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鍵詞:白先勇 《孽子》 欲望 寬容
摘 要:作家白先勇是一個有強烈中國文化意識的作家。他的長篇小說《孽子》從獨特的視角闡述了一種中國的民族寓言,20世紀中國離亂的寓言?!赌踝印芬环矫婵坍嬃艘粋€被人遺忘的邊緣世界里的眾生相,一個悲劇性的存在;一方面對孽子們的沉淪原因進行了客觀的敘述。小說試圖告訴人們?nèi)说亩嘀赜蛔鳛橐环N本能應(yīng)該受到尊重,并滲透了作者深沉的人道主義情懷和對寬容的呼喚,對現(xiàn)在的青少年教育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孽子》是白先勇的一部力作,也是當代文壇上少見的新穎之作,是近150年以來,中國第一部以同性戀為題材的作品,從1977年開始在《現(xiàn)代文學》復刊號第一期連載。細讀這部長篇,我們不得不敬重白先勇深沉的人道主義情懷,并對他用溫文爾雅的語言展示被扭曲、被摧殘人性的筆力深表嘆服。
白先勇于1937年出生于國民黨著名將領(lǐng)之家,小時候享盡了榮華富貴,但隨著日本入侵和國民黨在內(nèi)戰(zhàn)中的失利,也飽嘗了離亂失落之苦,從家鄉(xiāng)桂林輾轉(zhuǎn)南京、上海、香港、臺灣,席不暇暖,最后落腳于美國,成了美國大學里的教授。然而中國依然是他魂牽夢繞的家。他的作品不時流露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韻味。他也寫女性的艷麗,但尤其難得的還是他作品中對臺灣下層民眾生活的深切觀照。借此,我們得以了解到臺灣老兵曾怎樣窮困潦倒地生活,臺灣男妓曾經(jīng)歷過怎樣滅絕人性的摧殘。《孽子》正是一部這樣的作品。白先勇仿佛置身事中,采用第一人稱的敘述視角,使小說讀來親切感人;卻又仿佛遠在事外,對故事中的人不作任何好人和壞人的褒貶之詞,也不作世俗的拯救者姿態(tài),從而使作品真實感人。他只是把一個緊張、強烈的故事講給我們聽,正如法國書評家雨果·馬爾桑所言,“雖然是描述人性被破壞、被蹂躪的一面,但并不劃分劊子手和受害者、好人和壞人、拯救者和懺悔者之間的界線”,即使是在孽子們被扭曲的人性中仍然有“善”和“溫情”的光芒閃現(xiàn)。要有這樣的發(fā)現(xiàn)并做出這樣的描述,白先勇首先要有一顆寬容的心,才能唱完這曲呼喚寬容的悲歌。
一
魯迅說:“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喜劇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雹佟赌踝印肪褪且怀霭讶松羁蓪氋F的青春毀滅給人看的悲劇。小說沒有傳統(tǒng)作品中環(huán)環(huán)相扣、引人入勝的情節(jié),而是用素描筆法把一幅幅生活畫面在意識的流動中對接在一起,展示出一個卑賤、隱晦、骯臟的世界。然而,孽子們卑微中的崇高、骯臟中的純潔、凡庸中的偉大,仿佛有無限的魅力,吸引著讀者讀下去,并深受感動。白先勇是用意識流、心理分析等西方現(xiàn)代表現(xiàn)手法和深情的筆調(diào)來表現(xiàn)這一切的。書中的敘述者“我”——李青,是一個富有同情心、善良、敏感而又脆弱的孩子,在成長的困惑中因一時出軌,與試驗室管理員趙武勝發(fā)生淫猥行為而被學校開除,并因此遭到放逐,被父親逐出家門。他沒有別的賴以生存下去的活計,為了生存,最后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走進了新公園水池邊那個圈子,和一些離家的少年一起,尋找或等待愿意買下他們一夜的成年男子。通過李青的敘述,我們看到一群“馬路天使”在失去家庭庇護,遠離社會認可的“蕞爾小國”走過的艱辛歷程。
小說中的孽子們是一群漂泊無依的孩子,他們被遺棄在街頭,被逐出家門,或?qū)掖螐募抑刑优?。父母視他們?yōu)椤靶笊?,世俗世界更不可能接納他們。于是他們只能在夜間出沒。李青的母親,年輕時就不檢點,婚后依然如故,在李青只有八歲的時候就與人私奔了;吳敏還沒等出生,他的父親就坐了監(jiān)獄,母親則在家偷人;小玉一生最大的理想是找到遺棄他的日本父親;老鼠是個遺腹子;最有傳奇色彩的阿風是個無父無姓的野孩子,從靈光育幼院翻墻逃出后一直在公園里浪蕩。他們雖然各有各的不幸,卻選擇了同一個可以逃避不幸的王國,因為“在我們這個王國里,我們沒有尊卑,沒有貴賤,不分老少,不分強弱。我們共同有的是一具具讓欲望焚煉得痛不可當?shù)能|體,一顆顆寂寞得發(fā)瘋發(fā)狂的心”。就是在那個王國里,他們過著為人唾棄、靠出賣肉體為生的骯臟生活。
然而,他們畢竟還生活在人間的邊緣,食著人間的煙火,在他們的世界里,我們毫無意外地看到勝似人間的溫情在蕩漾。白先勇以全方位的情感視角,辯證地描寫孽子們的生活,既不隱諱他們的墮落和放蕩不羈,也不因為他們受到世俗的排斥就一葉障目,而是把他們“不孽”的一面真切感人地表現(xiàn)出來,從而呈獻給讀者一群鮮活、生動、立體的人物形象。這群流浪的孩子,他們的肉體雖然慘遭蹂躪,靈魂卻是純潔的。他們之間的友誼是純潔的。他們同舟共濟,不計個人得失。當吳敏為張先生割腕自殺時,李青、小玉和老鼠各輸給他五百CC血。小玉帶李青去看望自己的母親,與正常孩子間的友好交往一般無二。后來各奔西東了,他們還通過書信互相安慰孤苦的心。
孽子們的心地是善良而美好的,一度包養(yǎng)吳敏的張先生找到新玩偶就無情地將吳敏驅(qū)逐出門,而當他得了半身不遂且脾氣變得愈加暴躁眾叛親離時,吳敏卻留在他身邊無怨無悔地服侍他。面對同伴的質(zhì)疑:“為什么不趁機離開他算了?”他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說:“他現(xiàn)在更用得著我,我不能沒有良心?!边@也是對生活在常人世界中偽善者有力的反諷。在他們不幸被刑警抓捕后,傅崇山傅老爺子幫忙把他們救了出來,并指點他們開起小酒吧“安樂鄉(xiāng)”為生,孩子們對傅老爺子格外敬重,在他生病到去世期間,孩子們竭誠侍疾、守靈、送葬,比親子尤甚。他們有知道感恩的心。李青是一個已經(jīng)覺醒了的孩子,他在傅老爺子過世后主動承擔起照顧殘疾孤兒傅天賜的重任,教他用嘴巴寫字。他還試圖竭盡全力幫助剛流落到公園的孩子,從“小弟”到羅平,一直沒間斷過。在小說結(jié)尾處,李青收留了小流浪孩兒羅平,在除夕夜的爆竹聲中領(lǐng)著他跑回自己的住所?;叵肫甬斈暝谲娪柍霾僖园嚅L身份帶頭喊口令的事兒,李青不由得喊著:一二!一二!一二!一二……
這喊聲不僅響徹在寒冷的夜里,更響進每一個有良知的人心里。很顯然,只有傅老爺子關(guān)心這群孩子是不夠的。只有李青關(guān)心羅平這樣的孩子也是不夠的。這正是小說發(fā)人深思的深層含義所在。
二
《孽子》是近150年來中國第一部以同性戀為題材的小說,在這部小說里,白先勇無意鼓勵同性戀,只是很客觀地描寫一個圈子的悲劇性存在。在《孽子》中,仿佛有一股莫名其妙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把一群孩子推向悲慘、羞恥和破敗……好比秋風把落葉卷進泥淖。《孽子》敘事的社會時空是上世紀60年代初的臺北。那是一個處處殘留著中日戰(zhàn)爭、國共內(nèi)戰(zhàn)、自大陸撤退來臺的痕跡的社會。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孽子》可以說是一則涉及20世紀中國離亂的一則寓言。③戰(zhàn)爭毀掉了傳統(tǒng)的家庭,傳統(tǒng)道德失去了束縛力,人們的生活大廈轟然崩塌。酒吧女麗月被美國大兵拋棄還留下一個兒子小強尼,“然而她說她并不恨他,她原諒他”。小玉的母親則被日本華僑林正雄欺騙生下了小玉。這兩位女性的生活都打著很深的時代烙印。而且這烙印還深深地影響著她們的孩子,小玉一生最執(zhí)著的事兒就是到日本去尋找自己的親生父親。一個個孽子的身后無不回響著時代的聲音。
戰(zhàn)爭還導致經(jīng)濟蕭條。經(jīng)濟的蕭條必然導致家庭不幸,傾巢之下沒有完卵。在生活的嚴酷考驗下,人們的道德觀、價值觀面臨嚴重挑戰(zhàn)。為了排遣寂寞逃避貧窮,下層婦女墮落不貞,孩子得不到關(guān)愛,在物質(zhì)和精神的雙重缺失中走入歧途,令人不忍卒讀。小玉十四歲就帶人回家到廚房打炮,叫他們干爹,為的只是一枝筆、一雙皮鞋、一件襯衫或一碗牛肉湯。后來被繼父撞見了,繼父拿鐵鏈子打他,小玉嫌繼父下手重,就在他的面里下了半瓶“巴拉松”想毒死他,未遂,從那以后離家流浪,只要繼父在家就不敢去見母親。戰(zhàn)后的貧窮把人性無情地扭曲了。隨蔣介石撤到臺灣的普通士兵家庭更是窮不聊生。他們做了一輩子軍人,除了沖鋒陷陣外一無所長,找事十分困難。李青的父親這個因曾經(jīng)被俘而被革去軍籍的老軍人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一日復一日,一年復一年,在翻閱他那本起了毛,脫了線,上海廣益書局出版的《三國演義》”,即使地震期間也不例外。從這里我們看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魅力會把飄落在天涯海角的中國人聯(lián)系在一起。作家白先勇甚至試圖將他所理解的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帶到更多新的環(huán)境中去,他做到了。
白先勇沒有做宏大敘事,關(guān)于時代的介紹只是散見在人物的話語中,而是用意識流的敘事方法和成功的心理分析把人性內(nèi)在的欲望進行了復雜而深刻的思索。人性的欲望及其力量應(yīng)該是中性的,是歷史人生的一部分,只是在不同的人身上,不同的情況下,會有多種發(fā)展變化的可能性。性欲的力量有時是難以估量的,若得不到尊重和疏導則難免導致人性的扭曲乃至整個人生的大潰敗。十七八歲的孩子,已經(jīng)有了模糊的性苦悶和沖動。當阿青在實驗室和實驗室管理員趙武勝發(fā)生淫猥行為時,也許是無意識的,誠然不是什么值得標榜的事,若視為異端一棍子打死,勒令退學,不能不說明學校教育的“貧血”;回到家,父親的態(tài)度更堅決,愣是揮動著他那管從前在大陸當團長用的自衛(wèi)槍,義無反顧地把兒子逐出了家門,重壓重重,最終把阿青逼到了以出賣肉體為生的境地。
三
魯迅早在1918年前就曾喊出“救救孩子”的呼聲④,60年后的《孽子》同樣是呼喚拯救孩子的深情之作,不同的是,白先勇采取一種超然的態(tài)度,用溫柔的筆調(diào)低低地唱出心中呼喚寬容的悲歌。
作家完全可以有自己的出發(fā)點,然而作品一經(jīng)問世,它就不再屬于作家自己,而兼屬于讀者和社會,這就使一部作品有許多不同的研究視角成為必然。事實上,《孽子》對當下的青少年教育有很大的啟示意義。從某種程度上講,孽子之孽是學校教育和家庭教育失敗的產(chǎn)物。假如學校不發(fā)布告“以儆效尤”,而是耐心地做阿青的心理疏導工作,也許事情就到此為止了,充其量只是性欲支配下的一次出軌,而以出賣肉體為業(yè)對李青而言,絕對是一種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摧殘和蹂躪。他不愿意過這樣的生活,因為他的心從未墮落,所以即使他心中最正派、最可親、最談得來的俞先生將手摟到他的肩時,他感到的仍然是莫名的羞恥:“一陣不可抑止的心酸,沸沸揚揚直往上涌,頃刻間我禁不住失聲痛哭起來。這一哭,愈發(fā)不可收拾,把心肝肚肺都哭得嘔了出來似的。這幾個月來,壓抑在心中的悲憤、損傷、凌辱和委屈,像大河決堤,一下子宣泄出來……”⑤李青不愿如此,這正是他的希望所在。但學校沒給他機會。學校不只是教書的地方,更是育人的地方,不應(yīng)該出了問題就把學生逐出校門,把責任推給家庭,把負擔推給社會。李青回到家后,假如父親不簡單粗暴地逐子出門,而是用寬容的父愛感化兒子,也許李青真的能走進陸軍軍官學校,繼承父親的志愿。李青的出軌,家庭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父母和孩子間的隔膜很深。在家中,李青唯一的知音就是弟娃。母親離家出走后,他自覺地照顧弟娃,倆人同食同寢,感情深厚,李青不惜用兩個半月的送報錢給弟弟買了一管口琴;弟娃死后,李青非常懷念他,那是在漂泊的孤苦中升起的對知音的深切思念。他也思念父親,但沒有想弟弟那么急切,因為父親是揮動著自衛(wèi)槍的,在此之前父親只顧自己翻著《三國演義》,也很少和兒子交流。李青回憶母親時說:“母親出走,我似乎沒有感到特別難過。大概因為母親對我從小嫌惡,使我對她只有畏懼,沒有依戀。”一個被愛拒絕了的孩子,難怪他去尋求別樣的寄托和刺激了。然而,這個被愛拒絕的孩子卻依然熱愛著拒絕愛他的人。他到了學校就流連忘返。他是個敏感的孩子,知道自己給年老的父親帶來的痛苦。當他安逸地住在傅老爺子家時,聽到傅老爺子的咳嗽聲,他依然在想,“不知父親安睡了沒有,會不會還在他的房中,一個人踱過來,踱過去”。他不恨自己的母親,反而拿出忍著羞恥掙得的錢去看望病中的母親,遭到的雖是母親的誤解和厲喝,可是過了沒多久,當他吃著熟透沁甜的西洋軟柿的時候,他又想起當年和母親一起吃柿子的幸福時光了。他買了二斤柿子想送給母親,可母親已經(jīng)病死了。他于是遵循母親的心愿去廟里替母親上香求佛祖饒恕母親的罪孽,并把母親的骨灰護送回家。我們可以看到一個被母親拒絕的孩子竟能如此堅強地愛自己的母親,這就是常人眼中的孽子!
傅老爺子說:“天下父母心,你們懂么?你能懂么?”而筆者卻仿佛心存疑問:“天下兒女心,你們懂么?你能懂么?”理解和寬容不是萬能的,但理解和寬容至少可以挽回一部分像李青一樣有良心和愛心,還沒有墮入萬劫不復深淵的孩子。這時候如果家長能伸出溫暖的手,這些孩子就會回到正常的生活軌道上。然而,小說沒有給出樂觀的結(jié)局。李青的父親始終沒站出來尋找兒子,他的壓力來自哪里?來自社會。我們期待著,隨著人類社會的發(fā)展進步,會有更多像傅老爺子那樣的熱心人來一如既往地關(guān)心和愛護這些孩子們,讓他們不必再躲在黑暗的角落里互相取暖。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黎秀娥,遼寧師范大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研究生。
① 《墳·再論雷峰塔的倒掉》,《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03頁。
②⑤ 白先勇:《孽子》,花城出版社,2000年版,第20頁,第288頁。
③ 寇志明:《21世紀的民族寓言:從臺灣文學角度看詹明——阿克馬德之爭》,《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07年第1期,第112頁-第119頁。
④ 《吶喊·狂人日記》,《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5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