主義的學者分散在一些大學機構里,但始終未成為英國文學批評界中的主流。相比之下,美國新歷史主義則更重視分析文化中的語言敘述或表述,而且已經(jīng)成為一個有影響力的批評運動滲透所有文學研究領域。雖然兩種文學批評都有著這樣那樣的缺憾,但是,它們的理論覆蓋了文學與歷史研究的廣闊領域和途徑,對正統(tǒng)文學史上所認可的文學經(jīng)典提出疑問,對于擴展文學研究無疑有著重大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