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鍵詞:參差對照 跌落 悖論
摘 要:《金鎖記》的主題性語象是包括長安、長白和姜季澤在內(nèi)的人物群體,只有整觀這個群體才能領(lǐng)略小說的深層意蘊。本文運用整觀的方法,揭示人物的跌落式對照,詳析其中內(nèi)蘊的獨特生存感悟。
張愛玲:“我喜歡參差對照的寫法,因為它是較近事實的?!雹?/p>
參差對照需要整觀的方法?!督疰i記》屬“多人多事”型小說,整觀其人其事,能夠發(fā)現(xiàn),曹七巧、長安、長白和姜季澤,參差鋪排開,各自呈現(xiàn)為不同的意蘊,意蘊的差異比對他們不同的命運遭際,構(gòu)成跌落式的對照。這種對照,包孕作者獨特的生存感悟,讓人震撼感傷、回味不已。
《金鎖記》人物表現(xiàn)為兩重對照:第一,人中之人與人中之非人對照;第二,人中之鮮活者與人中之平板者對照。
一、人中之人與人中之非人的對照
張愛玲對人的審視集中在兩性之愛上。剖析整個生物界的兩性之愛,有流于肉體性欲滿足的純粹愛欲,有只存留在精神層面的純粹愛情,還有的愛欲與愛情兼?zhèn)?。愛欲是生命個體的本能反應(yīng)。純粹愛欲,與精神不相關(guān)涉,普遍在動物的兩性之愛中存在。人與其他生命個體的根本區(qū)別,在于人擁有一個精神世界,愛情的棲息之所就是這個精神世界,因此,與愛情相關(guān)的兩性之愛存在于人的世界。從兩性之愛角度給人定性,人的兩性之愛應(yīng)該與愛情相關(guān),唯有擁有愛情的生命個體才與“人”這個范疇匹配。然而,人的兩性之愛并不都具備愛情的內(nèi)容,張愛玲提出“動物式的人”。
動物式的人沉溺于性欲的滿足。張愛玲的小說不乏“動物式的人”,《金鎖記》就表現(xiàn)出人中之“人”與人中之“非人”(即動物式的人)的對照。有著愛情要求的曹七巧、長安是人的代表,耽于純粹愛欲滿足的長白、姜季澤是非人的代表。
歷來論者渲染曹七巧強烈的愛欲,卻無視她對于愛情的希冀。曹七巧渴望愛情,可從以下兩點看出。首先,滿足愛欲,任何健康的人都可成為愛的對象。真摯的愛情,愛的對象卻常常唯“是人”方可。曹七巧愛的對象,一直鎖定。在她的想法中,她嫁入姜家,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與姜季澤相愛,這種相愛帶有宿命性。對于曹七巧而言,愛和與姜季澤相愛是一體的。在姜家大家庭中,她向他示愛遭到拒絕,她對他死了心,對愛死了心;分家后,他向她虛假示愛,被識破后,曹七巧將其趕出,從此與愛決絕。愛,便是與姜季澤相愛;否則,便與愛相絕。這樣的愛,早已超出愛欲的層面。
其次,純粹的愛欲起于身體的欲望,不會涉及真愛與假愛的拷問。姜季澤向曹七巧示愛,曹七巧的反復(fù)拷問是其愛情追求的有力證明。
姜季澤小聲道:“二嫂······七巧!”曹七巧:“我要相信你才怪呢!”姜季澤繼續(xù)他的表白,七巧陶醉在其中,拷問卻沒停:“就算他是騙她的,遲一點兒發(fā)現(xiàn)不好么?即使明知是騙人的,他太會演戲了,也許真的差不多罷?”虛假示愛戳穿,拷問延伸到了整個人世間的兩性之愛:“她為什么要戳穿他?人生在世,還不就是那么一回事?歸根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曹七巧的拷問已不僅僅是懷疑,更是絕望。絕望中,拷問再度延伸:人與鬼,究竟何謂人,何謂鬼?街頭跑動的人,在她眼中變成了“多年前的鬼,多年后沒有投胎的鬼”。
曹七巧要求愛情。直到生命盡頭,她還希冀真情,“七巧似睡非睡橫在煙鋪上?!司艢q做姑娘的時候,喜歡她的有……喜歡她,也許只是喜歡跟她開開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們之中的一個,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對她有點真心?!?/p>
曹七巧追求有情有欲的愛,長安的兩性之愛,則與愛欲毫無沾染?!皶裰锾斓奶?,兩人并排在公園里走,很少說話,眼角里帶著一點對方的衣服與移動著的腳,女子的粉香,男子的淡巴菰氣,這單純而可愛的印象便是他們身邊的欄桿,欄桿把他們與眾人隔開了??諘绲木G草地上,許多人跑著、笑著、談著,可是他們走的是寂寂的綺麗的回廊——走不完的寂寂的回廊。不說話,長安并不感到任何的缺陷。”“有時在公園里遇著了雨,長安撐著傘,世舫為她擎著。隔著半透明的藍綢傘,千萬粒雨珠閃著光,像一天的星。一天的星到處跟著他們……長安帶了星光下的亂夢回家來,人變得異常沉默了。時時微笑著?!睈矍槟軌虍a(chǎn)生詩意和錯覺,長安沉醉在愛情中,才能在她那樣的戀愛中感覺到歡悅。
曹七巧與長安渴望的是“人的兩性之愛”,因為只有人才有愛情追求。與她們形成鮮明對照的是長白、姜季澤。他們的愛,流于愛欲,與愛情毫無關(guān)涉。他們沒有任何情愛之傷,沒有給予過,不曾渴求過,他們享受的只是愛欲滿足的快感。從兩性之愛角度看,長白、姜季澤實為人中之非人。
由人中之人到人中之非人,曹七巧、長安與長白、姜季澤形成跌落式對照。而在曹七巧和長安之間,就性格而論,對照也鮮明地呈現(xiàn)為跌落式。
二、人之鮮活者與人之平板者
張愛玲將自己小說中的人物分成兩類:徹底的人物和不徹底的人物。她說曹七巧是徹底的人物,其余的全是些不徹底的人物,“他們不是英雄,他們可是這時代的廣大的負荷者?!雹诓芷咔墒且粋€徹底的人物,她不是某一個時代的負荷者,而是人中“理想主體性格”的負荷者。
黑格爾在《美學(xué)》中詳闡“理想的主體性格”,指出古希臘英雄是理想主體性格的代表。這些英雄“都是些個人,根據(jù)自己性格的獨立自足性,服從自己的專斷意志,承擔(dān)和完成自己的一切事務(wù),如果他們實現(xiàn)了正義和道德,那也顯得只是由于他們個人的意向?!瓊€人自己就是法律,無須受制于另外一種獨立的法律”③。具備理想主體性格的個體,根據(jù)自己的意志和能力去行動,愿意為自己的后果負完全的責(zé)任。曹七巧就是這種理想主體性格的負荷者。
曹七巧堅持獨立自足的自由,只聽命于自己的情緒、情感、意志和機謀,而且一旦做出決斷,就果敢實施,表現(xiàn)出超乎尋常的堅定和剛強。嫁入姜家,婚姻無法給予她所要求的愛,她熱烈追求婚姻之外的“不合法的愛”,姜家是典型的舊式宗法家庭,她對這種家庭尊奉的種種道德、規(guī)矩近乎置若罔聞,居然在姜家的最高權(quán)威——姜家老太太臥室隔壁的一間小小的起坐間里向小叔子吐露愛意;曹七巧對自己的機謀與意志的聽命,最充分的表現(xiàn)是在宴請童世舫一節(jié):“她知道,一不留心,人們就會用嘲笑的,不信任的眼光截斷了她的話鋒,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那種痛苦。她怕話說多了要被人看穿了。因此及早止住了自己,忙著添酒布菜。隔了些時,再提起長安的時候,她還是輕描淡寫的把那幾句話重復(fù)了一遍。”愛的報復(fù)血淋淋、赤裸裸,犧牲了幾個人的幸福乃至生命,曹七巧卻沒有絲毫懺悔與恐懼。這種對自為行為的執(zhí)著,對行為后果的坦然承擔(dān),是其理想主體性格的力證。
曹七巧身上另一閃光點,是她生的熱情和頑強。她努力證實自我的存在,通過生命活動獲取一種存在感。起初,愛是曹七巧全部精神的集中點,愛是幸福的源泉,是曹七巧活潑潑生命的確證,真愛追求成為她存在感獲取的主要方式;真愛幻滅,曹七巧能夠抓取在手中的唯有錢,錢成了她生命存在的唯一確證??醋o金錢成為她持守自身、獲取存在質(zhì)感的唯一途徑。
盡管曹七巧對于自我生命的證實與個體獨立自足的堅持,其中有令人不齒的惡行,然而,這并不妨礙她作為理想主體性格的負荷者。就像阿喀琉斯為報摯友戰(zhàn)死之仇,把赫克托的尸體綁在車后,繞著特洛伊城拖了三圈;赫克里斯一夜里強奸了第斯庇烏斯的五十個女兒,這些行為并不阻礙他們成為理想主體性格的代表。理想主體性格的個體并不是“道德上的英雄”(黑格爾語)。
對照曹七巧,一味屈從于環(huán)境的長安,性格發(fā)生了跌落。長安慣于主動舍棄。小說中描寫她的兩次歡樂:上學(xué)讀書和戀愛。上學(xué)讀書,由于母親,她寧死也不到學(xué)校里去了,“她覺得她這犧牲是一個美麗的,蒼涼的手勢?!睉賽?,她的想法是“這是她的生命里頂完美的一段,與其讓別人給它加上一個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結(jié)束了它。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她知道她會懊悔的,她知道她會懊悔的……”慣于犧牲,犧牲后還痛苦、懊悔,長安與曹七巧反差巨大。如果說曹七巧是鮮活的人的代表,長安則是平板的人的代表;前者讓人強烈震撼,后者給人的刺激緩和得多。
從鮮活的人到平板的人、直至人的空殼,這種跌落式的對照與個體的命運遭際聯(lián)系——人(曹七巧、長安)身陷苦痛之中,非人(長白、姜季澤)逍遙自樂,讓人深長回味:是什么造成這樣不同的命運遭際?
“無光的所在”是《金鎖記》中重要的隱喻,要理解它的喻義,需把它和它的對稱式“光輝里”放在一起來看。
小說中的行文:1.姜季澤示愛時的曹七巧 “沐浴在光輝里”;2.戀愛中的長安“曬著秋天的太陽”;3.揣測到母親陰險用意的長安“悄悄的走下樓來,玄色花繡鞋與白絲襪停留在日色昏黃的樓梯上。停了一會,又上去了,一級一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4.失去愛情的長安覺得自己與“太陽里的庭院”隔了相當?shù)木嚯x。把幾處行文放在一起,不難看出,“光輝里”隱喻愛的福地;“無光的所在”,指無愛的痛楚境地。曹七巧、長安作為人的代表,都墮入無光的所在,原因何在?曹七巧的苦痛最為慘烈,似乎由她的激烈性格所致,然而與她性格反差巨大的長安何以也在苦痛中掙扎,長白、姜季澤卻逍遙自樂?性格不是根本原因。曹七巧、長安共同的一點,是她們都渴求愛情,長白、姜季澤與愛情無涉。癥結(jié)在愛情追求上。人之為人必然有愛情的渴望,追求愛情是為謀求幸福;但是,愛情追求非但沒有帶來幸福,反而招致苦痛。這就形成了人生存的悖論。性格柔弱者如長安難逃苦痛的肆虐,性格剛強者如曹七巧,反抗行動使她陷入新的悖論。如此悖論重重,苦痛愈發(fā)深重。以曹七巧為例。
曹七巧的小市民出身注定了愛與錢的對立?;橐鰧叟c錢的對立現(xiàn)實化,愛與錢交換,選擇其中之一似乎逃離了悖論。但是,求愛行為使悖論依然發(fā)揮效力并發(fā)展到極致,最終在姜季澤為錢來向曹七巧示愛的事件中達到高峰。趕走姜季澤意味著曹七巧最終棄愛選錢,愛與錢的悖論完結(jié)??墒?,曹七巧并沒有就此走出悖論,她又陷入愛與被愛的悖論當中。弗洛姆在“愛情倫理學(xué)”中區(qū)分了“不成熟的愛”和“成熟的愛”。不成熟的愛:“我愛人,因為我被人愛”;成熟的愛:“我被人愛,因為我愛人?!雹芨ヂ迥诽岢龀墒熘異鄣闹鲃犹卣鳎骸皭壑饕墙o予而不是接納?!雹菡\如弗洛姆指出的,只有愛的施與,才有愛的收獲。曹七巧,一次愛的施與失敗,就不再施與,她對人報之以恨,以致“她的兒子女兒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不去愛,反倒施之以惡,根本不可能被愛;而不被愛,在曹七巧,又會使其惡聚積,曹七巧陷入愛與被愛的悖論。這種悖論害人與自戕并行,苦痛更為深重。
曹七巧最終在苦痛中寂然逝去,小說結(jié)束,結(jié)尾的話卻意味深長:“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已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事還沒完——完不了?!?/p>
劉再復(fù)說:“張愛玲的才能不是表現(xiàn)為‘歷史家’特點,而是表現(xiàn)為‘哲學(xué)家’特點。也就是說,她有一種超越空間(都市)和超越時間(歷史)的哲學(xué)特點?!瓘垚哿岢欣^《紅樓夢》,不僅是承繼《紅樓夢》的筆觸,更重要的是承繼其在描寫家庭、戀愛、婚姻背后的生存困境與人性困境,表達出連她自己也未必意識到的對人類命運的終極關(guān)懷,即超空間之界(上海、香港)與超時間之界(時代)的永恒關(guān)懷……”⑥
“完不了”是《金鎖記》時、空、人、事隨意截取性征的明示,彼亦是此,此亦是彼,小說承載著一個超時間之界和超空間之界。曹七巧、長安,作為人中之人的代表,她們的生存困境是所有人性卓然的個體的生存困境,這種生存困境無限延伸,貫穿人的生存歷史。具言之,人中之人由于人的欲求,被悖論層層纏結(jié),以致身陷苦痛。為人的欲求是悖論之因,悖論是苦痛之因。這苦痛,與人恒久相隨。人的生存永遠是悖論式的生存,永遠是苦痛中的掙扎。《金鎖記》通過對人的生存困境的昭示,表達了對人類命運的終極關(guān)懷,表達手法的精湛和思考的深刻使其不辱于所獲得的任何贊譽。
(責(zé)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田淑晶(1977— ),南開大學(xué)文學(xué)院博士研究生。
①②張愛玲:《自己的文章》,《張愛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173頁。
③[德]黑格爾:《美學(xué)》第一卷第237頁,商務(wù)印書館,1997年版。
④⑤[美]?!じヂ迥罚骸稅鄣乃囆g(shù)》,華夏出版社,1987年版,第36頁,第18頁。
⑥劉再復(fù):《張愛玲的小說與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劉紹銘《再讀張愛玲》,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年版,第3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