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村人講,根生是老婁從火車站收留的流浪兒……”
來工地沒幾天,我便認識了老婁、根生父子倆。老婁身材高大,佝僂背,兩個顴骨丘陵似的把臉盤支得開開闊闊。根生大概十七八歲,臉色常是青黃青黃的,一副病懨懨的樣子。
工長每安排活時,盡量將老婁父子弄一塊兒,為的是讓他們相互有個照應(yīng)。有次搬磚,我兩手卡八塊,來來回回像玩似的走,根生看著心動,也卡了八塊,兩手一使勁,腿顫顫地朝前急邁,行不多遠,只聽嘩啦一聲,磚掉到了地上。老婁從遠處跑過來一邊撿磚,一邊對根生說:“少拎點,根兒,咱多拎幾趟,不也跟別人一樣多么!”
在吃飯時,老婁父子總是離我們遠遠的,起先以為他們偷吃什么好吃的,冷不丁過去“偵察”,卻不見有異樣的東西,倒是兩人的吃勁兒,有些不同。一樣的土豆熬白菜,老婁父子吃得像山珍海味,嘴巴“吧咂”得連蒼蠅都躲著走。當(dāng)菜里現(xiàn)出一粒葷腥時,老婁就揀出來放進根生碗里,根生則把半拉饅頭擱在老婁的菜上??吹娜巳滩蛔≌f道:“父子倆挺會周濟?!崩蠆浔氵珠_嘴笑了,笑得飯菜從嘴里掉了出來。后來才知,老婁躲著我們,是因為根生有尿床的毛病,身上的臊味兒傳得老遠。
說起根生尿床來,也夠“氣勢”的。在我剛?cè)スさ貢r,夜里常常被一陣刷拉拉的液體沖擊塑料布的聲音驚醒,隨著刷拉聲起,老婁的聲音也清清楚楚傳了過來:“根兒,快醒醒!根兒——”刷拉聲即刻停止了,接著就是兩人索索拉拉下地開門的聲音?;貋砗?,兩人又躡手躡腳地換塑料布和褥子,塑料布的嘎拉聲,有時會把周圍的呼嚕聲止住,每到這時,兩人便停了手,等到呼嚕聲重新響起再忙下去。
宿舍外面是一條樓道,在挨著窗口的地方常晾著根生的幾塊褥子。褥子發(fā)黃發(fā)舊,但沒有明顯的“地圖”印子。很快我便知道,那些印子是老婁洗去的,因為每天中午,在我們倒頭大睡的時候,隱隱聽得水房那頭傳來老婁的咳嗽和盆子磕在水池子上的聲音。一個下雨歇工的日子,我們在屋子里打牌、喝酒,忽然發(fā)現(xiàn)大半天不見老婁父子了。直到下午天晴時,才見他倆一臉喜色地出現(xiàn)了,有人問,你倆是不是到翠西街看小姐去啦?老婁笑得臉盤像要炸開了:“哪是哩,哪是哩,我?guī)Цメt(yī)院了?!蔽覀兌紗?,怎么了?“尿炕……醫(yī)生說根生的尿炕不算什么病,是腦子里的哪根筋生懶啦,叫我平時多喚喚他?!?/p>
下來,每個夜里,我們準(zhǔn)能聽見老婁不下四五次地喚根生的聲音:“根兒,你尿不尿?根兒……”漸漸地老婁的眼睛像害了紅眼病。不過,根兒的尿床真是越來越少了,有一陣,我們幾乎看不到樓道里有褥子了,也聽不見刷拉聲,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那段時間,笑容就像在父子倆臉上扎了根,升騰著、氤氳著。
轉(zhuǎn)眼,工程到了封頂階段。這天,父子倆把載著磚的手推車推進卷揚機的托板后,與往常一樣,站在原地等車降下來??蛇@次托板升到一半時,突然發(fā)生了故障,卷揚機失去了制動能力,負著磚車的托板快速滑了下來,直直地砸向根生,站在一側(cè)的老婁看得真切,急起身,撞向根生……根生摔到了安全地帶,老婁卻被壓住了。等人們將托板撬開后,老婁早沒了氣息。根生瞅著老婁的尸體,哭得肩頭一聳一聳。
發(fā)生了傷亡事故,工程被迫停了。當(dāng)天,包工頭帶著根生奔往老婁的村子,去商量后事?;貋砗?,竟是一臉喜色。有人問,處理了?包工頭先把根生支派開,然后朝著我們嘿嘿地笑了幾聲:“娘的,老婁光棍一條,連個親戚都沒有?!蔽覀冦铝耍皇撬膬鹤用?“哪里!村人講,根生是老婁從火車站收留的流浪兒……”
第二天,我們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根生的鋪空了,鋪板上一大片洇濕的印子。下來,再也沒見過根生,不知道他又流浪到了哪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