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鍵詞:《漢書·藝文志》 小說家 稗官
摘 要:《漢書·藝文志》“諸子略·小說家”中的“稗官”是中央一級機關(guān)下屬的小官,屬于天子之士,但與“采詩之官”的具體身份不同。漢代“小說”不僅僅是方術(shù),還包括“士傳謗言的內(nèi)容”。
《漢書·藝文志》“諸子略·小說家” 列“小說十五家”,其小序云:
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鬃釉唬骸m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弗為也?!灰喔缫病i偫镄≈咧?,亦使綴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芻蕘狂夫之議也。
這是中國古代最早對“小說家”進行系統(tǒng)論述的文獻資料。楊義在《中國古典小說史論》中談道:“它處于中國文化結(jié)構(gòu)的主流位置,規(guī)范和影響著后世對小說的認(rèn)知和寫作,兩千年來發(fā)揮著難以估量的功能價值?!雹僖虼?,研究中國古代的小說,必須重視《漢書·藝文志》“諸子略·小說家”。但遺憾的是,目前學(xué)術(shù)界對“諸子略·小說家”的理解仍是眾說紛紜,這直接影響到對中國古典小說起源等諸多問題的研究。因此,對“諸子略·小說家”進行重新考辯,是很有必要的。
一
《漢書·藝文志》注引如淳曰:“稗音鍛家排?!毒耪隆贰毭诪榘蕖=终勏镎f,其細碎之言也。王者欲知閭巷風(fēng)俗,故立稗官使稱說之。今世亦稱偶語為稗?!鳖亷煿抛⒃疲骸鞍抟舳敯拗蓿慌c鍛排同也。稗官,小官?!稘h名臣奏》唐林請省置吏。公卿大夫至都官稗官各減什三,是也?!睂@兩段注文,潘建國在《中國古代小說書目研究》中均提出了質(zhì)疑。他指出,《九章算術(shù)》并無“細米為稗”之語,其卷二“粟米”載:“粟率五十,糲米三十,粺米二十七?!薄鞍蕖迸c“粺”雖然同聲,其義卻有差別。另外,“稗”在先秦兩漢文獻中并沒有“小”的含義,因此,將“稗官”釋為小官是缺乏歷史文獻證據(jù)的。②
我們認(rèn)為,潘建國對如淳注文的分析是有道理的,但他認(rèn)為不能將“稗官”釋為小官,這種看法就值得商榷了。許慎《說文解字》對“稗”的解釋是“禾別也,從禾卑聲”;晉杜預(yù)在為《左傳》作注時將“稗”解釋為“草之似谷者”??梢姡鞍蕖钡脑馐侵赴薏?。稗草盡管長得像禾谷,但它的果實卻比禾谷小,其價值不可與禾谷相比,因此“稗”完全可以引申出“卑微”、“低下”的意思。實際上,在先秦兩漢文獻中,“稗”并非沒有這種引申義?!肚f子·知北游》云:“東郭子問于莊子曰:‘所謂道,惡乎在?’莊子曰:‘無所不在?!瘱|郭子曰:‘期而后可?!f子曰:‘在螻蟻?!唬骸纹湎滦??’曰‘在稗?!唬骸纹溆滦??’”潘建國認(rèn)為這里的“稗”含有鄙野俚俗之義,但很明顯,其也含有“卑微”、“低下”之義。因此,從語義學(xué)上來分析,“稗官”可以解釋為“小官”。
當(dāng)然,單純從語義學(xué)上來分析,其說服力還是不夠的,我們還必須對“稗官”進行文獻學(xué)方面的研究。但是《漢書·百官表》和《后漢書·百官志》均沒有“稗官”一職,因此《漢名臣奏》提到的“都官稗官”就成了我們分析的突破點。余嘉錫在《小說家出于稗官說》中談到,《漢書·昭帝紀(jì)》和《食貨志》注云“中都官,京師諸官府也”,他因此認(rèn)為“中都官,即都官也”,“夫都官既為京官之通稱,唐林以都官稗官并言,是稗官亦小官之通稱矣?!睂Υ?,潘建國進行了反駁。他提到《后漢書·輿服下》注引《東觀書》云:
尚書、中謁者、黃門冗從、四仆射、諸都監(jiān)、中外諸都官令、都侯、司農(nóng)部丞、郡國長史、丞、侯、司馬、千人,秩皆六百石。
潘建國指出,中都官并不等于都官,因為都官有中、外之分,大司馬左右前后將軍、侍中、常釋、散騎諸吏為中朝,丞相以下至六百石為外朝。③這是很正確的。但是他認(rèn)為都官既有令、丞、從事、長史、侯、司馬等屬,已經(jīng)包括了大小官員,所以稗官不會也不應(yīng)是“小官之通稱”,這種看法就不對了。在這里,實際上涉及到漢代大小官員區(qū)分標(biāo)準(zhǔn)的問題。《漢書·景帝紀(jì)》云:“吏六百石以上,皆長吏也?!睂Υ?,顏師古注引張晏曰:“長,大也。六百石,位大夫?!边@個解釋與《漢書·宣帝紀(jì)》中“吏六百石為大夫”的說法是完全吻合的。另外,《漢書·百官公卿表》亦列六百石以上為高級。按照這個標(biāo)準(zhǔn),中外諸都官令、都侯、司農(nóng)部丞、郡國長史、丞、侯、司馬、千人等均屬于高級官員。
當(dāng)然,小官的范圍很廣,不可能所有的小官都與“小說家”有關(guān),“稗官”是指哪一類小官呢?對這個問題,學(xué)術(shù)界也有不同看法。其中影響比較大的是余嘉錫和袁行霈的觀點。余嘉錫在《小說家出于稗官說》中指出,“小說家所出之稗官,為指天子之士”,而士的職責(zé)是“采傳言于市而問謗譽于路,真所謂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也”。而袁行霈在《〈漢書·藝文志〉小說家考辯》中則指出,稗官并不是天子之士,稗的本義是野生的稗禾,稗官應(yīng)指散居鄉(xiāng)野的、沒有正式爵秩的官職,他們的職責(zé)是采集民間的街談巷語,以幫助天子了解里巷風(fēng)俗、社會民情。那么,誰的說法正確呢?張家山漢簡《秩律》中有這樣的律文:“都官之稗官及馬苑有乘車者,秩各百六十石,有秩毋乘車者,各百廿石?!庇纱宋覀兛梢酝普?,稗官是中央一級機關(guān)下屬的小官,其秩級在百六十石以上。因此,余嘉錫認(rèn)為稗官指“天子之士”是正確的。
實際上,從《漢書·藝文志》所列的小說也可以得出稗官為“天子之士”的結(jié)論。其中明確標(biāo)明作者的有三家:《待詔臣饒心術(shù)》《待詔臣安成未央術(shù)》和《虞初周說》。前面兩家的作者是待詔,后面一家則是侍郎。根據(jù)《漢書》記載,待詔和侍郎的身份及職責(zé)剛好和稗官吻合。關(guān)于待詔,《漢書·哀帝紀(jì)》注引應(yīng)劭語云:“諸以材技征召,未有正官,故曰待詔?!薄稘h書·東方朔傳》云:“武帝初即位,征天下舉方正賢良文學(xué)材力之士,待以不次之位,四方士多上書言得失,自炫鬻者以千數(shù),其不足采者輒報聞罷?!鳖亷煿抛ⅰ安痪谐4?,言超擢之”。張衡《西京賦》云:“匪惟玩好,乃有秘書。小說九百,本自虞初。從容之求,寔俟寔儲”,薛綜注:“小說,醫(yī)巫厭祝之術(shù),凡有九百四十三篇。言九百,舉大數(shù)也。持此秘術(shù),儲以自隨,待上所求問,皆常具也”??梢姡汤蓵r常伴駕出巡,充當(dāng)?shù)弁醯念檰枴?/p>
另外,魯迅在《古小說鉤沉》序中談道:“稗官職志,將同古之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fēng)俗得失矣?!庇械娜艘虼苏J(rèn)為稗官也就是采詩之官,實際上這是一種誤解。關(guān)于“采詩之官”,《春秋公羊傳注疏》卷十六“宣公十五年”何休注云:“五谷畢入,民皆居宅,……從十月盡,正月止,男女有所怨恨,相從而歌,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男年六十,女年五十無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間求詩。鄉(xiāng)移于邑,邑移于國,國以聞于天子。故王者不出牖戶,盡知天下所苦,不下堂而知四方?!薄稘h書·食貨志上》云:“孟春之月,群居者將散,行人振木鐸而徇于路,以采詩,獻之太師,比其音律,以聞于天子。故曰:王者不窺牖戶而知天下。”顏師古注:“行人,遒人也,主號令之官。鐸,大鈴也,以木為舌,謂之木鐸。徇,巡也。采詩,采取怨刺之詩也。”劉歆《與揚雄書》則云:“詔問三代、周、秦軒車使者,以歲八月巡路,求代語、童謠、歌戲?!笨梢?,周代的“采詩之官”應(yīng)包括兩類人:一是何休所說的“男年六十,女年五十無子者”,他們是諸侯國的“采詩之官”,沒有正式的爵秩;二是《漢書·食貨志上》和《與揚雄書》中所說的“行人”和“軒車使者”,他們是朝廷的“采詩之官”?!败庈嚒笔谴蠓蛞陨系墓賳T乘坐的車,所以,朝廷的“采詩之官”應(yīng)是大夫以上的高級官員。而稗官是有正式爵秩的小官,因此這兩類“采詩之官”的具體身份都與“稗官”不同。
二
有不少學(xué)者明確指出,漢代小說的主要內(nèi)容是方術(shù)。其立論的依據(jù)主要是《漢書·藝文志》所列的“小說十五家,千三百八十篇”(實際應(yīng)為千三百九十篇)。這些作品如下:
《伊尹說》二十七篇。(其語淺薄,似依托也)
《鬻子說》十九篇。(后世所加)
《周考》七十六篇。(考周事也)
《青史子》五十七篇。(古史官記事也)
《師曠》六篇。(見《春秋》,其言淺薄,本與此同,似因托之)
《務(wù)成子》十一篇。(稱堯問,非古語)
《宋子》十八篇。(孫卿道宋子,其言黃老意)
《天乙》三篇。(天乙謂湯,其言殷時也,皆依托也)
《黃帝說》四十篇。(迂誕依托)
《封禪方說》十八篇。(武帝時)
《待詔臣饒心術(shù)》二十五篇。(武帝時)
《待詔臣安成未央術(shù)》一篇。
《臣壽周紀(jì)》七篇。(項國圉人,宣帝時)
《虞初周說》九百四十三篇。(河南人,武帝時以方士侍郎,號黃車使者)
《百家》百三十九卷。
在以上所列十五家小說中,《待詔臣饒心術(shù)》、《待詔臣安成未央術(shù)》、《虞初周說》等都是方士之作,而這三家作品的數(shù)量占了十五家作品的絕大多數(shù)。但我們認(rèn)為,并不能因此就認(rèn)定小說的主要內(nèi)容是方術(shù)。《漢書·藝文志》中的目錄學(xué)分類并不是班固的首創(chuàng),而是來自西漢劉歆的《七略》,班固只是“刪其要,以備典籍”?!镀呗浴肥莿㈧г谄涓竸⑾颉秳e錄》的基礎(chǔ)上編撰而成的,他們父子兩人先后奉皇帝之命在國家圖書庫校書,《七略》是他們校書的研究成果,因此,《漢書·藝文志》所列的十五家小說,只是國家圖書庫所庫存的部分“小說”。在漢代,書寫材料十分有限,書籍尺寸的長短與書的價值高低有關(guān)系,價值較高的經(jīng)書簡長有二尺四,而雜記、諸子之類的則不到一尺。因此可以推論,稗官采來的諸多“街談巷語”、“道聽途說”并沒有形成文字資料,或者即使形成文字資料,也沒有編輯成書籍存在國家圖書庫里。那么,為什么國家圖書庫會有這么多的方士之作呢?這與漢代的文化背景有關(guān)。
漢王朝建立以后,廢除了秦朝禁挾書令的苛政,漢武帝和漢成帝兩次下詔求書,廣開獻書之路,凡是獻書者或封官或給予賞賜。而當(dāng)時的帝王非常迷信神仙方術(shù),《后漢書·方士傳》小序云:“漢至武帝,頗好方術(shù),天下懷協(xié)道義之士,莫不負(fù)策抵掌,順風(fēng)而屆焉?!睋?jù)說當(dāng)時“齊人之上疏言神怪奇方者以萬數(shù)”。由于“方士一貫的最高理想,就是將方術(shù)賣與帝王家;而自己成為卿相公侯一流的人物”,所以“他們?yōu)榱讼氲玫降弁踬F族們的信任,為了干祿,自然就會不擇手段地夸大自己方術(shù)的效異。這些人有較高的知識,因此志向也就相對地增高了;于是利用了那些知識,借著時間空間的隔膜和一些固有的傳說,援引荒漠之世,稱道絕域之外,以吉兇休咎來感召人;而且把這些來依托古人的名字寫下來,算是獲得的奇書秘籍,這便是所謂小說家言”④。
在這里,我們需要區(qū)分清楚兩個概念:“漢代小說”和“漢代小說書籍”。前者是指稗官采集的“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而后者則是記載這些“街談巷語”、“道聽途說”的書籍。所以,僅僅憑《漢書·藝文志》所列的十五種“小說書籍”去判斷“漢代小說”的內(nèi)容,其結(jié)論是很可疑的。
袁行霈在《〈漢書·藝文志〉小說家考辯》中曾指出:
關(guān)于士的職責(zé),據(jù)《左傳》襄公十四年、《國語·周語》及韋昭注、《國語·晉語》、《國語·楚語》、《呂氏春秋·達郁篇》、《新書·保傅篇》、《淮南子·主訓(xùn)術(shù)》以及賈山《至言》等書,都是傳庶人謗言,目的在于諫王之過。但《漢志》小說十五家卻沒有一家是士傳謗言的內(nèi)容。這不能不使我們產(chǎn)生疑惑:稗官究竟是不是天子之士呢?
我們前面已經(jīng)論證過,稗官就是“天子之士”。袁行霈之所以會產(chǎn)生這個疑問,主要是因為他將“小說十五家”的內(nèi)容當(dāng)成是漢代全部“小說”的內(nèi)容。那么,在漢代“小說”中,有沒有士傳謗言的內(nèi)容呢?我們認(rèn)為,要解決這個問題,首先必須重視如淳所說的“今世亦稱偶語為稗”。“偶語”指相對私語,《史記·高祖本紀(jì)》云:“父老苦秦苛法久矣,誹謗者族,偶語者棄市。”可見,“偶語”必然包含著議論、指責(zé)朝政的言論。也就是說,“稗官”一詞本身就包含了“士傳謗言”之義。其次,我們應(yīng)正確理解“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這句話。對此,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指出“‘街談巷語’自生于民間”,但他又說道:“《漢志》之?dāng)⑿≌f家,以為‘出于稗官’……其所錄小說,今皆不存,故莫得深考,然審察名目,乃殊不似有采自民間,如《詩》之《國風(fēng)》者?!彼貏e指出,“伊尹以割烹要湯,孟子嘗所詳辯,則此殆戰(zhàn)國之士所為矣。”在這里,魯迅顯然是將“街談巷語”單純看成是下層老百姓的言論。這種理解把“街談巷語”狹隘化了。實際上,在先秦兩漢,“街談巷語”是一個很寬泛的概念,它不僅僅指鄉(xiāng)野之人的言論,還指文人士子在朝廷之外對朝政得失的議論。如張衡《西京賦》就寫道:“若其五縣游歷辯論之士,街談巷議,彈射臧否,剖析毫厘,擘肌分理?!彼?,稗官采集的內(nèi)容應(yīng)包括辯論之士“彈射臧否”這類言論。另外,我們應(yīng)注意“諸子略·小說家”中提到的“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這句話很容易讓我們聯(lián)系到孔子的 “興、觀、群、怨”說:
子曰:“小子何莫學(xué)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論語·陽貨》)
所謂“觀”,鄭玄注為“觀風(fēng)俗之盛衰”,朱熹則注為“考見得失”。《漢書·藝文志》稱:“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fēng)俗,知得失,自考正也?!彼?,魯迅在《古小說鉤沉》序中談道:“稗官職志,將同古之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fēng)俗得失矣。”也就是說,漢代“小說”應(yīng)該有“士傳謗言的內(nèi)容”。
(責(zé)任編輯:古衛(wèi)紅)
本文為全國高等院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員會課題項目《漢魏六朝小說文獻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負(fù)責(zé)人費振剛教授,項目編號:教古字〔2004〕145號
作者簡介:唐潔璠(1973-),梧州學(xué)院中文系講師,文學(xué)碩士。
①楊義. 中國古典小說史論[M]. 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4:3.
②③ 潘建國. 中國古代小說書目研究[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4-11.
④王瑤. 中古文學(xué)史論集[M]. 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8:108.