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紅芳
摘 要:1950年代出生的女作家具有極其鮮明的時代特征,他們獨特的文化經(jīng)歷使他們有著一種較強的無根的焦慮,他們的文學作品有著深厚的文化內(nèi)涵、社會責任感和道德自律,新時期文壇上此起彼伏的文學思潮為她們的崛起創(chuàng)造了不可多得的歷史機遇,但是經(jīng)驗的貧乏、文化結構的缺損和自我定位的影響使她們當下的文學創(chuàng)作體現(xiàn)出一定的局限性
關鍵詞:1950年代生女作家;時代;機遇
中圖分類號:I206.7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08)02—0220—04
1950年代出生的女作家在當下的中國文壇上占據(jù)著重要的文學地位,這一代人在中國文學史上起著極其重要的承前啟后的歷史作用,她們與她們的文學前輩和后起的六七十年代出生的女作家相比,有著極其鮮明的時代特征,其中最突出的一點就是與新中國的政治運動和新時期的文學思潮有著極為密切的關系,前者規(guī)定了她們出生、成長、接受教育的時代語境,后者則為她們作為一個女性創(chuàng)作群體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提供了前所未有、以后也不會再有的歷史契機,這二者結合起來在不同程度上以不同的方式影響并制約著她們的創(chuàng)作實踐,可以說,作為特殊歷史時期的一代人的她們既受益于也受困于這特殊的歷史背景。這種特殊的歷史背景帶給她們的最深遠的影響的是一種無根的焦慮,一方面,對于這種焦慮的感受、思索和敘述使她們的小說創(chuàng)作達到了一種不可多得的深度,但另一方面,無根的焦慮同時也使她們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出一種價值取向無所依托的彷徨與困惑,在當下的消費文化語境中,表現(xiàn)出一種經(jīng)驗與認知上的局限。
一
形容1950年代出生的人有句老話,叫“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這說明她們從出生起就與新中國的社會體制有著極為密切的關系。這決定了1950年代出生的女作家的成長背景、文化背景與她們父母輩的人是有著很大的區(qū)別的。
就當下文壇上比較重要的女作家來說,多出身于社會地位較高、經(jīng)濟條件較好的知識分子家庭。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張抗抗、徐小斌、王安憶、鐵凝、方方等,其父母中至少有一方或者雙方都接受過較高的教育,是大學教師、作家、藝術家,池莉的父母都是革命干部。這樣的家庭背景使她們在建國初期國家經(jīng)濟還比較困難的情況下,不僅都受到了較好的早期教育,還從內(nèi)心深處培養(yǎng)了她們性別與個體的自信心,這一點對于她們?nèi)蘸蟮奈膶W創(chuàng)作是至為重要的。在她們的散文創(chuàng)作中,多數(shù)女作家都曾經(jīng)深情地描述了家庭遭難之前的幸福生活:
只有星期天,媽媽才屬于我,媽媽給我穿上淡藍色帶花邊的連衣裙,頭發(fā)上系一個大大的蝴蝶結,帶我去爬城隍山。①
體面的生活是一種很好的生活,我幼年的這一組照片,就是我失去和向往的烏托邦。皮膚潔白細膩,舉止端莊大方,穿著羊毛外套和皮鞋,戴著喬其紗圍巾和兒童項鏈,媽媽織的絨線手套使我們的小手不怕寒冷,可以隨意抱著布娃娃玩耍?!傲弧眱和?jié)我們總能得到大人們的禮物,比如一只小手表,一件連衣裙。②
但是這樣的好生活不久就被徹底打亂了。陳映實在評介鐵凝的生活與創(chuàng)作時曾經(jīng)將這種變動稱為“巨大的人生落差”,事實上,這種命運幾乎無一例外地降臨到每一個同時代的女作家身上:
一九六六年“文革”開始的時代,爸爸媽媽為了防備紅衛(wèi)兵來抄家,害怕紅衛(wèi)兵會毀了他們多年積累的“文化”——那些“封資修”的書籍,所以爸爸把書架上所有“嫌疑”的書,都收藏在一只巨大的木箱里,貼上了“供批判用”的封條。③
在文化大革命中,我的這種生活遭受到了嚴厲的批判,被斥為“資產(chǎn)階級”的生活方式,我的長發(fā)被剪掉了,羊毛衣?lián)Q成了舊軍裝。④
因為漫長的文化大革命貫穿我的少年乃至青年時代,因為我的父母是革命的對象我只能依靠我自己。……我一生的記憶里永遠回蕩的是緊張而凄楚的窸窣聲,在醫(yī)院食堂吃罷晚飯之后,我將一只二十四公分的鋁壺注滿開水,然后帶著妹妹,拎著開水壺走回我們的宿舍。這是一段將近二十分鐘的路程,要經(jīng)過街道和居民區(qū),居民區(qū)里住了不少我的同學,他們等在他們的家門口等著嘲笑和辱罵我們。嘲笑和辱罵的資料來自于造反派給我父母的大字報,當時我們以為那都是事實,我只能低下自己的頭。⑤
在“文革”中,這一代女作家的經(jīng)歷是大致相似的,命運在這里發(fā)生了一個急轉(zhuǎn)彎。由此,她們通過不同的途徑都獲得了與她們的出身大不相同的社會底層經(jīng)驗。這樣的生活經(jīng)歷既開闊了她們原來可能會比較狹窄的人生視野,極大地豐富了她們文學創(chuàng)作的題材,也對她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巨大而深遠的影響?!拔易畛醯摹⒁彩亲钪匾奈膶W啟蒙便是少年時在外婆四合院里的那段生活。那院子本是一部微縮的人生景觀,該看與不該看的趁我不備都攤在了我的面前。”⑥對于池莉來說,這段人生落差給她帶來的影響,一方面是激起了她強烈的渴望成功的心理動機,“我對我這串苦難的鑰匙起誓:我這輩子至少要在一件事情上取得成功!我要用自己的成功來藐視所有欺侮過我的人。我要恢復我幼年時期的體面和尊嚴?!雹摺斑@輩子我必須有所成功,否則,我覺得我這輩子將會比較悲慘。將永遠是人家欺負的對象?!雹嗔硪环矫媸顾辉傧嘈旁缙诘睦硐胫髁x教育,從而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建立了自己的生存哲學。王安憶則在下鄉(xiāng)后苦苦地尋求“自己的一間房間”,在孤獨的思索中獲得思想的深刻,成為她日后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個顯著特征。
洪子誠先生認為,在20世紀80年代女作家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存在的一個悖論是,女作家被讀者認可和歡迎的“女性化”風格是她們的優(yōu)勢,而她們的社會地位和文化經(jīng)歷又使她們“超越”這種性別特征。⑨(這里的年代女作家主要是指在1950年代出生在80年代登上文壇的女作家)這一評論既總結了1950年代生的女作家初登文壇時的性別群體特征,也為她們創(chuàng)作中后來必然發(fā)生的風格裂變找到了根本原因。由于童年時期短暫的幸福生活和青少年時期的苦難經(jīng)歷,這一代女作家對于人性的體驗和思考使她們既能在書寫少女情懷的美好、單純、善良時油然而發(fā),也能在描寫人性的丑陋、復雜、畸變時如魚得水,在反思社會歷史文化時達到了相當?shù)纳疃?,甚至超越了同時期的男性作家,這是后起的六七十年代的女作家在短期內(nèi)難以企及、更不可能超越的。
二
時代對于一個人或者一代人的影響是一個常說常新的話題。作為1950年代出生的一代人,這些女作家所擁有的記憶最早的應該是1950年代中后期,1957年整風反右運動、1958“反右”斗爭的擴大化、1959年的“大躍進”、1960年前后三年自然災害等事件,成為大部分1950年代生的女作家的童年記憶。而1966年開始的文化大革命對于她們來說更成為了永難抹平的創(chuàng)傷性記憶。她們?nèi)松袠O為重要的青少年時期,卻在大字報、大串連、破四舊運動中,在血統(tǒng)論、出身論的極左思潮中,在樣板戲、紅寶書的熏陶下,成為一個時代的犧牲品。正如《兩個六九屆初中生的對話——與陳思和對話》中陳思和所言,“六九屆初中生,就是顛三倒四的一代人。在剛剛渴求知識的時候,文化知識被踐踏了;在剛剛踏上社會需要理想的時代,一切崇高的東西都變得荒謬可笑了。人生的開端正處于人性丑惡大展覽的時期……要知識沒有知識,要理想沒有理想,要真善美,給你的恰恰是假惡丑,災星籠罩我們的十年,正好是十三歲到二十三歲,真正的青春年華。”⑩在這樣的教育及成長背景下,這一代女作家甚至包括同一時期的男性作家對無根的焦慮體驗來得尤為深刻。如果說魯迅還有故鄉(xiāng)可以回憶,沈從文還有邊城可以寄托他對人性美的思考,那么這一代女作家則很難找到這樣一處可以深情回望的居所。
這種無根的焦慮感首先來自于早期生活的不斷變更。不止一位女作家都在不同程度上表述過類似的感受。張抗抗在她的文章中曾說自己是一個找不到故鄉(xiāng)的人,王安憶在她的《紀實與虛構》中真切地描摹了那種以一種外鄉(xiāng)人的身份回到自己的故鄉(xiāng)時的尷尬與苦澀,鐵凝在北京、保定、農(nóng)村等多個地方之間不斷遷徙,處處為家的另一面就是恰恰缺乏一種更深厚的可以固守的家園,蔣韻也談到自己一直沒有一種歸屬感,總有一種漂泊的感覺,而方方在她的《何處是我家園》中更為深刻地表達了這種無可歸依的漂泊與悲愴。
居住地的不斷變更導致的生活的斷裂由于到農(nóng)村插隊得到了更進一步的強化,這里城鄉(xiāng)文化的巨大差異、物質(zhì)生活條件的困苦加劇了“文革”帶來的關于理想、信仰與價值判斷的迷茫,于是,逃離農(nóng)村、回歸城市成了她們不懈的追求,這方面最突出的是王安憶,她在多篇小說中都敘述了離開插隊之地的急迫與艱難,如《六九屆初中生》中,借助了男友任一的力量,雯雯終于離開了農(nóng)村,在《紀實與虛構》中談到了通過考大學和考文工團等多種途徑的努力,最極端的情形是在短篇小說《在停車四分鐘的地方》中,郁彬為了招工到工業(yè)局,竟然不惜頂著已故職工江永貴的名字,被人稱為“死魂靈”。而一旦拉開了一段時間和空間的距離之后,鄉(xiāng)村由于凝聚了她們的青春記憶在審美意義上成為可資懷念的棲居地,到了90年代,王安憶在《隱居的時代》懷著一種審美情感回望了那個特殊年代中的人和事。與王安憶不同的是,鐵凝始終在城市與鄉(xiāng)村兩種文化的敘述中都保持著不變的對人類生活中殘存的善的發(fā)現(xiàn)。但是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她基本上把那種簡約的美與善分配給了鄉(xiāng)村,如《哦,香雪》、《孕婦和?!?、《秀色》、《麥秸垛》等,而把那種復雜、扭曲的人性中的丑態(tài)與惡行分配給了城市,如《玫瑰門》、《大浴女》、《無雨之城》、《安德列的晚上》等,而在城鄉(xiāng)之間,鄉(xiāng)村具有療治心靈傷痛的功效,如《笛聲悠揚》,城市則是人異化、墮落或毀滅的罪惡淵藪,如《小鄭在大樓里》、《小黃米的故事》、《青草垛》等。在這樣的敘述中,鄉(xiāng)村的美好與單純其實更多的是作家對于鄉(xiāng)村的一種文化想象,對城市文化的批判與拒斥則在無意識之中得到了反復的流露與表現(xiàn)。林白在《致命的飛翔》、《說吧,房間》等小說中塑造了那些向都市掘進的過程中身心俱遭重創(chuàng)的女性形象,她的《婦女閑聊錄》雖然通過鄉(xiāng)村婦女木珍隨心所欲、暢所欲言的“閑聊”,接近忠實地還原了農(nóng)村婦女的生活記憶,但是值得注意的是這里的隱含作者處于完全被動、不置一詞形同虛設的傾聽者的位置。因此,雖然表述的內(nèi)容、方式、價值立場都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但是作者對于鄉(xiāng)村文化的“局外人”的關系并沒有改變。
強烈悖反性的情感與文化世界,也潛在地表現(xiàn)出其內(nèi)在文化精神隱含著巨大的割裂與痛苦的困惑,這種割裂與困惑源于她們曾經(jīng)有過的知青插隊經(jīng)歷,源于她們與鄉(xiāng)村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復雜情感聯(lián)系,她們在城市文化與鄉(xiāng)村文化這兩種二元對立的文化間沒有明確堅定的取向與抉擇,并難以真正進入一種文化,缺乏一種堅強的文化后盾作為深化自己思想的源泉,她們注定只能不停地飄泊,這是內(nèi)在自我沖突,是無奈的文化自傷。其根本原因仍然在于她們并沒有真正融入鄉(xiāng)村文化,而城市對于她們來說,也不再是那個精神血脈相連的家園了,由于缺少一種根深蒂固的一以貫之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人生對于她們來說成為一個個碎片式的段落。表現(xiàn)在文本中,無論是鄉(xiāng)村抑或是城市,都是小說人物活動的背景而很難成為他們詩意的棲居地。
20世紀80年代西方文化理論的譯介熱潮為她們打開了一扇扇西方思想文明之窗,感于東西方文化的碰撞,這一代知青作家開始了他們的文化尋根之旅,以西方現(xiàn)代意識重新觀照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加之拉美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獲諾貝爾文學獎這一事件引發(fā)的強烈震動,使他們渴望建構自己的民族寓言,但是憑借自己有限的城市文明根基,來審視同樣有限的未曾真正深入其中的農(nóng)村經(jīng)驗,理想與現(xiàn)實的天壤之別注定了他們的尋根之旅是失望和批判性的。西方理論與中國經(jīng)驗的錯位更加劇了她們的茫然,因此,這一代女作家內(nèi)心深處所交織的無根的焦慮的復雜性也是空前的。
三
與新中國的政治運動對她們的個體生命造成的傷害相反,新時期文壇的潮漲潮落為這一代女作家的成名成家卻提供了不可多得的歷史機遇。
首先,知青作家們的群體亮相,使得張抗抗、王安憶、鐵凝等一批作家迅速成為文壇中引人注目的作家,其次是在80年代先鋒小說思潮中殘雪成為領軍人物之一,中后期的“新寫實”小說思潮,方方和池莉脫穎而出,在其后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新歷史小說中,除了前述多位作家以外,趙玫、蔣韻、徐小斌等都推出了她們的力作,參與到對歷史的言說中。如果說此前她們更多地以作家的身份出現(xiàn)在評論家和讀者們的視野中,性別的因素并不顯得那么重要的話,到了這時,由于女性經(jīng)驗和女性地位的特殊性,性別視角已經(jīng)開始成為研究者們闡釋文本時的一個重要維度。到了90年代的個人化寫作熱潮中,林白崛起文壇,性別此時已然成為一個首先要考慮的因素了。
在當時的文學語境中,“當代西方女性主義理論在中國的引入產(chǎn)生了相當繁復的影響。一方面為女性文學在90年代作為一種文學現(xiàn)象和文化現(xiàn)象的興起提供了重要的理論資源,使得女作家獲得了文化政治的指認,這種文化政治的指認,給女作家創(chuàng)作提供了一種‘集體身份,同時也為社會指認和評價女作家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一種特定而有效的辨識方式”。(11)1995年第四屆世界婦女大會在北京的召開更是為女性話語及女性文學提供了迅速敞開的社會空間和集中宣傳的契機,50年代生的女作家和其他不同時期的女作家一起組成了女性文學的強大陣容,為女性文學的興盛提供了明證,文化市場的運作和大眾傳媒的廣為宣傳更使其在文化市場上占據(jù)了一個重要的位置,文學刊物和出版機構、傳媒者、批評家與作家互相推波助瀾共同營造了聲勢浩大的女性文學熱。
這場聲勢浩大的女性文學熱,重點強調(diào)了性別差異,女性獨特的性別經(jīng)驗和性別體認方式得到肯定,那此曾經(jīng)受到壓抑的性別經(jīng)驗的表達受到鼓勵,而一旦這種個人化的帶有某種程度隱私性質(zhì)的經(jīng)驗通過文本表達出來時,又引發(fā)了極大的爭議,在這方面,50年代生女作家們與那些70年代生的衛(wèi)慧、棉棉等迥然有別,充分體現(xiàn)了這一代作家們的社會責任感和自律。盡管她們的作品風貌在不斷發(fā)生變化,但在骨子里,她們無法改變她們的生命狀態(tài)和對生命的體驗。因為她們成長于五六十年代,理想文化(盡管已經(jīng)多少有些破滅了)仍然是她們這一代文化的主體,這一點尤其體現(xiàn)在鐵凝的創(chuàng)作中,她的作品中的人物往往積極、入世,善于在錯綜復雜的社會環(huán)境中顯示出人物復雜的性格魅力,正如她本人所說的那樣:“我的有些小說看上去對生活是不大恭敬,那實在是因為我企望著生活更神圣?!?12)王安憶則往往為人物設置極其簡單和邊緣的社會處境,從而使那些小人物能夠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里獲取少許人性的自由與放縱。蔣韻對人生、文學有自己獨特的理解和堅持,在重新理解了苦難和鄉(xiāng)愁之后,悲憫的情懷成為蔣韻寫作的底色,她小說中的人物形象大多帶有一種精神守護者的特征。同樣在筆端傾注了自己的悲憫情懷的方方,人物卻往往帶有一定的盲目性,在命運的偶然中隨著自己的性情走向悲劇的結局。
從某種意義上說,1950年代的女作家是現(xiàn)實主義的,這不僅是指她們的創(chuàng)作方法,更重要的是指她們的生活與創(chuàng)作態(tài)度。由于性別的因素,更由于她們特殊的成長背景,與更早一代的復出的作家相比,她們關注祖國和人民、關注時代和人生的熱情不是那么高漲,缺乏更為崇高而堅定的理想,但她們?nèi)匀皇且岳硐氲难酃馊ソ衣冬F(xiàn)實中的弊病和黑暗的,正因為如此,她們才能創(chuàng)作出像《玫瑰門》、《大浴女》、《棉花垛》、《叔叔的故事》、《長恨歌》、《祖父在父親心中》、《櫟樹的囚徒》等等帶有深刻的反思與批判力度的佳作。她們始終面對著現(xiàn)實的人生苦難,她們不會僅僅由于性別的因素就惺惺作態(tài),她們自覺地擔負著作家的良知與使命。她們作為女性的性別類身份先在地決定了她們在社會生活中切身的女性生命體驗,潛在地影響著她們創(chuàng)作的出發(fā)點和價值立場。她們的生命體驗使她們能夠跳出自己的一己之私、一孔之見來審視整個文化與社會,因此,她們的女性意識帶有那個特殊歷史時期社會文化的印跡,往往能夠超越自身性別視域的局限,使其作品呈現(xiàn)一種大氣,與后起的女作家有著明顯的代際差異。
正如前面所分析的那樣,新時期文學思潮的風起云涌為這一代女作家的成名提供了不可多得的良機,同時,也對潮流之外的女作家創(chuàng)作造成了一定的遮蔽,但是不論怎樣,20多年來豐碩的文學創(chuàng)作成果為50年代生的女作家奠定了不容置疑的社會地位和文學史地位。隨著成功的如期而至,女作家們創(chuàng)作中的一些局限性開始漸漸暴露出來。王安憶在早年描述鄉(xiāng)村經(jīng)驗和城市生活時往往得心應手,但是近些年來在嘗試表現(xiàn)其他的敘述對象時就顯得有些力不從心,如果說在《富萍》中還能夠保持敘述的從容,那么到了《遍地梟雄》中就流于拖沓和牽強,及至在新作《啟蒙時代》中,敘述到“文革”中幾位少年的生活與社會活動時,一方面大段地引用了馬克思著作中的理論文章,另一方面再次借助了作家本人當年有限的文革經(jīng)驗,兩方面結合的結果是思想深度有余而現(xiàn)實經(jīng)驗顯得相對蒼白;鐵凝的《笨花》固然凝聚著作家?guī)啄甑男难?,但就其小說所反映的內(nèi)容來看,迎燈和小襖子的命運完全是早年小說《棉花垛》中喬和小臭子的故事的照搬。如果與《玫瑰門》相比,不難發(fā)現(xiàn),性別經(jīng)驗的隔膜直接造成了文學想象的蒼白;池莉的新作《所以》一方面通過葉紫的女性視角對世界的審視表達了對城市生活乃至女性人生的感悟,但另一方面卻反復表現(xiàn)了一心渴望做一個好孩子而不可得的錯位、無奈與哀怨。池莉被讀者和評論家定位為描寫市民社會的作家,慣于塑造那些頗有生存智慧的城市小人物,這次在《所以》中葉紫對事情“所以”如此的反復考量,是否也包含著作家對于自己被定位、被“塑造”的思考與辯白?
這三部小說的發(fā)表和出版,不約而同地暴露了生于50年代女作家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存在的一些問題。首先是自身經(jīng)驗的封閉性帶來的寫作資源的匱乏,在現(xiàn)有的作家體制中,作家與社會生活脫離太遠,經(jīng)驗的貧乏是造成這三部小說沒有達到應有的力度的直接原因。其次是文化結構的缺損使她們陷入消費文化語境中女性寫作的困境。她們的教育和經(jīng)歷使她們不可能像1970年代生的女作家們那樣對消費文化沉醉迷戀,她們的人文理想以及她們當下的物質(zhì)處境本應使她們有可能為當下的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一種新的更有價值的文學資源,但是卻在創(chuàng)作了一批對消費文化持批評立場的作品之后,她們分別回到了自己更熟悉和擅長的創(chuàng)作領域中去。最后是女作家的自我定位的局限。這一代女作家經(jīng)過20多年的辛勤耕耘,已經(jīng)成為當下文壇中受人矚目的重要作家,在這種無形的壓力下,她們多少喪失了早年的創(chuàng)作銳氣,其作品在增加了幾分平和的同時也減少了許多批判的鋒芒。
如今,文學的基本格局已經(jīng)形成,無論是作為一種生存方式,還是寫作的慣性,1950年代生女作家們大多會在寫作的道路上繼續(xù)前進,她們已經(jīng)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但不少作家對于我們的時代、社會及其精神存在的方式,尚缺乏一種整體性的把握和體察,因而也就缺乏雄強的藝術概括力和重構力,這已經(jīng)影響到了大作品的產(chǎn)生。從以往的寫作成就來看,1950年代生女作家們并不缺少獨立思考的能力,但此起彼伏的時代喧囂已經(jīng)嚴重干擾了她們的思考和寫作,如何開掘新的生活經(jīng)驗,尋求新的精神維度,恐怕是這一代作家們需要認真思考的問題。伍爾夫曾經(jīng)說過。女性要想從事寫作,應該有一筆固定的收入和自己的一個房間,1950年代生女作家在得到了這些具有中國特色的文學體制的便利條件之后,她們對包括女性在內(nèi)的人的存在的探索和她們的女性寫作還能走多遠?
我們不必懷疑她們會取得更大的成就,我們期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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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③張抗抗:《張抗抗影記》,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7、26頁。
②④⑤⑦⑧池莉:《池莉影記》,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8、8、1—2、2、20頁。
⑥(12)鐵凝:《女人的白夜》,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年,第463、205頁。
⑨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358頁。
⑩王安憶:《王安憶說》,湖南文藝出版社,2003年,第3頁。
(11)賀桂梅:《人文學的想象力——當代中國思想文化與文學問題》,河南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94頁。
責任編輯:凱 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