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車子下了高速,拐上一條鄉(xiāng)間土路。路雖然狹窄,卻又平又直,路上行人稀少,路邊是灰色的石頭和白楊。是最容易讓人犯困的午后,男人大睜雙眼強打精神,仍覺倦意陣陣襲來。女人坐在旁邊,膝蓋上趴一條吐著舌頭的京巴狗。女人的水果刀飛快地褪去一只蘋果的衣衫,京巴興致勃勃地用鼻子拱著螺旋狀的果皮。男人不滿地看一眼女人,說 :“你也不嫌臟?!?/p>
那條弱智的草狗就是這時候躥上土路的。它突然從路邊草叢里殺出,迎著車輪直沖過來,它的眼睛里發(fā)出無所畏懼的亢奮光芒。
男人急踩剎車,猛打方向盤……車子開始滑行,潮濕的路面被犁開兩道波浪狀的淺轍……狗在車輪下翻滾,喊出短暫的驚呼,身體扭曲成不可思議的怪狀……車身擦過路邊的一尊巨石,發(fā)出尖銳刺耳的哨音……狗從地上一躍而起,唧唧怪叫著,駭懼地逃躥……冰冷的刀鋒掠過女人的手指,又劃開京巴狗的耳朵……男人的腦袋重重地撞上擋風(fēng)玻璃,男人眼前瞬間一片漆黑……女人高聲尖叫,驚恐地丟下刀子,看自己的手,看狗的耳朵……灰黃色的土狗夾起尾巴,一瘸一拐,蹦跳著越逃越遠,終不見蹤影……男人罵一句 :“操!”看看身邊的女人,“你沒事吧?”
“你怎么開的車?”女人沖男人吼叫。
“突然闖出來一條狗!”
“是狗命重要還是咱們的命重要?”女人叫嚷著,心痛地扒開京巴的耳朵。那里被水果刀劃出一條很小的傷痕,狗抖著身體,哼哼唧唧,舌頭不安地輕舔女人的手。
“突然沖出來一個東西,誰都會踩剎車!”男人氣沖沖地說,“再說咱們不是沒事嗎?”
男人打開車門,站到路邊。車身上多出一條清晰的刮跡,就像長在美人臉上的一塊難看的疤痕。男人的面前蹲一塊巨大的奇形怪狀的石頭,石頭上用紅筆寫著:歡迎您到梨園來?!皝怼弊稚线€殘留著車子黑色的油漆,男人狠狠地踢了石頭一腳。
女人抱著她的狗,眼睛眉毛擠到一起?!澳愕氖譀]事吧?”男人問她。
“又得重新噴漆!”女人不理睬男人的話,“剛剛噴過了漆……讓你小心開車的!”
男人無奈地沖女人攤開手,又搖搖頭。他有什么辦法呢?如果早知闖出來的是一條狗,如果早知躲開狗會劃傷車子,他想他的車會毫不猶豫地從狗身上碾過去。都是這該死的本能!
路邊的灌木叢突然抖動起來,兩條蘆柴棒般的胳膊分開幾枝棉槐,一張灰色的又瘦又長的堆滿皺紋的老臉緊跟著從棉槐叢的縫隙里露出來。那張臉鬼鬼祟祟,似乎在尋找著什么??吹侥腥?,愣了愣,問:“看到一條狗嗎?土黃色的草狗?!?/p>
男人點點頭,老人便從灌木叢里跳出來。他輕捷地躍過一條淺溝,男人想他可以去奧運會參加男子110米跨欄決賽。老人用跑的速度走到男人面前,問他:“狗呢?”
“跑了?!蹦腥苏f,“你的狗?”
老人這才注意到車子和車輪后面的淺轍,他圍著車子轉(zhuǎn)了一圈,眼睛盯住那道長長的劃痕。他對男人說:“不是我的狗。”
“肯定是你的狗。”男人說,“你不會無緣無故尋找別人的狗。如果你沒看到刮痕,肯定會說那是你的狗?,F(xiàn)在你發(fā)現(xiàn)狗闖了禍,所以不敢承認了,對不對?”男人看著老人的臉,那張臉的皺紋里堆滿泥塵和歲月,讓男人想起一副叫做《父親》的油畫?!安贿^沒有關(guān)系?!蹦腥死^續(xù)啟發(fā)著老人,“車子小問題,修修就行。還好我和我愛人都沒事。”
“得不少錢修吧?”老人盯著土路盡頭,那里只有灰色的塵埃。
“用不了多少錢?!蹦腥苏f。
“那你們慢慢忙,”老人說,“我得先走了?!?/p>
女人搶先一步擋在老人面前。“你不能走,”她說,“你的狗闖了禍,你得留在這里。你看看!”她指指那道劃痕,“車子劃壞了,還有我的手,還有狗耳朵。你看看。”她把京巴狗的耳朵掀開,京巴極不情愿地側(cè)起腦袋?!叭绻覀儾欢隳愕墓?,就不會有這些事情。所以,得有個說法才行?!?/p>
老人試圖從女人身邊繞過去,女人急忙橫行一步,老人沒有成功。“真不是我的狗?!彼行┘绷?,“我是梨樹園村的……憑什么說是我的狗呢?”
當然沒有證據(jù)。沒有證據(jù),就不能做沒有道理的事情。老人再往旁邊邁開一步,這次女人沒有動。這時男人突然發(fā)現(xiàn)從土路的盡頭跑過來一個土黃色的影子,灰白色的塵埃里那影子一搖一晃一瘸一拐。那是一條狗,一條鄉(xiāng)下的土黃色草狗。那條狗奔向車子和老人,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老人霎時變了表情,他看一眼男人,試圖悄悄鉆進路邊的灌木叢。這次男人用他礅實粗壯的身體擋住了老人。
“你的狗回來了?!蹦腥宋⑿χf,“咱們得解決問題?!?/p>
“不是我的狗!”老人叫起來。
“是不是你的狗,一會兒就知道了?!蹦腥苏f,“其實也不算什么大事情,狗的耳朵,我愛人的手指,就算了。只是車子得重新噴漆……不過一道劃痕,用不了幾個錢……”
狗在距離車子十幾米遠的地方停下。它偷覷著車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它打量著老人,搖起尾巴。它發(fā)出嗚呼嗚呼的聲音,似乎正在向老人訴苦。
“狗東西!”老人從旁邊拾起一根帶著利尖的木棍,“我打斷你的狗腿!”
“別亂來別亂來?!蹦腥思泵屵^棍子,“狗也有尊嚴的,不過劃一道痕……”
“它不是我的狗!”老人的眼睛里噴出火焰。
“你這么說就沒勁了。”男人聳聳肩說,“這點小事情,私了就算了。難道還用勞駕交警過來?”
“那就叫交警來!”老人的臉漲得彤紅,“不是我的狗還能硬派給我不成?!”
他們說話的時候,狗偷偷往前挪著腳步。老人的棍子并沒有將他嚇住,它甚至沖老人咧起頑皮并且感恩的嘴巴。男人沖狗笑笑,狗再一次往前挪。男人再笑,狗再挪。老人慌了手腳,搶過棍子掄成車輪。棍子呼呼生風(fēng),老人就像驍勇善戰(zhàn)的關(guān)公。狗只好轉(zhuǎn)身,悻悻地往回走,幾步以后再停下來,繼續(xù)沖老人哼哼唧唧。
男人問真要喊交警來嗎?老人點點頭,“隨便你?!蹦腥吮闾统鍪謾C,撥通電話。他向那邊簡短地介紹一下情況,那邊說,馬上就到。
男人關(guān)掉電話,沖老人皺眉?!澳阌趾伪??”
狗再一次挪動起受傷的腿,一點一點接近老人,用著最小的輻度。似乎老人對毫無意義的驅(qū)趕已經(jīng)厭煩,他扔掉棍子,盯著鐵塔般的男人,身體越縮越小。狗磨磨蹭蹭,終于來到老人身邊。老人再罵一聲“狗東西”,抬腿就是狠狠的一腳,狗掉轉(zhuǎn)身子,亡命般逃出二十余米。可是它再一次停下,再一次轉(zhuǎn)身,再一次坐下,再一次目視老人。它的目光中充滿不安,或許眼前的一切它永遠不會想明白。老人粗著嗓子說 :“就算交警來了也沒有用。我說過它不是我的狗?!?/p>
女人就火了?!澳俏覀兇蛩肋@條狗算了!”她對那條狗說,“把狗打死,這事就算完了?!?/p>
“啥?”老人梗起脖子,“還用得著償命?”
“不是說不是你的狗嗎?”
“誰的狗也不用償命啊!”
“我看不用再磨牙了。”男人沖女人擺擺手,“交警一會兒就到,聽任他們處理好了?!?/p>
可是交警遲遲不見影子,于是男人再一次撥通了電話。那邊告訴他已經(jīng)派一個人來處理,只是路上剛好又碰到一起車禍,所以他得先處理完那邊才能趕過來。“出了人命的車禍,總比你們的事情重要?!闭f完,電話掛斷。
男人沖老人揚揚手里的電話?!榜R上就到?!彼f,“現(xiàn)在你后悔也來不及了?!?/p>
“可是它真不是我的狗……”
不知什么時候,狗再一次頑固地挪到老人身邊。它發(fā)出嬰兒般唧唧唧唧的聲音,腦袋輕蹭著老人的腿,似乎在催促老人快些離開。這次老人沒有嚇唬它,他看著狗,問男人:“你說得多少錢修車?”
“三千多塊錢吧?!蹦腥苏f。
“我想起來了?!崩先送蝗徽f,“應(yīng)該有保險公司……”
“車子剛買幾天,還沒來得及上保險。”男人說,“所以這件事,你無論如何也脫不了干系。這樣吧,你出兩千塊錢就行……你就是旁邊這個村子的吧。我可以陪你回村子取錢?!?/p>
其實車子早上過保險。真正的原因是,中午時男人喝掉了兩瓶啤酒。他是壯起膽子撥打交通事故電話的,他不敢確定交警會不會發(fā)現(xiàn)他喝過酒。酒后事故,他不可能拿到一分錢?,F(xiàn)在他只想讓老人出些錢,快出些錢,然后快些打發(fā)老人離開——說不定,老人的錢,就是白賺了。
“我不可能給你錢,那不是我的狗?!崩先怂坪踔粫貜?fù)這一句話。
“那這樣,就出一千塊錢吧。算我們倒霉?!迸瞬逶捳f。
“你們把狗打死算了?!崩先讼肓艘粫?,說,他語氣突然變得平靜。
“我們打死狗干什么?”女人的聲音從鼻子里發(fā)出來,“畜生又不懂事?!?/p>
“你在罵我?”老人抬高聲音。
“我們只要一千塊錢?!蹦腥苏f,“這事到哪里都說得過去。為躲你的狗,劃傷車子,只要一千塊錢……”
狗已經(jīng)徹底放松下來。它伸出舌頭輕舔老人裸露的腳踝,它半瞇雙眼,表情安詳并且享受。老人不再說話,他蹲下身子,一只手輕輕撫摸著狗。他黑色的青筋虬盤的手從狗額開始摸起,慢慢撫過它的背脊,直到尾巴方才停下。狗徹底閉上眼睛,四肢松馳,下巴緊貼地上,喉嚨里發(fā)出滿足的呼嚕呼嚕的聲音。男人發(fā)現(xiàn),老人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一滴淚水,不偏不斜,正好砸中狗的眼睛。
狗極不情愿地將眼睛睜開一線,看一眼老人,又懶洋洋地閉上。
男人大叫一聲:“不要!”
晚了。老人的身體驀然繃緊,男人看到他枯瘦的胳膊剎那時鼓起菱形的結(jié)實的一蹦一跳的肌肉。老人大吼一聲,突然踹出一腳,狗慘叫一聲,身體騰空而起。
狗劃著一條怪異的弧線,身體撞上巨石,又反彈,腦袋重重地砸上車門。狗摔落地上,唧唧慘叫,試圖爬起,四條腿一起用力。它真的爬了起來,用了逃跑的姿勢,又用了反抗和仇恨的表情。
老人早將那根棍子提到手里,罵一句“畜生”,棍子直劈狗的腦袋。狗沒有躲避——事實上它完全可以躲避——但是它沒有,棍子結(jié)結(jié)實實地落上它的天靈蓋,它只來得及從嗓子里發(fā)出一聲低沉的悶叫就倒了下去。倒下去的狗腦漿迸裂,紅色和白色絢爛成菊。
男人沖上前抱住老人,卻被老人抬腰甩開。棍子似乎長到老人手上,老人身體半蹲,宛若一尊邪廟里的兇神。棍子變成利劍,老人用了刺殺的動作。棍子深深扎進狗腹,狗的眼睛里淌出鮮血,四肢霎時上舉,就像向老人做著最后的無奈的繳械。棍子拔出,鮮血汨汨流淌,空氣里盡是腥臊。
老人丟開棍子,又跨前一步,在狗腹上狠跺一腳。腳板落下,一段紫紅色的腸子從狗的肛門里攸然滑出,它像一條懶惰的黏滑的蛇,輕輕蠕動著,緩緩爬行著,一寸一寸接近老人。
老人嚎呼一聲,抬腳踢開攀上腳踝的鮮血淋漓的狗腸,卻又跪下身子,一張老臉緊緊地貼上汨汨冒血的狗腹。鮮血蹭滿老人一臉,那張臉完全隱到一片燦爛的血光后面。他嗚哇嗚哇地大哭起來,撕心裂肺歇斯底里。他嚎 :“狗東西,我操你娘的!”
男人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他是逃上車的。一起逃上車的還有他的妻子,還有他的京巴。他聽到老人在身后說:“償命,夠了嗎?”聲音幾乎將他的耳膜震碎,鑰匙在手里抖動。兩腿顫粟不止。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發(fā)動車子。
車子如同一位老人的喘息。他加著油門,汽油里有著濃重的腥臊氣味。他從反光鏡里看到老人將死狗甩上肩膀,鮮血在空中炸開。他感覺老人肩上的狗突然睜開眼睛死死地瞪住他。他感覺狗在向他求救。他感覺狗在向他訴苦。他感覺狗在向他詭笑。他感覺狗在向他索命。那塊巨石從反光鏡里一閃而過。那上面寫著:歡迎參觀梨樹園。
車子開出很遠,女人突然顫抖著聲音說 :“他至于嗎?”
男人不說話。
“不過一千塊錢,卻殺死一條狗,至于嗎?”女人又說。
他仍然不說話,卻把油門加到最大。
白色的京巴狗趴在窗上,它看著窗外,發(fā)出一聲又一聲痛苦并且恐懼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