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雜志做了紀念朋克運動30周年的專題。當然,還是那些老掉牙的主流論調,還是那些扯著虎皮、戴著有色眼鏡、滿腦子矯情和想當然的媒體思維,比如其中一篇題目叫《我所認識的中國朋克》的文章,它是這樣開頭的: “很多年以前,在我還不知道朋克為何物的時候……”,這樣的語氣甚至讓我想起了2001年那部同樣讓人哭笑不得的電影《北京樂與怒》。但是畢竟,時代正在改變,在朋克文化終于被當成一頓大餐而不是佐料被媒體正式搬上臺面之前,至少更多的人已經聽說過了諸如“性手槍”這樣的名字,也知道了留著雞冠發(fā)型的人被叫做朋克而不是嬉皮。
事實上在中國,朋克文化需要被追溯的時間并不太長。我的意思是,省略掉對那個系著紅領巾、唱著《姑娘漂亮》的何勇的誤會,以及更早的崔健,至少對于我來說,直到1999年的某一天,我才在一家書報亭的地攤上看到了那本《摩登天空3》,封面是雷霖醒目的黃色雞冠頭和一臉壞笑——后來我知道這是北京樂隊“誘導社”的主唱。他們唱過一首我喜歡的歌,后來這首歌成了全中國朋克青年的吉他練習曲,其中一句歌詞是“我的高潮給了誰”。
現在想起來,上個世紀末真是一個好玩的年代,因為一切都表現得新鮮、生猛并且讓人流汗。
在后來的腦濁主唱肖容在他的那件皮夾克上寫下“朋克照耀中國”之前,Nirvana與科特科本夾帶著美國西海岸的神話已經提前在小圈子里被傳誦。然后,大概從1996年開始,中國一夜之間出現了眾多套路雷同、甚至連發(fā)型、衣著與彈琴手法都驚人一致的Grunge樂隊。因此實際上,在新世紀到來之前,朋克在中國都絕對是一個誤會——太多中小城市的青年,在信息封閉、經濟落后和道德保守的環(huán)境中,帶著失落的理想主義、青春期沖動與生活的種種苦悶無聊,將似懂非懂的朋克理論作為理論、旗幟與精神慰籍,然后組建了樂隊。但是,朋克從來不是僅僅用來提供人生的出口、或者表達憤怒的手段,所以后來他們順理成章地轉投了說唱金屬或者死亡金屬。只有武漢朋克是個例外,從最早的“生命之餅”和“死逗樂”們開始,一開始就剃了雞冠頭,然后團結起來,高舉著無政府主義與DIY的大旗,實現了與國際接軌,然后以堅決的行動和驚人的生命力,成為中國朋克文化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另外需要被提及的是1998年楊波主編的那套《朋克時代》與稍晚一點的《自由音樂》系列。這是一本帶著激進而鮮明的政治色彩的刊物,直接為當時呈燎原之勢的朋克文化火上澆油。有人說,在《朋克時代》和《自由音樂》里,楊波的文字能力對青年的煽動程度之強直到現在還沒有雜志可以與之相媲美——當然,它只出版了3期就被文化局喊停了。我曾經開過玩笑說,在每個搖滾青年的家里都可以看到這本書——是的,在那個普遍需要被啟蒙和找到共鳴的九十年代,它與《猜火車》、《發(fā)條橙》甚至陳果的《香港制造》一起,成為了一小群人隱秘的精神營養(yǎng)。
接下來是“盤古”——至今對主唱熬博的判斷仍然涇渭分明,擁護者與反對者都顯得固執(zhí)而極端。但事實上是,如果思維的出發(fā)不是那么局限,則可以發(fā)現“盤古”僅僅是90年代中國朋克文化的一個特殊產物,你甚至在他的歌詞中從形式到本質都可以發(fā)現文革時代大字報的影子——我的意思是,即便要洗腦和鬧革命,也是需要策略的啊,在如今這個每個人都有自己一套的時代,開什么玩笑。
在整個九十年代后期,北京朋克始終是被當成一個孤立群體看待的——因為話語權掌握在樂評人手里,因為他們跟外地朋克有太多的不一樣,比如明顯的享樂主義傾向,“反光鏡”的主唱說:外地樂隊都是農民。唐山一個叫劉浪的人寫過一篇文章,叫《算了吧,北京朋克》——他與90年代太多的理想主義大齡青年一樣,以為寫樂評是一件只貢獻態(tài)度而無關專業(yè)的事,所以通篇僅僅充斥著道德批判,甚至連肖容的家庭出身也成了被惡毒攻擊的理由。現在看來,這肯定已經成為笑話了?;剡^頭來,有人把北京的五道口比喻成紐約的CBGB——是的,你還記得那個擠滿了黑社會、烤串店、暗娼、留學生、Disco、黑網吧的五道口嗎?我沒有趕上“嚎叫”俱樂部——據說那是五道口最輝煌的時期,“嚎叫”酒吧倒閉后,接班的是名氣更大的“開心樂園”——那里在白天是一個旱冰場,晚上則成了全北京地下搖滾圈聚會的天堂。因為開心樂園夠大、啤酒也更便宜,所以玩起來可以更肆無忌憚:周五的朋克專場,周六的樹村樂隊,舞臺前POGO的人群亂成一團,后面則是各自扎堆的牛鬼蛇神,忙著喝酒、泡妞、蹬腳、在地上打滾。
就這樣一路鬧哄哄、亂糟糟下來,中國的朋克們畢竟還是進入新世紀了。沒有了陣營和界限,也不再團結和搞運動,同時淡化了泛朋克主張、理想主義與邊緣意識——一因為當年那些走錯了門的,已經全都掉頭而去,而你如果站在2006年的北京街頭,也已經不能肯定留雞冠頭的就一定是朋克。有人在嘆息。亂套了,更多的朋克們則心安理得地鼓掌歡呼。從沈陽到成都,外地終于出現了更多的朋克樂隊,而且從服飾、音樂甚至到俚語開始獨立;北京朋克仍然沿襲傳統,陣地從無名高地擴大到13CLUB與WHAT,更多的朋克從舞臺上撤了下來,融化、分裂、互相滲透。破皮夾克、布標、釘子、貼畫、手繪海報、都寶煙與燕京啤酒當然已經成為標簽,噪音也已經成為美學,再與新的服飾文化、舞蹈文化等等一起,成為街頭文化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我也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再去看過朋克樂隊的演出現場一樣,是的,它已經滋長、成為常態(tài),并根植于心。
獨立的、尖銳的、顛覆的、本能的、身體力行的?音樂還是態(tài)度?朋克是一種生活方式嗎?——這是樂評人的事情,朋克才不管這些呢。不管怎樣,畢竟已經來到新世紀了,走著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