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二黑

姜　飛

瞎子打娘胎里出來時并不瞎，一雙眼睛還賊亮亮的特有神，看你一眼，會叫你激靈靈打一寒顫。只是瞎子又不像從娘肚子里鉆出來的，倒像是在給放多了醬油的鹵菜缸里泡制了十個月，連倆光屁蛋蛋也黑锃锃光可鑒人。瞎子叫什么，沒人記得，這里叫他二黑，是因為他長得黑且排行老二，以求名符其實。

二黑七歲時，據(jù)說是在三月初四的午時，也就是他從娘肚里爬出來的同一天同一時辰，四周陡地變得黑黢黢一片，像一口大黑鍋從天而降，密實實地將他罩住。二黑興奮地喊他娘：天狗吃日咧，娘！天狗吃日咧，娘！從此，像在地溝田野里野兔樣瘋玩的二黑不見了。土屋前的石坎上卻多了一個倚墻而坐，身傍靠著一根黑幽幽烏亮亮紫竹棍的瞎子。

不知是誰背地里說在三月初三，鬼下山的那天，曾看到瞎子在祖宗的墳頭撒了泡尿，烏黑的光腚在太陽底下還泛著幽幽的綠光咧！沒準(zhǔn)兒瞎子眼睛是被那邊的游神帶走了。瞎子娘站在村前的山包上跺了三天腳，罵了三天娘：狗日的雜種，嚼舌根的爛婆娘，等你短命死了，我兒還要在你墳頭拉屎咧！

不過，明里罵得字潑句辣，瞎子娘心里還是發(fā)悚得緊。扯了瞎子，黑燈瞎火地摸到祖宗墳頭上燒了七七四十九天紙錢，磕了九九八十一個響頭。然而終未能從那邊的游神手上續(xù)回瞎子的一雙眼睛。

山里人窮，一條褲子穿幾代人。瞎子娘將瞎子拉扯到十歲，已有些力不從心了。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瞎子也得找事做。瞎子出奇地聰明。

大隊會計算珠子扒拉得震天響時，瞎子已經(jīng)報出結(jié)果來。有一天，瞎子請人在皺巴巴的報紙上寫了修鎖配鑰匙的招牌，還明碼實價：不分大小，3分一把。

人們將信將疑地把壞鎖交給他，果真還不到一盞茶功夫，一把好鎖便呈現(xiàn)在面前。瞎子修鎖有他獨特的法子：那雙鷹爪樣的黑手，靈巧地擺弄幾下，在石板上叩出彈子來，就將鎖心卸下來，再從紙盒子做的工具箱里挑根廢鑰匙插進鎖孔，然后從一個鐵筒子里摸出一粒彈子填進彈孔。用手指肚一撫，平了則填另一孔。最后在一塊廢牙膏皮上剪一錫條鋪在彈孔上，用錘子狠力一捶，便將彈孔牢牢封住，一把鎖連修帶配鑰匙便算成了。當(dāng)然修鎖就得配鑰匙，配鑰匙就得修鎖，這正是此法的獨特之處。

可惜，那年月，山里人家是鬼見愁。哪個小偷光顧這里，那定是半輩子沒吃過一粒米，餓瘋了。所以幾乎是夜不閉戶的“共產(chǎn)主義”山村，極少用鎖。

沒幾天，瞎子便將該修的鎖都修完了，副業(yè)也就到此為止，瞎子得另謀生路。那時山里人有個婚嫁壽慶的，總會到山外請個說書先生，唱他兩三夜書以回報遠(yuǎn)親近鄰（山里人送禮三兩只雞蛋就可解決，禮不在多，重在情）。瞎子腦袋神，先生唱一夜，瞎子默一夜。

第二天，倒扣面盆，拿根竹筷子便有板有眼地敲開了。敲一下，唱一句：“……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且說那黑旋風(fēng)自那日別了宋江諸人……”字正腔圓，絲毫不遜先生。從頭至尾，與先生所說字字相符，句句相合?？上棺硬荒芸磿?，腦瓜里盡裝些別人嚼過的剩飯。被人請去唱過幾回書，終是老米陳谷，只能催眠。以后即便有人請，也沒人聽。

不知哪天，也不知從哪兒轉(zhuǎn)過來一個算命先生。挨家挨戶給人掐算前世來生——山里人不知馬克思為何物，所以都信這。三天后，算命先生一陣煙般消失了。也就是自那天以后，村里人驚奇地發(fā)現(xiàn)瞎子也神奇地失蹤了，只是瞎子娘似乎比以前有了些光彩。

山里人時間容易打發(f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節(jié)奏在這山旮旯延續(xù)了多少世紀(jì)，誰也說不清。三個月后的一個午后。地頭里除草的人清晰地聽到石板路上嗒嗒的竹棍擊地聲。算命的來了，不用抬頭，人們心里就知道。

但人們還是抬了頭——山里人一年要算幾次命，因為每次都不同，每次又好像都挺準(zhǔn)，每次都說得他們頻頻點頭稱是——這次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的算命先生看來倍覺面善，有人說看那身材不就是失蹤的瞎子么？可惜鼻子上架了幅墨鏡，頭上還戴了頂用黑布蒙的小“斗笠”。人們不敢斷定，直至那嗒嗒聲一徑敲進瞎子的家門。

瞎子會算命了！這消息不到半盞茶的功夫，全村人都知道了。畢竟只是肚臍大的村。

只是令人氣憤的是，找瞎子算命的人只免費受贈一句話便被客客氣氣地打發(fā)了——這算命么，算遠(yuǎn)不算近，算近不靈的。

只有村西隔河的寡漢二愣子似乎例外，進了瞎子家的門足有兩盞茶的功夫才滿面紅光地走出來，樂顛顛地直奔自家而去。第二日，瞎子又失蹤了，連同二愣子。據(jù)瞎子娘說，瞎子到外鄉(xiāng)算命去了，二愣子是給他領(lǐng)路的，每月包吃包喝，還給他二十塊錢咧！人們都說二愣子命好。

從此以后，人們很少見到瞎子了。只是隔個三五月，瞎子便回來一趟，第二天天還未亮，人們在睡夢中就迷迷糊糊地聽到嗒嗒聲自遠(yuǎn)而近，自近而遠(yuǎn)……后來，瞎子的破土屋拆了，蓋上了紅磚瓦屋。

屋蓋成了，瞎子便領(lǐng)回來一個女人。這次瞎子破天荒在家住了幾個月。走時，二愣子卻依然留在他那破茅棚里做他的寡漢，瞎子是被女人帶走的。

約莫過了六七個月，一個出奇地死冷的日子。瞎子又回來了，不過這次是躺在一個黑森森的匣子里被人抬回來的。那女人挺著大肚子，跟在棺材后面，一臉木然，母鴨般一步一擺地走來。

再后來，從女人口里才知道，瞎子算了上千人的命，可就是沒算準(zhǔn)自己的命，那夜上茅坑時掉了進去就再不愿起來。等女人叫了外鄉(xiāng)幾個壯漢把他撈上來時，瞎子已成了黑乎乎的冰棍，比他的紫竹棍還黑還硬……

人們大多已將瞎子忘卻了。但無論刮風(fēng)下雨，山里人都能看到一個像瞎子娘的瘋女人， 在祖宗的墳頭咿咿呀呀地唱著鬼才懂的冥歌。一到吃飯時間，便會有一個精瘦瘦黑黝黝的小孩懶洋洋地走到墳前，牽著她緩緩地往瞎子家蹣跚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