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紀以來,底層文學的書寫越來越成為關注的焦點,也引發(fā)了一系列的相關論爭,這種論爭的復雜性在于:一方面底層文學書寫呈現出多種精神元素的混雜和曖昧性,另一方面是評論者所持的文化立場與引用理論資源的多樣性,這些立場與資源本就一直隱在,而底層文學的出現和討論的日益擴大,如同一道全員緊急動員令,多種力量均感到了發(fā)言的緊迫感和挑戰(zhàn)、應戰(zhàn)的興奮感。何以底層文學成為新世紀文學界、文化界的一大敏感點呢?底層文學的書寫究竟包含著那些先鋒因素和含混因素呢?底層文學的討論是使新世紀文學與文化格局的走向更加含混還是更加明晰呢?隨著仍在進行中的底層文學書寫與討論,局勢正在變得清晰起來。
一
在“文學失去轟動效應后”,何以底層文學具有如此強度的敏感性和動員能力呢?這首先源于現實存在的巨大裂變。與其說是文學主動發(fā)現了這現實,不如說是這巨大裂變中的現實強行進入了自足的文學之中,在此之前,它已進入了影視,進入了紀實文學,進入了社會學等。
對于上世紀90年代到新世紀以來現實世界巨變的認識,其實文學界的反應已經足夠遲鈍。至少,在對社會新變的敏銳性、探討的理論勇氣和認識深度上,社會學界的探討已經大為領先了。有人批評,底層文學的現實主義路徑是將文學重新拉入社會學的材料意義上,然而,看著真正的社會學研究,我們便會慚愧文學對于現實生活的認識是何等含混與片面,而即便是其中的道德立場也是何等軟弱和曖昧。如果說底層文學的創(chuàng)作沖動更多是出于對現實生活的感性觸發(fā),那么對底層文學學界討論的理性認識基礎可能更多是來源于社會學界的揭示。
社會學認為中國當代社會正在發(fā)生結構轉型,階層分化成為現實。陸學藝、李培林等早在90年代初即指出,經過十幾年的改革開放,中國已進入一個新的社會轉型期。轉型的主體是社會結構,轉型的標志是:中國社會正在從自給半自給的產品經濟社會向有計劃的商品經濟社會轉型;從農業(yè)社會向工業(yè)社會轉型;從鄉(xiāng)村社會向城鎮(zhèn)社會轉型;從封閉半封閉社會向開放社會轉型。李培林認為,影響中國資源配置和經濟發(fā)展的兩只手(有形的手國家干預,無形的手市場調節(jié))之外,還有第三只手:“由于中國社會目前正處在一個結構轉型時期,并且中國經濟處于含義更加廣泛的非平衡狀態(tài),因而對于中國來說,還存在著第三只手,即另一只看不見的手,這就是社會結構轉型。”有形的手國家干預背后是權力,無形的手市場背后是資本,然而有人說,在新的世紀里,隨著權力的濫用和失范化,變?yōu)橛行蔚哪_踩著了無形的手,這一方面是私有化浪潮中腐敗的出現使權力資源轉化為資本,另一方面是權力與資本的結盟,這種失范化的后果官式的說法是市場經濟體制的建立過程,民間的說法是補資本主義原始積累的課,而學術化的說法則是陸學藝等人稱謂的社會分層的出現,以及孫立平稱謂的社會結構的“斷裂”。
近年來社會學界一個重大的研究成果便是對于社會分層的重視,并引入了階層這個名詞。陸學藝主持的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當代中國社會階層結構研究”課題組主題認為,當代中國社會已經分化成十大階層,而這構成了現代化的社會階層結構雛形,而朱光磊等早在1994年出版的《大分化新組合——當代中國社會各階層分析》即認為“社會分層”逐步成為社會學界的主流看法,并出現系列相關論著。對當前中國社會經濟分化趨勢形成四種主要看法:斷裂化(孫立平),中產化(陸學藝等),結構化(李路路),碎片化(李強、李培林等)。陸學藝等人認為整個社會結構的變化趨勢是由“金字塔形”轉變?yōu)椤皺E圓形”,即以中產階級或中間階層為主的“現代社會階層結構”,與之相反,孫立平等人則認為,整個社會分裂為相互隔絕、差異鮮明的兩個部分——上層社會和底層社會,形成了“斷裂社會”。世界銀行1997年發(fā)布的一份報告指出,中國80年代初期反映居民收入差距的基尼系數是0.28,到1995年是0.38,到90年代末為0.458,這一數據除了比撒哈拉非洲國家、拉丁美洲國家稍好外,貧富懸殊要比發(fā)達國家、東亞其他國家和地區(qū)以及前蘇聯(lián)和東歐國家都大。報告指出,全世界還沒有一個國家在短短15年時間內收入差距變化如此之大。外國人也震驚于一個絕對平均主義的國家如此迅速地變?yōu)槭澜缟县毟环只顕乐氐膰?。而貧富懸殊社會現象背后是斷裂社會的運作邏輯,是不同群體在表達和追求自己利益的能力上失衡的結果,社會權利的失衡構成了社會斷裂的基本機制和基礎。由貧富分化到階層的結構化形成,再到階層的再生產,產生出嚴重的對社會公平、正義、民生的關注必要性,孫立平認為,80年代的改革是未有失敗者前先造就成功者,而90年代的改革則是失敗者開始顯現的時代。嚴重的社會分化與結構斷裂導致改革共識的消失,在社會制度上社會權力失衡的后果便是社會價值體系的失衡乃至失效。對此,他指出,相對于和諧社會理想來說,和諧的對立面是失衡,嚴重的失衡就是斷裂。
在此現實生活背景下,對西方資本主義社會進行質疑和批判的理論資源獲得了本土的最新土壤。韋伯的社會階層分析、法蘭克福派、新馬克思主義等幾乎照搬過來就用得上,而對馬克思主義原理的重溫成為新左翼文化對當今社會文化批評的主要理論資源,毛澤東思想也成為一些新左派的旗幟,甚至包括鄧小平等人對社會公平的論述、對改革成功與否判斷標準的重提,也成為其重要論據。在90年代思想界曾產生自由主義與新左派的論爭,但當時影響范圍十分有限,新左派獲得的認同度并不高,十年后劉郎重來,正是新世紀以來社會現實的巨大裂變成為新左派重獲重視的主要推手。考慮到這樣的社會現實與思想背景,底層文學的書寫與討論便一點也不突兀了?,F實生活為底層文學提供最大的生活資源,也為其中的新左翼文學精神提供著精神之魂的鑄煉。
二
與現實的巨大裂變和社會學界探討的深度相比,文學界的底層文學書寫則表現出遲鈍性和被動性,甚至是滯后性,與其說是文學界對現實的主動發(fā)言,不如說是受巨大現實存在的推拉拽行。這種文學的尷尬,反映在底層文學書寫空間中,便是多種精神元素的曖昧和含混。而這種曖昧和含混又引起了一些評論人士的嚴辭批評,大致而言,底層文學的書寫中存在著消費主義、泛道德主義和新左翼文學三大流向。
在90年代,市場商業(yè)體制的確立使文學界也受到極大沖擊,一大重要體現就是大眾市民話語權的崛起,成為與精英話語、主流意識形態(tài)話語并列的三元之一,商業(yè)消費性寫作重新繁榮起來,迎合市場的通俗文學大行其道,讀者的身份由以前被教育和啟蒙的對象一變而為創(chuàng)作者要去迎合的消費對象,這種傾向也被批評為文學的媚俗化、消費化、快餐化。但一方面隨著精英知識分子在精神立場上對批判性、抗議性的放棄,對個人堅守立場的退守,另一方面是雅文學和通俗文學在技法上的相互借鑒和融合,通俗文學和雅文學的界限已難截然劃分。通俗文學對嚴肅文學精神資源的借用、嚴肅文學對通俗文學寫作模式的借用均使底層文學的書寫中出現了消費主義的流向。
消費主義流向指向市場運作規(guī)則,它要迎合和刺激消費的欲望,使其獲得消費的滿足感。這使底層文學書寫中出現了內容上的生活奇觀化、主題上的欲望化、情節(jié)設置上的偶遇化模式。內容上的奇觀化主要體現為對獵奇感的追求,這一方面表現為對底層生活的陌生化領域和獨特生活經驗的挖掘,如荒山野嶺、礦山礦難、民工生涯、國企破產、逼良為娼、風月生涯等邊遠場所邊緣人生成為通行的表現場域;另一方面則是在這些場域中發(fā)生事情的夸張化,具體表現為對苦難的獵奇和夸張轉化為殘酷和悲慘比賽,對此邵燕君稱之為“苦難敘事轉化為殘酷敘事”。@主題上的欲望化則是對邊緣人生的敘述中指向于極端化的金錢饑渴和情欲體驗,如洪治綱所說的:“在那里,‘女底層’往往是直奔賣身現場,或明或暗地操起皮肉生涯;‘男底層’呢,通常是殺人越貨,既惡且毒,一個個瞪著‘仇富’的眼神。”他指責說這是“緊緊地擁抱著那些公眾傳媒中不斷報道的故事,在經驗和常識中‘關懷’著底層,將底層生活弄得沒有道德羞恥,不見親情倫理,甚至是為所欲為”,他說這些帶給他的“是驚怵、絕望、凄迷和無奈,間或還有些墮落式的快慰和暴力化的戲謔”,這正是消費文學閱讀的典型體驗,而洪治綱以精神貴族化的立場稱這是要令他“直犯心絞痛”的“苦難焦慮癥”。不只是“女底層”的皮肉生涯,在“男女底層”之間,一些作品也津津樂道于其生活的性饑渴,通奸、亂倫也時時涌現出來。正因為內容上的生活奇觀化,主題上的欲望化,使創(chuàng)作的內在邏輯面臨生活真實邏輯的挑戰(zhàn),因此,在情節(jié)設置上,便往往采用奇遇化引入偶然性邏輯,于是往往出現了主人公的“倒霉蛋”模式,就是所有的倒霉事、壞事的可能性都叫他一個人給碰上了,艷遇、惡棍攪局也都在這偶然性邏輯中獲得了暫時合法性。這種通俗文學的偶然性邏輯消解了對生活必然性、苦難必然性的嚴肅質問。
如果說底層文學中消費主義流向的奇觀化、欲望化、偶然性邏輯主要指向對市場的迎合,那么,另一種趨勢泛道德主義則指向于對權力和市場的雙重迎合,也即是說,存在兩種泛道德主義。一是通俗文學模式,一是主流意識形態(tài)模式。它們有共同的體現,表現為生活個案化、主題個人奮斗化、社會主題轉化為道德主題,而道德主題又呈現為道德二元對立和道德拯救模式。生活個案化,即苦難不具有必然性,而是某個個體的個別經驗,因此,本當為嚴肅的社會主題的追問便轉化為個人的道德主題。而這道德主題一般又呈現為道德二元對立模式和道德拯救模式。道德二元對立即絕對的善惡對立,悲劇被簡化為壞蛋、惡棍作惡所致,貪官、污吏、奸商、地痞、流氓、黑心礦主、工廠主、打手、監(jiān)工等構成了道德上的惡人系列,而惡人迫害、折磨善人,古已有之,豈足怪哉?苦難被簡化為“太陽底下無新事”式的善惡對立模式。這苦難的起源在于道德的惡人,而這苦難的解決模式則乞靈于道德拯救模式,或者是底層之間的相濡以沫模式,或者是救風塵式的善人、平冤昭雪的清官拯救模式,亦或者是底層的個人奮斗模式,總之,被前面驚怵化的苦難敘事所撥剌的神經重歸于道德自足的安穩(wěn)和滿足之中。
無論消費主義還是泛道德主義,在對于現實主義和人道主義話語的征用同時,均具有對于嚴肅主題的消解化效果。這也正是一些批評者警惕地稱為的“消費底層”、“消費苦難”的危險。用生活的奇觀化、個案化、偶遇化消解了悲劇的必然性,用道德的善惡二元對立消解了社會悲劇的復雜成因,個人奮斗、道德拯救掩蓋了對于社會矛盾解決、社會出路探索的必要性和迫切性。消費主義是對于現實主義題材、人道主義話語的利用,而泛道德主義則是對于現實主義精神、人道主義精神的招安,取消其反抗性的鋒芒,使之重歸于既有秩序的軌道之中,這樣的底層敘事變成為一種偽人道主義、偽現實主義。正因為這種消解效應,苦難的尖銳抗議便蛻變?yōu)閿⑹錾暇咔榫w宣泄功能的牢騷化、貧嘴化,題材意義上具展覽和裝點意義的盆景化,盡管有各種極度的扭曲變形,可其意義在于成為驚嘆和消費的對象,同樣的苦難書寫,熱血的抗議文學、批判文學被變?yōu)橹髁鞯臏p壓文學、消氣文學,變?yōu)槔淠⒗溲奈膶W,變?yōu)闊o所行動的道德自慰文學。在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話語慣性中,改革代價論、發(fā)展神話、苦難一進步神話、苦難一拯救神話使之納入到主流話語模式中。
與以上兩種流向的顯著區(qū)別在于,新左翼文學則指向于主題上的抗議性和批判性,其情感狀態(tài)指向于嚴肅的質問和控訴,其現實效果是強烈的現實參與的行動性。由此,其苦難描寫不寄身于個案化和偶然性,而是表現苦難的常態(tài)化,悲劇發(fā)生的必然性和規(guī)律化。如曹征路的《那兒》、羅偉章的《我們的路》,分別揭示出城里國企破產、工人下崗,農村破敗、農民工流浪這些生活方式和生活狀態(tài)的普遍性,主人公們的悲劇不過是普通而又平實的群體中的一分子而已,他們的苦難并無特殊之處,在群體命運邏輯中甚至接近于“無事的悲劇”。正因為這種常態(tài)化和規(guī)律化,所以他們的苦難生活、他們的悲劇命運具有了典型意義,具有了“類”的意義,具有了“引起療救注意”的呼喚意義。由此,底層具有了左翼文化理論中的階層、階級話語復活的傾向性。與這些嚴肅性、必然性相適應,在敘述語調上,新左翼文學不指向于情緒的宣泄和放縱,相反,大多是平實化的,內斂化的,因為它不愿以辭害意,不愿嘩眾取寵,它要呈現的是生活的真相、生活的本身。與消費主義、泛道德主義的曖昧和混雜性不同,底層文學的新左翼書寫的特質在于其單純性,正因其單純所以具有鋒芒,具有力量。當然,新左翼文學目前仍是萌芽狀態(tài)的,仍是單薄的,它既面臨著如何尋找自己合法話語系統(tǒng)的難題,也面臨著如何保持探索性獨行精神的挑戰(zhàn)。另外,它也面臨著消費主義話語、泛道德主義話語的侵蝕,其純潔性也面臨著大可質疑的危險。左有左的麻煩,有它的危險,正如魯迅所說,“我以為在現在,‘左翼’作家是很容易成為‘右翼’作家的?!?/p>
三
底層文學書寫呈現出含混的龐雜和徘徊局面,但它卻為當代文學提供了一個難得的拯救機會,這也是對當代知識分子的難得的拯救機會。它所觸及的是當代知識界的宿痛,引發(fā)的是文學的現實主義精神的回歸問題,是知識分子主體性精神的重塑與立場的重構問題,以及現實主義美學規(guī)范的重建問題。對于當代文學來說,這是一個重回現實、重面現實的機會,而對于當代知識分子來說,則是一個重建價值立場、重建自我主體性的機會。
與80年代初的傷痕、反思、改革文學不同,那時的人道主義、啟蒙主義是在意識形態(tài)主導下,與意識形態(tài)結盟的成果,這種結盟帶來了一時的輝煌,但也迅速因為結盟的分裂而遏止了這種價值的建設,繼而走向市場沖擊下的“失魂”狀態(tài)。而現在底層文學重新帶來了鑄魂的機遇,這一次文學是面對活生生的社會現實、生活本態(tài)而獨立發(fā)言,獨立承擔,是獨抗市場商業(yè)文化沖擊下的失語。如果說90年代的人文精神大討論也是一次知識分子的“尋魂”行動的話,那么它主要是以收縮回書房的狀態(tài)而來獨善其身,而新世紀以來的底層文學書寫與討論則是以開放和出擊的形態(tài)來“為民立言”,是走出書齋,走向生活與社會的廣闊天地。因此,底層文學的書寫盡管泥沙俱下,龐雜不齊,但對底層文學的討論卻是日益深入和精彩,因為這對于知識分子群體來說,底層文學的書寫與討論的意義其實主要是為知識分子自身的身份焦慮、倫理焦慮而展開的,倒并非一定要去如問題小說那樣強的功利性參與,但必須給自己的靈魂一個交待:是否要去戰(zhàn)斗?怎樣去戰(zhàn)斗?這是在必要性與方法論上進行的自我確認與尋找,這是重鑄知識分子的魂。因此,圍繞底層文學而展開的系列討論,既是鑄劍,也是鑄魂。這個過程首先是對底層文學創(chuàng)作本身的討論和批評,然后是對相關當代文學與文化界的既有理論資源與發(fā)展趨勢的檢討與探索。
對底層文學創(chuàng)作的批評與辯護十分熱烈,因為如前所述,底層文學創(chuàng)作本身的曖昧與龐雜性令不同的批評者產生了迥然有異的價值判斷,并均理直氣壯地認為找到了支撐各自立場的充分依據。
對底層文學創(chuàng)作的批評,主要指向于其模式化、概念化寫作,這分別包括內容、藝術性、情感批評術語、主體立場等。一些批評者認為,一陣風式地人人都去寫底層寫苦難,使其具有了新的題材決定論傾向,在這種“熱”現象的內里,實際上是各懷“鬼胎”,具體而言,苦難焦慮癥、道德焦慮癥是表,而其目標則分別指向消費主義的媚俗消費癥,指向于主流意識形態(tài)話語的政治正確癥。與對內容上的題材決定論、模式化相適應,一些批評者認為底層文學大抵在藝術性上都很粗糙,有的是對底層、苦難描寫放縱狂歡式的粗鄙癥,有的是主題先行論式的理念寫作癥,由此導致普遍的人物平面化、概念化,情節(jié)模式化。正因為內容、藝術上存在問題,批評者指出,這是因為寫作者的主體立場的空虛,因為價值判斷的缺失,所以是“無根的苦難”,在情感表達上是憎恨學派、怨毒文學的情感泛濫癥、情緒宣泄癥。由對具體文本的批評、探討很快深入到其后的知識分子立場上,這也就直指知識分子的身份焦慮。身份焦慮是舊有身份丟失的困惑,是對新的身份的苦難性與不確定性、曖昧性的揣測,知識分子如何與底層相結合呢,如何來表達底層呢,底層的問題變?yōu)橹R分子的問題,文學的問題也轉化為知識術語、技術主義的問題。這種焦慮一是對寫作者的,一是對評論者的。對寫作者而言,出現了替底層代言與底層自我表述之別,替底層代言面臨著知識分子與底層間的情感隔膜癥,而底層自我表述如打工文學又陷入了表述能力的困局以及知識分子主體在場缺失的困局,有論者引入了莫言的“為老百姓寫作”和“作為老百姓的寫作”來比喻和解釋此種尷尬,并以之為不同的寫作倫理。由此,替民代言和為民立言的討論,已經脫離具體的底層本身及底層文學文本的本身,而直指知識分子立場如何建構的理論探討,對此,用張清華的話來說,即是“‘時代的寫作倫理’的莊嚴可怕的命題”。寫作者面臨如何來說底層的問題,評論者同樣需面對,由南帆等人的底層文學討論而引發(fā)的關于學院黑話癥、搶奪知識話語權、理論自娛癥的尖銳指責便是這種焦慮的典型體現。
與以上批評不同,為底層文學辯護者主要指向其中具有新左翼文學性質的部分,代表者有李云雷、劉繼明、曠新年以及作家曹征路等。他們認為新左翼文學是對現實主義精神的回歸,是對現實戰(zhàn)斗精神的回歸,是對文學的政治詩學的回歸和重建。他們通過與階級、階層等左翼文化話語的掛鉤來重振文學的抗議性精神。在新左翼文學倡導者們自我期許甚高的表述中,有意思的是,他們或隱或顯地引用著80年代初文學與文化反抗的相似策略和術語,如他們稱新左翼文學是新的先鋒,是新的美學原則的建立。
底層文學成為批評者的文本,而批評者的批評也迅速轉化為進一步討論的文本本身,這便使得相關討論越發(fā)走向深入,這種深入甚至一定程度上不再拘泥于底層文學本身,而指向于對新世紀文學乃至新時期文學內在發(fā)展理路的全面檢討和探索。這些討論包括純文學討論、文學的第三世界討論、文學的中產階級趣味討論、文學的人民性討論、打工文學討論、底層寫作的學院術語話語權討論、底層寫作與寫作倫理討論等。正是這些討論,使底層文學為起點的討論的價值得到了極大升華,它指向于新世紀文學發(fā)展方向的爭鳴與探索,展現出對新世紀知識分子倫理之魂的重鑄行動。至此,理論界的探索獲得了獨立于底層文學創(chuàng)作及依附性批評之外的超越性價值,使我們必須將學界探索與創(chuàng)作界分開來看待其意義和價值。
如果說上世紀90年代的人文精神大討論是一次“文化潰敗時代”的結繭化蛹式休眠的話,是有所不為,那么,新世紀初的底層文學大討論則是一次勇敢的破繭與振翅行動,是要有為。要破哪些繭呢?這些繭也是辛苦吐哺的心血之作,也是知識分子的軀殼容納之所,是受傷的靈魂的療傷與衛(wèi)護之殼。然而現在,它們已經成為魂魄重生的桎梏。現在,檢討與鑄魂,告別與新生正是在同步行進的,具體來說,大致有如下五個方面。
1、迎接生活,看真問題,寫真文學,告別不及物寫作,走向及物性、參與性;告別技術主義迷信,為純文學正名,重新重視“寫什么”,告別無病之呻吟,警惕文化后殖民。
李陀在《漫說“純文學”》中對純文學寫作的不及物性、只重視“怎么寫”等方向發(fā)起檢討,其后引起大量激烈的討論。底層文學中的新左翼文學倡導者認為這是對現實主義精神和方法的回歸和復活。
2、告別精英主義,告別文學的中產階級趣味,走向人民性。
李陀批評90年代以來的純文學、先鋒說:“無論現代主義的興衰采取何種形式,它們其實都是中產階級社會創(chuàng)造的精英文化”,他批評“九十年代一些人對中國中產階級的幻想,衛(wèi)慧式的小說(對這樣的寫作感興趣的人還不少)就是這種幻想的一個表現。這類小說往往都有這樣的特點:在思想意識和寫作形式的兩個方面同時做‘先鋒’姿態(tài)的表演,并且以為(也被許多人誤認為)這類表演是在創(chuàng)造一種后社會主義時期的‘中產階級主體’”。人民性被倡導者視為“新左翼文學”之魂,曠新年以此將整個20世紀文學格局梳理為“人民文學”和“人的文學”兩種理路的碰撞和沖突。人民性成為對90年代以來文學中的“中產階級趣味”批判后的替代方案和新世紀文學的出路,而陳曉明則對此加以質疑。
3、告別后現代、解構、多元相對主義的消解性,告別意識形態(tài)恐懼癥,走向新的意識形態(tài),迎接新的政治性與新的政治美學,重鑄文學的戰(zhàn)斗性。
王曉明率先于2000年提出“新意識形態(tài)”這一名詞,但他所指是對新的商業(yè)文化的警惕。其后,在李陀的《漫說“純文學”》中以對“純文學”發(fā)展歷程的檢討中提出建立“新的意識形態(tài)”的必要性,而新左翼文學倡導者則強調文學的戰(zhàn)斗性、政治性,并毫不避諱地迎接建立“新的意識形態(tài)”文化傾向的指責。曠新年說:“談論左翼文學無可避免地涉及文學與政治的關系。文學無法回避政治就像文學無法不使用語言一樣。但是,長期被迫的去政治化已經變成了一種集體無意識和政治正確。文學的政治化首先要使人們意識到‘純詩’并不足以構成文學的標準,‘純詩’只是一種極端的文學實驗。文學不能服從于某種外在于它的政治,政治性常常正是文學性本身,形式就是內容的形式。”劉繼明說:“左翼文學的一個重要藝術源頭無疑是現實主義,甚至還有批判現實主義。追求社會平等、反抗階級壓迫,以及對人民性的強調和現實批判立場,是其主要特征。左翼文學的一個重要精神源頭是‘無產階級革命文學’,或者也可以稱為‘社會主義文學’和‘人民文學’。”他又指明:“底層文學目前遭受的苛責和排斥,不見得完全是一件壞事,因為,底層文學的真正價值,正在于它試圖召喚和激活一種被宣布已經失效的現實主義和左翼美學傳統(tǒng),在于它和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以及消費主義格格不入的異質性和批判性;而一旦這種異質性和批判性被消解和收編,它的價值也就不復存在了?!?/p>
4、迎接知識分子倫理,告別道德恐懼癥和道德污名癥。
5、迎接知識分子話語權,警惕商業(yè)消費文化的消費性。
回顧歷史,新寫實小說、先鋒小說轉向、新歷史小說,對此已是呼喚已久、孕育已久了,在新世紀,它們要借底層文學而噴發(fā)了。對于現實生活的重回文學,如果說新寫實小說是市民文化背景下的個體敘事,而現實主義沖擊波是主流話語背景下的個體一集體敘事,那么,底層敘事則是階層社會背景下的個體一群體敘事。由底層文學引發(fā)和統(tǒng)率的系列大討論由開始的依附性批評轉化為學界的獨立探索,由膚淺、片面和情緒化走向深入、系統(tǒng)和理性化,由對底層文學的單一性批評發(fā)展為對新世紀文學乃至新時期文學內在發(fā)展理路的全面檢討和探索,指向于新世紀文學發(fā)展方向的爭鳴與探索,展現出對新世紀知識分子倫理之魂的重鑄行動。這些行動與探索仍正在進行中,但已經可以看出,新世紀底層文學大討論展現出與80年代朦朧詩論爭、90年代人文精神大討論規(guī)模相匹配的論爭系列化和全面化,引發(fā)出新世紀學界力量的分化與組合,改變了精神流向與人事格局,其探討深度和價值已經超越了底層文學的創(chuàng)作局面,指向于總體性方案的檢討與變革,這個討論或可稱為新世紀文學檢討與鑄魂大討論。
就其命名來說,“新世紀文學”概念的提出為時已不短,但對其質疑一直也很強烈,原因在于對其內在精神元素獨立性的質疑,“文學批評和學術命名存在的問題,從深層看不單單是學科本身的問題,而是有大的時代的文化范式模塑的因素”,“而‘新世紀文學’一詞則更多的屬時間性的概念,難有特殊的內質與所指,缺少實在的邏輯支點和命名根據。”“在這個巨大的文學口號的周邊,新世紀文學的概念、范疇、矛盾、問題、審美形態(tài)和表達方式是什么,實際上還處于比較空白狀態(tài)?!庇傻讓游膶W的書寫與討論擴展和升華到對新時期文學內在理路的全面質疑與檢討,對新世紀文學和文化格局與方向的探索和改變,“新世紀文學”由此正在沖破“時間概念”皮相而獲得它“充分的內質和存在的邏輯根據”,獲得它的內在精神元素,從而獲得其命名的“合理性和有效性”。在此意義上,“底層文學”正在(或者可以說已經)拯救、支撐著“新世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